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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子

2007-01-01 00:00:00方中元
雪蓮 2007年2期

·接上期·

29

自打孝武走了以后,再沒聽見任何消息。常聽孝武師傅家的人念叨孝武這兩天該來了,但是總不見孝武來。聽了孝武師娘跟借通籠的王嬸子的話,臘八從心底里覺得她再這么住下去的話,總不是個辦法。

她回想自從到馮家以后,雖說是挨了些打罵,可是一想,誰家的娃娃不挨打,再說先前干爹打人,根子里還是干媽王氏不情愿留她,惱得干爹受不了夾縫氣,自己挨幾下打,能消干爹干媽的氣,也算值得。后來挨打挨罵,卻多半兒是余嬸子的緣故。她想:原先在尹家,跟余嬸子一處做活,聲高聲低的時候是有的,自是余嬸子訓教的多些,自己有時也頂嘴,但說起來心里沒有大疙瘩,也沒有啥過不去的坎坎兒,就是弄不清這個余嬸子為啥一成了馮家的人,就對我臘八變心變臉地看不慣,全沒有了原先的樣子。看這個樣子,但要回家去,今后還要受她的欺負,弄不好惹得干爹動起氣來,拿我臘八出氣的時候還是少不了。轉念又自勸道:干爹總是個好心腸的人,把我姐弟倆從那么遠的地方收留上來,受了不少委屈,還要沒黑沒明地掙錢養活一家人。干爹雖說養了個兒子,但是實實兒指望不上,將后他老了,苦不動了,靠誰?再說天下的爹媽打娃娃,都是為了管教娃娃,都是為了娃娃好,挨打的娃娃總是有過錯的。她又想自己糊里糊涂地跑到這里來,也沒給家里帶個口信兒,也不知孝武二少爺回去說了沒有,倘或干爹還不知道我的下落,那還不把他老人家急死?我雖然每次挨打時干爹兇得很,但每次過了以后還是對我好著哩,他心里還是疼惜我著哩,這一回這么長時間沒回去,肯定把干爹急壞了。可又想回來,要是孝武回去給干爹說了,干爹這么些天沒來,也沒說要怎么辦,敢是干爹不要她回去了?那又怎么辦?

臘八轉念又想起龍兒來,念惜龍兒天生的不幸,不曾想又死了親媽,遇了后娘又遭嫌棄,真是孝武師娘說的“云里的太陽門縫里的風,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吶”。我這么些天沒回去,龍兒咋吃咋睡,余嬸子肯定不管,干爹又顧不上,只有老天爺知道把那個孽障娃娃可憐成啥樣子了。那個院子里的人,能顧及龍兒的,數過來數過去的,恐怕也就是只有孝文哥哥了。

臘八又轉念到孝文身上。那天晚上,她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干爹把孝文哥哥推倒在地上。他的胳膊受過傷,后頭聽孝武說孝文哥哥時不時胳膊疼,還有幾天沒上班去,恐怕就是那天晚上二次弄折了,也不知道現在好了么沒好。這一回,干爹為了我真正把孝文哥哥難為了,以后兩家關系不好恐怕是已就的了,孝文哥哥肯定要跟干爹翻臉。唉,其它的也就顧不上了,只是孝文哥哥的胳膊著實叫人扯心得不成。臘八牽腸掛肚地思謀了半夜,不管怎么樣,決計要回家。她勸自己以后再不跟余嬸子崩碴兒,有多大的委屈都要忍下來,只要余嬸子挑不出毛病來,干爹就著不成瞎氣,家里也就安穩了。最后她又慶幸天保還不知道家里的事,她打算不能讓天保知道這些事情。

第二天早上,臘八悄悄地到廚房里對孝武師娘說:“張家媽媽,你知道我們孝武二少爺的家不?我想今兒回去哩。”

孝武師娘把臘八盯著看了一會兒,說:“姑娘,你見怪,昨兒王嬸子說的那些話,你也往心里放,那個人說話,一輩子就是嘴上沒有把門的,是個直性子的人。也好,你有家哩唄,在我們家里長坐下去,我們倒也沒有啥,就是耽心你的家里不成。姑娘,再大的麥子磨眼里下哩,家務間的事情,少不了你長我短的,忍給個就過了,你還年輕,日子長著像樹葉兒。”見臘八頻頻點頭,孝武師娘又說:“等會兒,他爹爹起來了以后,我問個他小尹的家往哪面走,或是教他把你送過去,只是車還沒修好,我叫他想辦法尋個驢車么馬車把你送回去,你的腳還好好兒地走不成吶。成不?”

臘八非常感激地點著頭。

孝武師娘抱怨道:“這個小尹也不來啊。”

過了一會兒,孝武師傅到廚房里來舀水洗臉,孝武師娘對他說了臘八的打算,孝武師傅聽了自是情愿,卻又說:“孝武這個賊打鬼,去了幾天再不見了,也不知道這個臘八家是個啥動靜。嗯,姑娘想家了,也太急,等會兒我出動轉一圈兒,看誰家的馬車有往城里去的沒有,有了,就搭個順路兒,把這個姑娘送回去。唉!”

孝武師傅洗了臉,回房去披了他的那件油嘰嘰的皮大衣,戴了一頂耷拉著一只護耳的皮帽子,出了大門去他們的毛繩莊莊子里尋馬車。走了一圈兒,問了幾個有車的人家,又回來了,他泄氣地說:“把他價的了,就幾家有馬車的,不是昨兒沒回來的,就是今兒不出動的,我又不會趕車。只有白大頭的毛驢車今兒晌午才走哩,說是往楊家寨去哩。我先招呼給了,叫他順路兒送給一趟。成不?”

孝武師娘說:“唉喲,那,阿么這么的?那就只好等著唄。這個小尹嘛!再就……”

孝武師傅說:“我現在就往西山灣里看車去,但修好了,我就趕緊開上來了我送去。若是晌午時我還沒來,你就叫這個臘八坐上白大頭的驢車了走。成不?”

孝武師娘說:“成哩,也就只好這么個。我給臘八說一聲去。”

吃過早飯,孝武師傅對臘八說:“臘八姑娘,你想家里去,這就對了。你一回家,對誰來說都好。快過年了,回家里去,一家人全全和和的過年,也省得你們家里不放心,多好?趕年前里我還得跑一趟青海湖,拉一車湟魚去哩,我先看車去,把你就送不成了,年過了以后,閑了時再我們家里耍來,啊?”

臘八又害羞,又慚愧,又感激,用袖口捂著嘴巴,流著眼淚使勁地點了點頭,什么也說不出來。

孝武師傅對老伴說:“唉,年輕輕的。阿奶,臘八姑娘走的時候,你看家里有啥的話,多少拿給些,啊?”

