阿里克斯還是朝那里走過去了——巴頓軍校,讓全國的青年都為之振奮的地方。太多沸騰的熱血從四面八方涌來,混雜著健壯得像石膏一般的肌肉,卻被遠遠地擋在了城外——這個軍校只招收有純種亞利安后裔血統的日耳曼人,無論他們看起來多么頹廢、萎靡不堪,人們依舊堅信這神圣的血統將賜于他們力量和光榮;而對于其他非純正血統的人來說,非但早已被它一腳踢開,而且在他們不能預料的將來,那些屬于這里的人們,會給他們帶去無盡的災難。
If you get pass in the “button,you will get the world.
If you can,t bear the “button,you mustn,t stay at the Button,neither the world.
(注:button紐扣;Button巴頓,軍校名)
頭頂是用與古舊的街道格格不入的剛硬字體寫就的校訓,太陽的光束都集中到這銅鑄的命令上,帶著它圣諭般威嚴的氣質反射向德國遠方廣袤的土地。它同樣被刷在軍校大門寬敞的入口處,使踏上它的每一步都變得凝重而慘烈,因為傳說走入這里的人們,會被烙下一生都難以消除的符咒。阿里克斯停下腳步,注視了2秒鐘——這早已銘刻在心中的句子,馬上要在他身上起效的句子,然后,就這樣穿過符咒的包圍,走了進去。
其實,在阿里克斯的心里,早就認定自己是后一種人,被巴頓驅逐的懦夫,被自己的血統所唾棄的罪人。早在他12歲的一天,他的哥哥戴倫歡呼著沖進屋子,沖到他的面前,神情怪異地對他叫囂著:“Button!Button!”他看著戴倫像一頭瘋牛一樣滿屋子亂跑,從他的眸子里射出因興奮而明亮的光。那時的阿里克斯還是個孩子,他只能感到哥哥不同尋常的快樂和激動彌漫了整個屋子,燃燒了整個夜晚。他們不停地狂歡,到黎明時才倒頭睡去。第二天阿里克斯醒來,戴倫已經帶著他的歡樂走了,沒有擁抱,沒有道別,甚至不再見面。當阿里克斯終于明白“button”的含義,他的哥哥也再沒有回來的機會了。他明白,自己同樣沒有力量和它抗衡,對于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他只是想看看,是什么樣的恐怖,使戴倫選擇了永別,這也是阿里克斯作為一個純種日耳曼人的權利。
耳曼人的權利。
此刻,榮耀背后,人們難以窺視的地方,比死亡更為深重的劫難正悄無聲息地蔓延。
頭一天,阿里克斯就見到了巴頓的長官巴特勒將軍。他的話和他的頭發一樣簡短:“你們會知道什么是我們日耳曼人應該有的作為。”接下來便是一星期的訓練,相比之下,這也夠得上簡短,那么可想而知,它的困難程度就將倍增。然而前六天里,他們只是在接受常規的軍事訓練,外加令人不解的文化課。巴頓要求士兵們穿著和他們的身份相匹配的貴族服飾來上每堂課,其實課堂上灌輸的無非是德國上層人士的禮儀,身為貴族的他們早就諳熟于心。更重要的是,這里教會了他們對自己的身份的神圣感,并以建立此種純血統的世界為目標。每個人都學會歇斯底里地吶喊“日耳曼人萬歲”,并被教會對其他種族訴諸仇恨,這樣邪惡的聲音也一遍遍回蕩在他們的心中。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在阿里克斯的心里只有等待,他等待著這個星期的最后一天,他將看見為德國篩選出最精銳部隊的東西,那殘酷而神奇的考驗——“紐扣(button)”。而這一天,也將成為弱者的末日。
“只要勇敢,它就將在你日耳曼血統的力量下屈服!”巴特勒將軍一字一句地說著,“但也要記住,如果你是懦夫,你將沒有權利再以這神圣的身份活在世界上!”沒有駭人的笑聲,沒有毀滅的眼神,因為最關鍵的因素已經出現——“紐扣(button)”已在面前。
“看到那巨大的圓盤了吧,你們要做的就是想盡辦法在上面呆上5個小時。”一個突兀的要求從天而降,盡管他們有過很多的猜測,卻斷然猜不到這個。
那是一個約60平方米的規矩的圓盤,表面是白色的塑料,看上去有些硬,應該能承受四個人的重量吧。上面均勻分布著四個半徑1米的圓孔,下面連接著像軟體動物一樣的管道,黑色的,下端連接到地面,也許是更深的地方。圓盤的中心有一個由鐵桿撐住的支點,四周是四條軟梯,下面有很厚的充氣墊,如果真的掉下來,除了重重地摔落,應該不會有什么。整個圓盤飄浮在離地面5米高的地方,樣子和它的名字很相配——“紐扣(button)”!
巴特勒將軍開始宣布規則:
1.四人一組,由軟梯爬上
圓盤。
2.不能將同伴推下圓盤,不能相撞。
3.在圓盤上的同時要正確回答問題。
4.四個洞口會不時打開和關閉。
5.每人只有一次掉落的機會。
當巴特勒將軍露出狡黠的笑容,有些人已變得面色慘白,慌亂而驚恐地尋找著出口。但現在,想要逃離已經沒有用,黝黑的槍口對著驚慌的人群,但他們依然迎了上去,沉悶的槍聲響起。對于身后的不可知的恐懼,他們寧愿選擇死亡。于是活著的人頓時明白,到了這一步,除了死亡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阿里克斯開始陷入冥想:當年的戴倫是否也屬于那被槍斃的逃兵?此時,已有一個人爬上了軟梯,圓盤開始嚴重地傾斜。有人跑到他對面的位置,立即踩了上去,圓盤的搖晃開始變得平穩。幾乎同時,阿里克斯和另一名士兵走到了剩下的兩個軟梯旁,徑直爬了上去。當四個人都到達圓盤的頂部時,四周似乎格外安靜,人們眼神交匯的內容只有一點:他們的命運已被牢牢地縛在這巨大的“紐扣(button)”上了。
起初,他們有節奏地順時針旋轉,回答著各類問題:
“為什么下水道的蓋子是圓的而不是正方形的?”