孝武師娘應道:“知道。你快去。”

孝武師傅又看了一會臘八,嘴巴咕噥了一下,伸手在臘八肩上按了按,嘆了一聲轉身出門。

尹孝武自從應了師傅的話,當時答應的倒是痛快,過后便犯起愁來。只因他跟馮車戶有房上沖突,原先又打算不說臘八的事,成心讓馮車戶著急,卻又見馮車戶并不因臘八的失蹤著急,更耽心馮車戶尋他的不是,因此一直沒有跟馮車戶搭話。不給馮車戶說吧,師傅家里還在等;給馮車戶說吧,卻難以開口。又見這些天老爹盯得緊,就防著他跟馮車戶再有沖突,真把個三九天養的冷棒娃尹孝武弄到了啞巴兒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地步。

越到小年臘二十三,孝武越急,每見馮車戶從前院里走進走出,孝武就會有欲言又止的沖動和退縮神情。這些,尹孝文看在眼里,但不知根蒂。這天清早,見孝武起來后一直窺探著院里的動靜,孝文出門上班時說:“天保回來了。”

孝武聽了,不知文人老哥說這話的意思,便思謀起來:天保回來了?隨即右手握拳猛地砸進左手掌里。

天保昨晚上一夜沒睡好。一來是心里一直牽掛著姐姐,這么杳無音信地不知下落,到底姐姐能跑到哪里去呢?他把姐姐認識的人挨個兒想了一圈,覺得只要姐姐到誰家去了,都會傳個話回來;要不這兩年姐姐又新認識了一些人,不叫這些人走露消息?是不是又跑回老家去了?可她不知道老家在哪里呀!他腦子里總有一些姐姐遭了兇災的各式各樣的念頭闖進來,但她把這些念頭都堅決地攆出腦際。他攆出去一個,想著想著又闖進來一個,再攆出去一個,又進來一個。那些被攆出去的壞念頭們,在冥冥之中有的掛在樹上,有的爬在溝里,有的蜷在山洞里,有的被狼撕咬著,也有的在冰槽下的水里漂著……他設想著姐姐被干爹攆出去后在夜里逃跑的情形,然后就遇到了這么的那么的兇險,就急出兩眶淚水來,他又趕快把這個念頭攆出腦子去。他的腦子里也逐漸地生出一個固執的指望,姐姐一定是往老家那里去了,她還能往哪里去呢?

天保沒睡好的原因,二來是龍兒坐著不睡覺,用一種警惕又懷疑的態度對待他。天保想著讓龍兒睡在離隔門遠些的地方,那樣會避開門口的風,可是龍兒死守在隔門口的炕頭上不挪動。天保把炕氈鋪正了,龍兒就溜下炕去把一個氈角拉得搭在炕沿上。天保把那床臟乎乎的破被子抖起來,準備鋪好后讓龍兒睡進去,龍兒卻伸出兩手狠狠地扯過被子抱在懷里。天保把扔在地上的籃撿起來放到了炕上,龍兒立刻搶東西一樣奪過來,又摔到地上。天保知他癡傻,又覺得他學壞了,便不招惹他,自己裹了皮大衣躺下,由他愛坐愛睡去算了。天保冥想了一陣子,似乎聽見龍兒睡著了,睜眼一看,果見龍兒身上纏著被子爬著睡著了。天保輕輕爬過去,想把龍兒拽起讓他躺下睡,不料剛拽起來,龍兒就驚醒過來,直直地坐起來,又用那種警惕的眼光看著他,那眼睛里反射出冷冷的月光來。天保煩惱地不理龍兒,自管裹了大衣睡。在他又聽到龍兒睡著的聲音,獨自冥想進入如夢狀態時,隱約聽得干爹那廂輕咳了一聲,就覺得炕上有動靜——龍兒爬起來溜下了炕。稍過了一會兒,就聽干爹壓著嗓門道:“我把你這個松娃!天氣還沒亮哎,趕緊睡去!”又聽余嬸子也壓著聲氣使勁地說:“呃——呃!給扎了!這個纏死人的鬼啊!”又聽干爹悄聲說:“這個挨刀,不放心了上來睡來,我倆一處兒睡。”稍過了一會兒,天保覺得龍兒又爬上了自己的炕。

一陣草煙味兒直往鼻孔里鉆進來。天保睜開粘乎乎的眼皮兒,掃了一眼炕上——沒有人,窗戶上有朦朦的灰白色,房頂的椽間有煙漫散過來,是從廚房里鉆過來的煙。

馮車戶坐在炕桌前袖著手,盯著放在炕桌上的饃饃,好像在猜測這些饃饃凍得硬不硬。龍兒在炕沿根里直一腿彎一腿地站著,兩手袖著放在炕沿上,腦袋歪枕著胳膊,半睡半醒地守候著。

余嬸子先端了一盤子餾過的饃饃放在炕桌上,出門時見天保披了皮大衣走出堂屋,說:“天保,洗臉水在廚房里,你洗去,洗罷臉了喝茶來。”天保輕應了一聲,去茅廁里。

見天保進門,馮車戶推搡了一下龍兒,自己往炕里挪進去一些,示意天保挨他坐在炕上,可是龍兒執拗地不挪地方,馮車戶嘟囔了一句:“這個松娃,死沒眼色!”

龍兒望著他爹,用袖著的胳膊拍了兩下炕頭,嚷道:“你松娃!你吃屎!姐姐打了!尋去!”

余嬸子給天保倒茶時圓伙著說:“你笑話啊,天保,這個癡兒滿口混說著哩。”

龍兒抬起頭歪看著余嬸子嚷道:“你混蛋!阿奶!你混蛋!”

余嬸子裝出一些可笑又可氣的樣子,拿起一塊饃饃,做出要打的樣子了一下龍兒,順手把饃饃遞給龍兒。龍兒一把將那饃饃奪在手里,猛吃起來。

馮車戶難為情地看了一眼天保,低頭喝了一口茶,深深地吞下去,然后沉沉地發出一聲“吭”來。

“放上一些我拿來的酥油喝吧,干爹。”天保提醒道。

“放上著哩。”馮車戶滿意地說:“哎,酥油這個東西,就是香呀!只不過是常沒喝的過,有些怪味道哩,還是香,嗯,香。”說著把一塊饃饃用三個指頭撮著浸到茶碗里,接著把嘴巴湊近碗沿上,歪著脖子把那塊蘸了酥油的饃饃送進嘴巴里。他一邊嚼著,端起茶碗送到龍兒嘴邊說:“你喝些。”龍兒把臉扭過一邊去。

天保端了一碗茶,拿了一塊饃饃,蹲在地上吃起來。

吃過了,天保蹲在地上問道:“干爹,你今兒做啥?我們尋姐姐走吧?”

馮車戶瞅了一眼學說天保“尋姐姐走吧”的龍兒,吞吞吐吐地說:“噢——尋走么?我今兒忙得很唄,我往南川里送貨去哩唄,事情緊得很吶,明早兒尋去成不?你今兒先緩一天?”

天保忽地站起來氣乎乎地說:“緩,緩緩,沒有個緩頭!一個大活人尋不著了,還有心思緩!我今兒就要叫你一處兒尋去!”

余嬸子見天保的神色十分惱怒,急對馮車戶說:“我說,你還是跟天保一處兒尋去,送貨的事情叫別人去!你去給尕曹德說給一聲就成了嘛!”

馮車戶直起脖子對老婆叫道:“尋去尋去!你說的松泛,我天天沒尋去著么?這么大的湟州城,我往哪里尋去哩!”見余嬸子不吭氣了,馮車戶緩了些口氣對天保說:“要不了,我們一路兒往南川里走,這一陣兒我往那面沒去過,說不定能碰上吧。”

天保想了想,說:“那,干爹先去套車裝貨去,我先城里公安局里打聽個去,萬一他們知道些啥情況,也好尋哩。”說完轉身使著性子出了門,房門被撞得發出了猛響。

見一個軍人從西房前走出來,尹孝武猜想是天保,竄出東房急走到照壁前,對天保說:“你是天保吧?”

天保看著孝武說:“你,你是二少爺?二哥?”

孝武急說:“就是就是。”拉著天保出了大門邊走邊說:“咳!你這個雜松娃,阿么這會兒才來?把我等著急死了哎!”

天保詫異道:“阿么了?等我做啥?”

孝武急火火地說:“快走快走,你趕緊跟我接你的姐姐去。”

天保聞言立定,看著孝武疑惑地說:“接我姐姐?你知道我姐姐在哪里?”

孝武拉了天保一把說:“知道知道,在我的師傅家里哩,不遠吶,就在毛繩莊,快些快些。”

天保說:“你咋知道的?真的么假的?到底是咋回事情哪!”

孝武說:“先問這些,一路上我給你消停說,噢喲,差點忘掉,你還得把你干爹死老馮的馬車要上,你姐姐的腳恐怕還好好兒地走不成,要拉回來哩。”

天保說:“哎喲,我姐姐的腳阿么了?要緊不?我干爹……”

孝武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寸長,搖著手急催道:“不要緊,不要緊,就是腳掌里有這么長的一個口子,這幾天里早長好著哩。我不愿意跟你的干爹搭話,你趕緊要車去。”

天保說:“我干爹就出來哩,我們等會兒。”

孝武說:“啊?那,我先在車馬店背后等著去,你把車要上了以后,我倆趕緊走,我先去。”說著便一趟子跑出去了。

天保想了想,整理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但心里高興不起來。回頭看了一眼巷道,沒見干爹出來,便打算先去車馬店里等著干爹來。

正在跟曹掌柜說著見面的問候話,天保見干爹來了,后面緊跟著龍兒,就問曹掌柜說:“你看龍兒,現在也每天跟著干爹學趕車著么?”

曹掌柜笑了笑說:“哪里的話,這個小東西成天跟著他爹,要他的媳婦兒哩。”隨即覺得不當,斂起笑臉說:“要你的姐姐哩。”

天保說:“掌柜的,麻煩你今天把干爹的車借給我,我去接我的姐姐,給我幫個忙吧?”

“喲!你的姐姐尋著了么?”見天保給了肯定的回答,曹掌柜又猶豫著說:“這個,今兒老馮送的貨要緊著哩。這個……這么吧,你把那一輛驢車趕上去吧?接你的姐姐的話,也夠用著哩,啊?”

天保感激地說:“成哩。”他走到槽上牽出一頭歲口輕些的毛驢,套進那輛驢車里。干爹看著天保套車,心里納謀著是咋回事兒,見天保趕車要走,問道:“天保,你這是?”天保說:“你去你的南川,我接我姐姐去!”

馮車戶傻愣著問:“往哪里接你姐姐去,你姐姐在哪里?你急成這么個干啥嘛!”

天保頭也不回地扔過去一句:“北川里!”

尹孝武爬上驢車急催快走,問天保道:“給你干爹沒說我知道你姐姐的話吧?”

天保說:“沒說,還沒顧上給干爹說哩,回頭我就說給。”

孝武急道:“沒說就好,千萬說,要不的話,那個老雜松還以為我昧下來沒說,故意害他哩,把我就恨死哩!你千萬說!”他有意無意地往后一望,卻見馮車戶遠遠地望著他們,他趕緊扭回頭自說道:“再球啊——”

天保不熟悉這頭驢的脾性,趕得急了它就胡跑,溝里也下坎上也上,差點兒把倆人從驢車里倒出來。天保說再趕得急了恐怕這驢要瘋啦!孝武罵道:“這個驢日的!那就慢些,由它走球去。”

走得慢了些,天保便問起了孝武知道他姐姐的原由,孝武就把他講給臘八的那一套話講給了天保,聽得天保的頭越來越低,心里越來越不是滋味。他問:“二哥,我干爹為啥把我姐姐趕出來了?”孝武實打實地回道:“不知道。你姐姐沒說。”

到了師傅家的大門口,孝武卻扯在后面磨蹭著不肯往前進門,他最怕的就是師傅那張責怪他的臉。天保說:“二哥你快些,這個院子里有狗哩嗎?”由于心里急切想見到久別即將重逢的姐姐,天保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攥著趕馬車的鞭子招呼孝武快走。

孝武心里盤算著如何對付師傅師娘的報怨,心事重重地說:“沒有狗。哎喲,我的心跳著厲害。我們進去。”又自己給自己說:“斜是鞭桿順是棍吶,我今兒只能是死驢不怕狼扯了!”

孝武師娘早在大門上望了幾回,這會兒借著給豬圈里倒湯水,正往外走的當口,見孝武縮著脖根與一個軍人進了院子,當即怨聲怨氣地叫道:“哎!你這個小尹哪!你阿么去著一把麩子不見面哪!你阿么這會兒才來!你……”

孝武趕緊告饒道:“師娘罵,師娘 罵!我一直等臘八的兄弟著哩,他今兒才來哎。”

“那她的干爹來?”師娘歪臉看著孝武問道。

“那她的干爹忙得很哪,一直沒工夫來啊!”

“哼!你這個小尹吶,你就想著把臘八姑娘活活兒地急死給的話唄!那你先說一聲來的話,不成么?”她看了看天保說:“這是臘八的兄弟么?當軍人著么?你看,長著精神么不?快,房里坐。”說完才把端在胸前的湯水瓦盆就手放在地上,一手牽住天保的衣袖往上房里請。孝武趕緊端起湯盆往大門外竄出去。

進了上房,孝武師娘說:“尕丫兒,快去叫你的那個姐姐去。”尕丫兒聽了媽媽的指派才出到門口,卻見臘八顛著腳步兒走過來了,又聽臘八扯心扯肺地叫了一聲“天保!”已是淚流滿面。天保聞聲,走出房門,悲憤地喊了一聲“姐姐!”