“因為圓形的蓋子不容易掉下去,而且下水道的洞口也是圓形的。”
四個洞口慢慢地漸次合上,醞釀著令人猝不及防的危機。圓盤在士兵們的走動中不斷起伏著,又不斷地轉為平衡的狀態。
“為什么我們要殺死猶太人?”
“因為他們是下等……”阿里克斯還沒說完,面前的洞孔霍然打開,黑暗的深淵似乎猙獰地狂叫:“跳吧!跳吧!”但阿里克斯將向前邁的腳突然收回,并轉過身來,在他還沒有站穩的時候,已聽到另一端有人大聲地呼喊。圓盤在瞬間變得不安分了,其余的三個人急忙調整位置站好,圓盤才逐漸平靜下來,而他們的一個同伴,已經被那黑洞吞噬了。阿里克斯穩了穩有些慌亂的心,和其他兩個人一起,繼續走著。“30分鐘……”巴特勒將軍喊道。這僅僅是開始。
10分鐘后,剛才掉下去的那個人伴隨著圓盤的一陣震動,又爬了上來。也許因為對于他來說,這是最后的機會,他的眼睛夾雜的血絲,銳利的眼神閃出一絲兇殘的光來,可又分明帶著幾分絕望,有種讓人窒息的東西在他的喘息中,彌漫開來。
他們繼續著,卻變得更小心,極力躲避著隨時可能開啟的洞口和腳下無底的深淵。漸漸地,腳步開始凌亂,他們不再遵循著時鐘走的方向前行,而是在圓盤的表面穿梭著,小心翼翼;擦身而過的時候,阿里克斯可以感到兩人之間微小、卻必不可少的距離,還有從另一個身體傳來的疲倦的聲音。3個小時過去了,除了阿里克斯,其他人都掉落了,其中兩個人已失去了重新來過的機會,他們麻木地在圓盤下仰望,等待著處置。還有一個人,他剛剛從圓盤的邊緣滑落,又爬了上來,此時正用憤恨的眼神盯著阿里克斯。在焦灼的氣氛中,阿里克斯依舊在想:“掉下去的那些人,在黑洞的底端,他們看見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可能冒這個險去了解。但他隱約覺得有人在操控,當他疲倦的時候,想放棄的念頭一閃而過,有人正在什么地方笑。
不知又過了多久,兩個人都有些渴。在逐漸變得機械的走動中,這種感覺愈加強烈。于是,巴特勒讓一瓶水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在兩人的中心。有那么一瞬間,他們都沒有動;然而就在后一秒,另一個人猛然向前撲去,占領了離水很近的位置。他抬頭盯著阿里克斯,這時,圓盤又傾斜了。阿里克斯只好迅速地調整了位置,但顯然,他是喝不到水的了。他只能看著那人一仰頭,將水一飲而盡,卻仍不知足地用貪婪的眼光乞求。又一瓶水出現了,卻是在“紐扣(butto-n)”的邊緣,那人早已什么都不顧了,但阿里克斯卻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去拿那瓶水,他們倆都會因失衡而掉下去。他叫喊“別去碰它”,企圖阻止他,但那人卻義無返顧。結局很明顯,那人連同瓶子一起掉了下去,只在最后留給阿里克斯一個破碎的眼神和凄厲的嚎叫。阿里克斯站在圓盤的中心,怔怔地聽著,圓盤已經恢復了最初的平靜,因為唯一的勝利者站在了它的支點上。“還有10分鐘……”巴特勒將軍笑著說道,結果已經明了,阿里克斯竟然,也確實成為了勝利者!
結果已經明了,阿里克斯竟然,也確實成為了勝利者!
但那本應驕傲的人的臉上卻寫滿了憂傷,是的,他贏了,贏了這場賭命的游戲,贏了三條生命。他終于明白“紐扣(button)”的可怕之處:它讓人們在對同類的不信任中互相殘殺。他為他的哥哥慶幸,如果他真的是那群逃兵中的一員的話。因為只有在開始前離去,才可以避免參與這血腥的游戲。他也知道,等待著那三個失敗者的,是種族給予的死亡,也是他們的靈魂的毀滅。在最后的一刻,他仿佛聽到了巴特勒的聲音,那個邪惡的聲音說:“去殺死他,殺死那個一直站在上面的人,讓你們成為亡魂的人吧。”就是那聲音,造就了三雙填滿仇恨的眼睛,和他們自己的尸體。巴特勒,還有巴頓,還有這“紐扣(button)”,多少年來一直導演著人們的命運。他們制造出了最后的勝利者,也制造出了天使心中的惡魔。最后留下的人才是可悲的,因為他們將要過的,是被俘虜的一生。
是的,他贏了,但只是在別人眼里。阿里克斯瘋狂地笑著,震動了堅硬而脆弱的圓盤。他徑直向一個開啟的洞口走去,啊,這巨型的紐扣,曾經,母親拿著溫暖的線,穿過四個這樣的洞口,把紐扣釘在孩子的衣服上;而現在,這膨脹的洞口里看不到絲線,更沒有光線,那無底的深淵也許是最好的解脫。
5小時的最后一秒,他縱身跳了下去。
(指導教師周華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