姐弟二人抱在一起泣不成聲,哭坐在地上。

孝武提著湯盆呆看著,心里不是滋味兒。

孝武師娘轉過身以袖抹了一陣眼淚。

孝武師兄靠在門框上低頭弄著手指頭。

尕丫兒驚惶地看著。

孝武師娘帶著哭腔說:“臘八,你們再哭了,正好今兒是臘月二十三吶……”

孝武附和著說:“哎哎哎,再哭了,大家要過年哩……”

孝武師娘說:“你倆沒見著時間長了,哭一會兒心里也暢快些。”

臘八卻止了哭聲,站起來,扯起天保,用手拍打天保大衣上的塵土,孝武師兄遞過一把笤帚來,孝武師娘接過來給臘八天保掃落那些身上的黃土。天保突然跪下說:“老媽媽,你們是我姐姐的救命恩人,我給你們磕個頭。”孝武師娘急勸道:“ 哎——快起,快起來。”天保磕了三個頭后才起來。

招呼天保、孝武吃了些,天保說該走了。孝武師娘從炕柜里拿出一雙新棉鞋送到臘八手上說:“這一雙鞋,是做了我穿的,你穿了恐怕大一些,墊給些棉花羊毛的就成哩,我穿的這幾天里就能做上一雙,你耽心吶。”說著拿起臘八的那只腳,用大拇指在腳掌里壓了壓,對孝武天保說:“疼的松了,已經大好了。”遂給臘八穿上新鞋。臘八頓時覺得兩只腳綿乎乎兒地舒坦。孝武看著臘八這些天在炕上焐得光鮮的兩只腳,吸溜了一口涎水。

孝武師娘又從廚房里拿了一個又大又厚的鍋盔,用一塊藍布包了,說:“這個饃饃你拿上,鍋里才取出來的,熱熱的。”又從炕柜里拿出一塊綠色的頭巾給臘八戴好,說:“這些日子你外頭沒出去,外頭天氣冷得很吶,凍成個頭疼病的話不好治。”她轉臉對天保說:“你姐姐的衣裳這幾天我倒換著洗過了,我也再沒有多余的衣裳。”天保心里只是感激,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會點頭。孝武師娘對兒子說:“你出去,把那一背斗洋芋裝到他們的車上去。”孝武師兄答應了一聲去了。孝武師娘往頭巾里攏了一下臘八的頭發,如釋重負地說:“那你們,你們就早些走吧,后晌里起黃風哩。”

少不了千恩萬謝,天保扶臘八出了大門,坐上驢車,吆起毛驢兒上路,孝武跟在后邊低頭走著。師娘喊道:“哎!小尹,你走,你師傅還要青海湖拉魚兒去哩,你家里等著!啊喲,魚兒。”她又跑進院子,提了兩三條凍湟魚出來,交給孝武叫送給臘八。

莊子里路過的人見了,十分認真地看著低頭坐在驢車里的臘八,心里作著各種猜測和議論。孝武師兄十分失意地蹲在大門口,嘴角里咬著一根麥草,木然地望著遠處。

孝武師娘回房里后,趁孝武不注意的時候,提起臘八的那一只鞋,走出大門,看了看四下里,見沒人注意,把那只鞋扔進了路邊的水溝里。

30

馮成英被張全林催著到馮車戶家商量尋找臘八的事兒,卻見馮車戶、天保都不在。馮成英問余嬸子她哥父子三人哪去了,余嬸子答說今早往南川里去了。馮成英又問余嬸子他們往南川里干啥去了,是送貨去了還是尋臘八去了。余嬸子說帶送貨地尋臘八去了。張全林問是不是知道臘八在南川的哪里?余嬸子說臘八在哪里也不知道,不尋的話也不成吶,先就這么胡找尋哩。

張全林見余嬸子抱著她的女兒一勁兒在那里抖著,又像在努力使受驚的女兒安靜下來,又像是為不知道臘八的下落著急。張全林邊思謀著邊說:“這個,天保干媽,我哥到底咋的把臘八打出去了?”

對問這種事兒,余嬸子既怕又煩,說:“咋的了我不知道啊。那一晚夕她爹將將睡下,可又爬起來出去了,我還當了是茅廁里去了,猛地聽他們吵開了,三緊慢時可價就打起來了,一陣兒打進來了,一陣兒打出去了,再后頭打到哪里去了我就不知道了。干姑父,就這么個哎。”

“那,你沒去勸一下?”張全林問。

“我?他們一個干爹一個姑娘價鬧騰著,我阿么勸去哩?再說,把我的娃娃驚著胡喊哩,我連我的娃娃哄不乖呀!”

張全林想,或許也是這么個實情。又問:“那,她干爹是不是用鞭子抽了臘八?用鞭子打自己的姑娘,這個沒對著吧?”

余嬸子抱著女兒抖著說:“我實實兒地沒見唄,用鞭子打了么還是巴掌打了,我沒見吶。”她把女兒換到另一只胳膊上抱著,世故地說:“再說啥哩,我們這個地方,公公拿鞭子管兒媳婦的也平常。不信了,你問干娘娘。”

張全林不愿與余嬸子閑扯這個,又問道:“那,我哥他到底為了啥事打臘八呢?總要有個原因吧?”

余嬸子坐到炕沿上抱好女兒說:“再,不知道啊,干姑父,我也不好問,她干爹也沒說。不過是,我看見那個上房里的老大也夾伙到里頭著哩,就活像耍老毛鷹抓雞兒者般地擋著哩唄,這么的事情,我也不好問唄。對著啵?干娘娘?”

馮成英站在隔門口,見余嬸子把話撂給自己,懶得跟余嬸子接話茬,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只不答話。

余嬸子解開斜襟肋間的衣扣,又解開肩扣,做出要給娃娃喂奶的樣子,張全林只好起身告辭,與馮成英出了門。張全林回頭對余嬸子說:“那就,要是我哥他們回來了,不管啥消息,叫天保來說一聲噢?”

余嬸子在炕沿上答了一長聲:“嗯——”心下卻怨道:哼!這個當兵的親戚,嘴硬得連個嫂子都叫不出來。

張全林和馮成英走到前院時,正巧見尹大爺從上房里出來,一身出門的穿戴。尹大爺見了張全林迅速地辨認了一下,臉皮兒不動地笑了一下,欠了一下身子,伸出脖頸點了一下頭,又縮回脖頸。張全林正要張口打招呼,卻見尹大爺回身進了上房。

出了尹家大門,張全林問:“咋辦?我們兩個咋弄哩?是一處去找哩還是分開找去哩?”

馮成英見巷道里有人走動,低頭袖著手說:“我不知道。你說唄,咋尋都成哩。”

張全林想了想,說:“隨便各處走恐怕不成,誰知道在哪頭哩!這樣,我們先到政府里打問一下。對咧,先到公安上打聽一下再說。那就快走!”說罷,他就大步向前走去。

馮成英跟在后面,不敢抬頭走。她知道臘八跑了以后,這個巷道里的人,外面整個街道的人都知道,都在等待臘八的消息中議論,誰要見到她,說不定就要跟她打聽臘八的下落,或許還有問這問那的。所以,她緊緊地隨在男人的后頭,只管袖手低頭走路。從巷道口轉到街上時,就有一個賣油茶的中年漢子說:“嘿,馮娘娘,兩口兒這么早的,城里辦年貨去哩么?來,喝一碗油茶,暄一陣兒了再走吧?”

馮成英聞言,像聽了咒語,突然只身緊走過去,打開自家房門鉆進去又重重地關緊了房門。張全林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回望了一眼賣油茶的漢子,那漢子用深知其由的表情搖頭輕笑了一下,拿了一只碗舀他的油茶。張全林不知對誰說話地罵了一聲:“這個松婆娘!”抖了抖肩上的皮大衣,徑自去城里打聽消息。

再說馮車戶與龍兒到了張家磨大路口時,已經過了晌午。交完貨要吃晌午饃饃的時候,龍兒顯得焦躁起來,纏著馮車戶一連聲地叫姐姐。馮車戶說:“我把你這個雜松娃,那你這么急的要命哩嗎?吃上些了再走!”轉問貨主兒老頭道:“掌柜的,你們這個莊子里,或是沿圈周圍聽見過有個過路的姑娘么沒?十七八的歲數,個子跟我差不多,或許比我高些,你聽見過沒?”

那掌柜說:“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唄。過路的?這個大路上,上上下下的大姑娘多的是哩,十七八歲的也多了,啥樣子的都有哩,誰知道是哪一個?是你的啥人哪?”

馮車戶已經無心再打聽,隨口說:“我的姑娘,家里出來的時間長了。”

那掌柜的說:“噢?丟掉了么?那把你急壞了唄?怪不得這個娃娃要姐姐哩。姑娘叫著個啥?”

馮車戶不想再說,敷衍著說:“叫個臘八,我姓馮,你知道。哎,潑煩。”

那掌柜越發關心起來:“阿么?為婚姻離家出走了么?跟婆家里不和睦了么?還是跟你們賭了氣了?尋不見著多少日子了?”

馮車戶厭煩起來,說:“家里犯了些口舌,使性子著哩,你不知道了就算了。我們走哩。”

龍兒又一疊聲地“姐姐姐姐”地催著,又罵他爹是壞蛋,又嚷著回家回家,馮車戶牽轉馬頭上了大路。

“叫個馮臘八呀,噢?你們家是阿達的……”

馮車戶沒答理。

尹孝文出了教育科的大門,朝巷道兩頭看了一下,見沒有人,就舒了一口粗氣,往下壓了壓皮帽子,把兩只手裝在他奶奶做的皮筒袖里,低頭向巷道口走出去。到了巷道口,又向街的兩頭看了看,見都是些閑逛街買賣年貨的人們,沒有認識他的人,又低頭走他的路。他才走了不到十步路,卻被一人從后面扯住。尹孝文吃驚地回頭一看,卻見常世義像個債主一樣盯著自己,尹孝文遲疑地問道:“常——你到這里干啥來了?”

“啥都沒干來,就是把你想了,看一回來了!”常世義一面說一面端詳著尹孝文。

“看我來了?把我有啥看頭?沒事干了看一會兒書去唄……”

“嗯?看書?叫我說還是你有看頭。今兒的中午飯你不用家里吃去了,我邀你吃個館子,阿么者?你想吃啥,大少爺?”

尹孝文知道常世義話里有刺但無惡意,伸長脖頸朝街的兩下里望了一陣,說:“那就,吃一頓羊肉粉湯包子,天氣冷哪!”他伸手指了一下說:“那一家的好。”

二人進了館子落座,見這個賣粉湯包子的館子不大,因坐南朝北,雖是午時,屋內卻很是昏暗,臨街一面墻上的高處,有一橫窗透進一些天光,敷衍地映在靠里的泥墻上,使上半截墻面漫散出一些微弱的亮來。常世義像在縫隙里找東西一般看了一圈,館子里只有兩張無雕八仙桌,都是一邊靠著墻,各有三條長凳,桌上擺著辣缸醋壺筷籠,沒有食客,就覺得這尹孝文心眼兒活,找了個能說話的地方。

館子的主人從灶間提了一把扁壺,一手掌里擎了兩只小碗過來,倒了熬茶,問道:“二位先生,干公事著么還是做生意的,年景好著吧?吃點啥?”

“粉湯、包子唄。”孝文又說:“不急,消停做。”

館子主人欠了欠身,去了灶間。

尹孝文喝了一口熱茶,又喝了一口,看著常世義。

常世義也喝了一口熱茶,看著尹孝文。

尹孝文把皮帽子往腦門上推了一下,兩手袖在筒袖里,坐直身子,索性讓常世義看。

常世義看了一會,從鼻孔里苦笑了一聲,說:“這一陣兒,你好著吧?”

尹孝文直一下身子說:“你看了半天,想必看清楚了。有話就說。”

常世義看著尹孝文那張清瘦的臉和那一雙憂傷的眼睛,還有那個懶得說話的嘴巴,只有那道直直的鼻梁還是那么挺著,覺著自己憋了幾天的話這會兒卻說不出來,吱唔著說:“你們這一陣兒忙吧?”

“不忙,學校都放假了,現在是學習,準備土改。”尹孝文說完,直望著常世義。

“你的胳膊,還疼得厲害么?”常世義又問。

“不打緊。”尹孝文側了些臉看著常世義說:“說你的事,要不粉湯包子就白吃了,啊?”

常世義避開尹孝文的眼睛,仰頭看著窗戶,傻笑了一下,輕聲說道:

“墻頭的偃窗九道桿,

日頭兒墻皮上照了;

尕妹的眼睛三撲閃,

阿哥的心里話忘了。”

尹孝文沒搭理常世義的說詞,兩人靜坐著。常世義端起茶碗一口氣飲完,叫道:“添茶來!”館子主人應道:“就來。”遂提了偏壺來添茶,問道:“粉湯就好,就吃么不?”

尹孝文說:“吃。”

隨即,端了兩大碗粉湯,一盤八個包子,兩雙筷子,館子主人說:“你們二位慢慢吃。”常世義說:“你的這個館子里吃來的人少唄,這半天沒進來一個吃粉湯的人。”

“現時到了年根里,人都忙,再遲一會兒,來的就多了。你們吃,消停暄。”館子主認說著進了灶間。

兩人用筷子比劃著謙讓了一回,搛起包子吃起來。尹孝文說:“你用包子說一段‘少年’,我聽你還有多少湯湯水水。”

常世義把一口包子胡亂嚼了兩下咽下去,夸張地做了一個提起鼻子硬咽東西的怪相說:“你把我考哩么?我說了以后你能對上不?”

“你先說。”尹孝文撈起一筷頭粉條送進嘴里,卟嚕卟嚕地吸食進去。

常世義想了想,說:

“初一的扁食兩頭翹,

樣子好,

吃進去變不成元寶;

今兒的包子中間笑,

皮皮兒好,

吃進去多幾個槽槽。”

尹教文正在喝湯,聽罷被湯嗆了一下,猛咳了兩聲說:“山野俗夫,這又是哪一路的東西,哪里多了幾個槽槽,還說考哩!”

常世義說:“這是我們那里東鄉人的令兒,叫個‘兩擔水’。你說哪里多幾個槽槽?額目頭上!這個唱‘少年’不說男女情,就沒味道,再說,沒有對手,也沒興頭。”

“男歡女愛的野曲兒,你們也就是這么點出息。”尹孝文掀起帽子抹了一把頭發里的熱氣,又說:“有個人能跟你對上,不但‘少年’能對上,人也能對上,女的。”

“誰啊?”常世義瞪眼傾身問道。

“明知故問。”尹孝文拿起筷子又搛起一個包子指一指常世義。

常世義想了想,猜摸不出來,以為尹孝文捉弄他,便搖頭一笑了之。

“我吃飽了,多謝。你再不說你‘忘掉’的心里話,我就走了。”尹孝文拿起他的筒袖說。

“哎哎,哎,先走,你那一天給我說的那個,那個悄悄話,你是啥意思啊?”常世義急巴巴地望著尹孝文說。

“啥悄悄話?啥時候?”

“哎——你咋背著牛頭不認贓?就在你奶奶的炕上,你給我耳朵根里說的啊!叫我抓緊機會,把臘八娶上。你說了么沒說?為啥猛地想起教我娶臘八?啥叫個機會?莫道是,你忘了?”

“忘了!”尹孝文肯定地說。

“哎,你看你這個大少爺,你明明地、清清楚楚地說了啊!莫道是,我做睡夢著么?”

“不知道。”尹孝文果斷地說。隨即又說:“你的聲音小些。”

常世義望了一眼灶間,對尹孝文翻了一下眼皮,抱怨道:“個家說的話不認帳,我就是跟你往明白里問一下,咋能一問三不知!你叫我娶臘八是個啥意思?”

“說不說在別人,娶不娶在你個家,你問我,我問誰去?”

“哎,你這是啥話?臘八是別人的媳婦兒,你叫我娶上,這是幫忙么還是尋亂?再說,啥是機會啊?”

“哼,說實話,我再不愿意提起臘八的事情。常世義,你看著辦,頭在你的肩頭上長著,主意你自己拿。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與我的啥相干。再說,過了這個包子店,就沒有第二個包子店。啥機會?機會就是時間。等到天亮了,你的賊娃也就當不成了;等到救火的人來了,你也就打劫不成了。啊?”

“哎——”常世義聽得暈暈乎乎,猶如頭上扣了個筐子——條條不是條條兒,點點不是點點兒,歪著臉看著尹孝文。

尹孝文抬眼看了一眼常世義,拿起他的皮筒袖,站起身來說:“時間還早,我先到辦公室里睡一會兒去。粉湯好,包子也香,吃得也飽,身上熱乎乎兒地舒坦,多謝啊,小常。”他忽地俯身壓低聲音說:“只要你不提那個臘八,你隨便跟我暄來。我先走。”

說完撩起門簾出了飯館。

常世義木然地看著尹孝文出門而去,被尹孝文撩起的門簾緩緩飄著,能見到街面上明晃晃的太陽,常世義覺得門簾下竄進來了許多寒風,他的心就像那條門簾一樣,空飄飄地落不到實處。

尹孝文回到他辦公的八仙桌旁,失神地站了一會,又緩緩地坐在凳子上,望著窗戶上那些橫平豎直規規矩矩的窗欞和發黃的窗戶紙出神。這層窗戶紙把他與外界隔開,使他暫時忘掉外面那些家里家外的煩心事。每回到這層窗戶紙的后面,他的心便會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他盡心盡力地辦好每件公務,也想著盡量能多辦一些公務,使他沒有閑暇去想那些令自己煩惱的事情。他總盼著有許多許多的事情要他去做,若是工作忙得回不了家,那樣就更好了。自打丁啟年來過以后,他也確實檢討了自己,覺得自己比以前硬氣多了,好像找回了自己曾經丟失的魂兒一樣。但是,每當一出這間辦公室,他就要小心地看看周圍,心里就多了一層顧忌。每當走出這個教育科的大門,他就覺得外面有許多事事非非在瞪著眼睛盯著,他的心里就會像揣進了一個鉛砣一樣沉重起來,他的兩只眼睛只看著他走路的兩只腳。只有在這間辦公室里,他才能得到卸了枷一般的稍安。這間辦公室就像一個透著亮光的山洞,既能避風又能避雨。在這間辦公室里,他就像一個修行者一樣,一門心思地干著一份公務,盡管忙忙碌碌,卻能讓他一件一件地專心去做。

但是這種才調理起來的心境沒能維持幾天,就被常世義在今天攪了一杠子。一想起臘八,他的心里就驚悸不安起來。雖說馮車戶打自己的丫頭,打跑打死都是他們家里的事情,但那天晚上馮車戶說臘八跟他抱在一起,現在臘八又沒有下落,倘或臘八有個不好的結果,那他尹孝文就扯進說不清的事非里去了。再說那個馮車戶一旦借故鬧騰起來,嘴里胡說八道起來,又是這一種男女事非,那真要跳進黃河里也洗不清了,真是鼓在家里打,聲音外頭響,將后還怎么活人?他看著那些橫一道豎一道的窗欞,覺得自己已經被關進閑言碎語搭建起來的牢籠里了。他不明白今天對常世義說這些話有啥用,只知道常世義一提說臘八,他就心里發虛,只想不讓常世義再提起臘八。誰知用了多少勁才把臘八的事放到心外頭去了,今兒又叫你常世義扯回來了,這個懵頭瓜腦的常世義。唉,這個臘八呀,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唉,這個可惡的馮車戶啊,也不知道把臘八找尋著了沒有。唉,對我尹孝文來說,這個臘八回來了好呢還是從此再不見了好?最好是叫常世義找見以后就娶了去,遠天遠地地娶了去,從此落個干凈爽快罷了!

想到這里,尹孝文忽地覺得今天對常世義又失禮又失策,把個常世義送上門來的好機會白白地喪失了,應該給常世義好好說一說,叫常世義自己張羅去。他起身快步走出辦公室,幾步邁出教育科的院子,匆匆走出巷道,急來到館子門口,伸手撩起門簾往里一看,見兩三個人在吃粉湯包子,沒有常世義。

尹孝文懊悔地放下門簾,向街的兩邊張望了一會,沒見到常世義的人影兒。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伸手去壓帽子,才發現自己忘了戴皮帽子。

31

天保吆著驢車走出莊子,上了大路,心里覺得踏實下來。正是晌午過后,冬日一天最暖的時辰,身上也覺得熱起來,天保脫下大衣,蓋在姐姐的腿上。臘八說你穿著,天氣冷哪。天保說我走快些就不冷了。

走了一段路,天保猶豫再三,到底還是憋不住,脫口問道:“姐姐,你到底為啥跑出來了?”

“不知道。”臘八又說:“你管。聽見了沒?”

“干爹為了啥事把你打了?”天保緊問。

臘八像沒聽見一樣不吭聲。天保側臉看著被綠頭巾遮去多半個臉面的姐姐,等著她說。臘八用眼角閃了一下天保說:“我把龍兒沒看好。”

“阿么沒看好?”天保緊問。

“你少管。”臘八別過臉去。

“為了孝文哥哥吧?他把你怎么了?”天保臉上微顯怪笑,挑逗地問道。

“誰說的?”臘八立馬接口說:“誰給你說的?你少在這里胡說!跟他沒相干。”

“孝文哥哥是個大好人。”天保稍停一下,見姐姐不理他,又說:“聽干娘娘說,干爹打你的時候,孝文哥哥有哩,回頭我就問他去。”

臘八急說:“我看你敢問去!我們給他們添的麻煩夠多了。”她緩了口氣又問道:“你這一次回來,把他見了沒?”

“還沒見。”天保幫毛驢兒把驢車拉出一道路槽,用鞭子頭在驢后胯上戳了一下,毛驢緊走了幾步。天保說:“等我今晚夕見了他,好好地問清楚:是你為了他挨打了呢,還是他叫你挨打了。”

“你聽我的話,悄悄地回家就成了。把個大人打娃娃的事情,家常便飯,有啥問頭!”隨又轉過話頭說:“龍兒這一陣兒阿么個?病了么沒?余嬸子把他管著么沒?”

“看的話長大了些,本事也大了,會罵人了,一天價跟著干爹跑哩。”天保看著臘八問道:“姐姐,家常便飯么?那你,你為啥跑出來十幾天了?你可不是尕娃娃了!咳,把龍兒叫姐夫……”

見臘八閉口不言,用頭巾角擦著眼角,天保剎住話頭不再往下追問。

過了一片林子,就到了河灘邊上。天保收住韁繩,站在岸上,尋看著從哪里過河合適。臘八看著寬闊的河上結滿了冰,有一道一道的冰坎冰槽,白晃晃地照得眼睛不敢睜大。小時候她見過家鄉浪溝里冬天的冰雪,是那么的寬那么的遠,但比起這條河,卻是小多了。她見一輛大轱轆的騾車正在一滑一滑地過河,車上裝著煤,車戶扶著轅條,小心地吆喝著牲口。

一股陣風吹散了臘八的綠頭巾,她解下頭巾準備疊順了再戴好。她用兩手捏著頭巾的兩個角往頭上戴的當口,猛地卷過一陣大風,她的綠頭巾刷地一下從她的雙手里吹出去了。綠頭巾在風中打了兩個卷兒,倏地一下落在一根樹枝上,在那里刷刷地飄動。臘八失驚地叫了一聲:“啊喲!”失措地望著天保。

天保見狀,急忙跑過去用趕毛驢的鞭子去挑,無奈鞭子把兒短,差了好大一截子。天保又用鞭子打,鞭梢兒將將能夠著,綠頭巾一飄起來又夠不著了,根本使不上勁兒。天保又撿了一塊土坷垃扔上去,卻給綠頭巾搽上了一片土。臘八叫道:“打,打臟哩。”天保想了想,遂又扯過毛驢牽到樹下,站到驢車槽幫上用鞭子把兒挑那刷刷抖動的綠頭巾,只是剛夠著又夠不著的樣子,天保急切中往上蹦了一下,差點從驢車上掉下來,臘八急喊道:“小心!跳!取不上了算了哎!”

這時已有兩三輛騾馬拉的大轱轆車停在路上,趕車的兩三個人歪著脖子,看天保怎么把那塊頭巾取下來。臘八對天保說:“天保,麻煩這幾個大哥幫個忙吧?”

那幾個趕車的忙說:“噢,噢,幫個,幫個。”

其中一個年輕些的說:“棒!爬上去了取下來!”

天保有些難為情,回道:“這個樹太光了,我爬不上去啊。”

那人說:“那你把我央及個,我給你取下來。”

“大哥,那我就把你央及個,你給我搭個肩,我爬上去取下來,成不?”天保說。

那人把臉色一變,說:“我這么瘦的,吃住哩么?你想著美唄?”說著他走到樹根前,抬頭望了一陣兒,又說:“我給你取下來算球了!”隨之扭頭看了一眼臘八。

臘八趕緊低頭扭過臉去。

那人待風稍緩了一些,脫下白板羊皮襖,扔到地上,朝兩個手心里吐進一些唾沫,雙手搓了幾下,雙手抱樹,雙腿蹬樹,像蛙跳一樣往上蹦了幾下,就抓住了樹杈。接著他用右手攥住高一些的一根樹杈,兩腳蹬緊樹干,向左伸出身子,再伸手解開臘八的綠頭巾,順手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咬著。有一個同伴喊道:“小心!上樹容易下樹難,褲襠掛爛得半年吶!”那爬樹的瘦子卻故意調皮地退著,蛙跳了兩下,“騰”地落到地上。

天保看得有些發呆,看著那人走到驢車前,從嘴里取下綠頭巾說:“哎,尕妹啊,是你的頭巾吧?要不?”

臘八感激地伸手去接。那人卻用兩手展開綠頭巾,使勁兒看著臘八說:“唉喲,阿么弄給了個黑圈圈哪!你說,我們這些賣煤娃,滿嘴滿臉的煤渣呀,才噙了一會會兒,就整給了個黑圈圈吶,你看,難看么不?”

臘八說:“不要緊哪,把你費心了,多謝!”

那人涎著臉說:“啊喲,這個尕妹心腸好著,把你的頭巾弄黑了,我心里不好受著,你的家是哪里的,我洗干凈了給你送上來,成不?”他扭轉脖頸對自己的同伴得意地笑道“姑舅們吶,你們說,阿么者?”

那兩個趕車的同伴一個抿嘴而笑,一個嘿嘿笑道:“就這么!”

臘八劈手奪下綠頭中,迅速地纏在手上,一手指著那人說:“把你個家的臟臉好好洗給個去吧!天保,走!”

那人哈哈哈地笑了幾聲,拉長他的瘦脖子說:“我們這些賣煤娃,天天抓弄煤圪,洗了也是白洗,干脆不球洗!”另一個接著說:“尕妹你彈嫌,我把臉洗掉的話,比你白啊!”說完,他們三個人都怪聲怪調地大笑起來。

天保牽著驢車對那人說:“把你多謝了,我們走哩。”

那人說:“嗯,把你的尕妹趕緊拉上了去,三緊慢時我們可來了!”說著做了個黑面怪臉子。

天保說:“誰的尕妹?這是我的親姐姐!你胡安頓啥者!”

那人又看了一眼臘八,接著看了看天保,縮著脖子吐了一下舌頭說:“我還當了你是尕女婿兒。”

臘八捶了一下驢屁股,天保扶著驢車轅條走下岸坡。聽得后面另一人喊道:“小伙兒,小心些,冰灘上滑倒哩,把你的尻子摔成兩半個哩!”上了樹的那人急說:“胡喊,是人家的姐姐。”

天保正要還嘴,臘八厲聲說:“再理識!趕緊走,小心滑倒!”

見后面三輛大轱轆車依次下了岸坡,走上冰面,傳來一聲高亢凄厲的唱:

噢——呦——

大通的煤娃進了城,

肚子里想吃個點心;

城里的阿姐世下的俊,

阿哥們不見是扯心。

唱罷,他們互相爭說了幾句,又一人唱道:

噢——呦——

北門的大河冰溜兒長,

六九天一過么消了;

尕妹子賢良著心意長,

兩臉蛋一著笑了。

驢車上了對岸彎道,天保說:“姐姐,這些人們到底是唱著么還是哭著哩,說著些啥?”

臘八能聽出些大概意思,卻說:“聽不來,胡唱胡喊著唄。”

忽聽“啊喲”一聲,臘八們往河灘里一看,原來是一個趕車的被滑了一跤,半躺在冰上動彈不得。另兩個哈哈地去扶他,那人卻懸丟丟地叫道:“哎喲,哎喲!動哪!我的胳膊疼死了哎!賊娃們哪!”

臘八看了,心里一緊一緊地難受,她暗自想著:孝文哥哥的胳膊也是這么疼吧。

臘八說:“這個河灘阿么這么大,這是個啥河灘吶?”

天保說:“啥河灘?北門大河啊!你不知道么?那你咋過去了?”

臘八自語般地說:“我過了這個河灘了?我阿么不知道。”又問天保說:“還遠么近?”天保說再不遠了。臘八憂傷地說:“唉,今兒,今兒再,阿么回去哩?干爹阿么價說哩?”

天保勸道:“就這么回去唄,干爹他說啥?他把你多少天沒尋著,你回家他還有啥說的?你擔心,有我哩。”

臘八解開綠頭巾,把自己的臉整個兒包起來,說:“大黃風整個兒起來了。還遠么近吶?”

天保說:“才過了小橋兒,遇上戧面風了,還有一大截兒路哩。我趕快些。”說著,他伸手握住車轅上的拉銷,從旁邊幫毛驢兒拉車快走。

大黃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赤裸的樹干樹枝們剛直起身來,又被大風吹得使勁地彎下腰去;被風婆刮起的土浪打著呼哨迅速地從地上翻卷著馳過來,又向遠處瘋子一般沖過去。看不清周圍的東西,只是黃朦朦的一片混沌世界。

大黃風把太陽吹搡到西山頭上去了,又在街道里、在巷道里由著性子卷進來翻出去,仍然絲毫沒有要消停一會兒的意思。風婆今兒犯了妖勁兒,四只手腳左右踢打,把家家戶戶的門窗全都關得嚴嚴實實,又朝家家戶戶的門縫里、窗縫里鬼一般————地怪叫著。

家家戶戶的灶王爺就乘著這黃昏,由風婆婆陪著上天言事去了。

天保弄開尹家大門,臘八抱著她的大鍋盔,趿著一只腳向狹道里挪著走過去。

尹大奶在風聲中聽得大門響了一下,又側耳聽了一會兒,卻沒聲音。又聽得大門扇“哐當”一聲響,她拉開廚房門,探出頭來朝照壁那面張望,卻在眼角余光里見一個土黃的影子晃進了狹道,遂嚇了一跳,心尖上戰惶惶地閃過一個念頭:敢莫是大黃風里眼見鬼了吧!嚇得她浸在那里不敢動彈,忽又縮進廚房,兩眼癡滯地環顧著廚房里明明暗暗的墻皮,忽又覺得自己呆在陰暗的洞窟里一般,又急返身拉開廚房門出來,卻又見一個土頭土身的人影從照壁邊閃進來,她又美美地受了一驚。只見那個土人兒走到前院西房窗下,拿了她家的一只背斗,她身不由己地“啊喲”一聲,用雙手壓住胸口,瞪著兩只眼睛,兩只腳像粘在地上一般不能動了。

那個土人兒聽人喊了一聲,停步朝尹大奶看著,土眉土眼地笑了一下,一手指了一下提著的背斗,好像在說:我用一下噢!接著齜著牙對她笑了一下,指著自己說:“天保。”尹大奶聞聲細認了一下,就像從惡夢里掙出來一般,渾身覺得沒了骨頭,差點兒癱在地上。她使勁靠在廚房門邊的墻上,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當她確信那個土人兒就是天保后,又怯又急地從東房房檐下走過去。剛到大門口,又見一頂皮帽子忽地進了大門,她又揪心地“啊”了一聲。

“阿么了?大奶!把你嚇著了么?我是天保哎。”

“啊喲!你這個鬼崽子,土頭土臉的,阿么吹成這么個樣子了,把我就活活兒地嚇死的話么?你背洋芋著么?險乎把我撞倒哎!”

“風太大了,不敢抬頭啊。”天保笑道:“把你老人家嚇著了,對不住啊!”

尹大奶心里揣著余驚,低聲問道:“天保,將才院子里誰進去了么沒?”

“嗯,我姐姐先進了。”天保憨笑著說。

“你姐姐?”尹大奶驚問道:“臘八回來了么!”

“回來了!我才接回來了。”天保轉身要走。

“從哪里接回來了?”尹大奶奇怪地問道。

“從孝武二哥的師傅家接回來了。”天保背著洋芋,一手提著魚兒,對尹大奶感激地一笑,往后院急走去。

尹大奶不知是指臘八回來了,還是指自己捱過了驚嚇,在天保后面說:“這一來,就放心了。”這時,她才覺得風吹得厲害,趕緊縮起脖頸往廚房走,思謀著怎么從孝武的師傅家里接回了臘八,三頭六緒地才被嚇醒,又犯了迷糊。

余嬸子從茅廁里出來,側臉避著風,邊回房邊系著褲腰帶。進了房,她轉身要去關門的時候,疑惑地覺得堂屋里不對勁,好像是有個什么,回頭一看,模模糊糊地活像多了一道土墻,再一看,又活像立著一個五尺的大口袋。正在疑惑間,見那個東西伸起兩手扯著一片綠旗子!余嬸子一看,“啊喲”一聲,發出了短促的驚叫。

臘八被驚叫聲嚇了一跳,倏地扭身向后一看。

余嬸子張大兩個驚恐不已的眼睛,只覺得一個著頭發、兩手舉著鬼旗、瞪著大眼、滿臉煞白的妖魔張口向她撲過來!她的魂兒從嘴里冒出來,大叫一聲“媽呀!”倒在地上。

臘八見是余嬸子大叫了一聲,像個癟了的口袋一樣倒在地上,卻也嚇了一大跳,呆了。又聽見余嬸子的女兒啊呀、啊呀地哭起來,這才警醒過來,急忙扔下頭巾,脫下天保的軍大衣蹲下去扶余嬸子,急叫道:“余嬸!余嬸!”她把余嬸子連搖帶抖地連連喊叫了幾聲,見余嬸子慢慢睜開眼睛,“呃——”地長出了一口氣。

余嬸子慢慢睜開眼睛,耳朵里竄進娃娃的哭鬧聲,她本能地起身想著要去抱自己的女兒,當她挺起脖頸睜大眼睛時,突然見一個白臉瞪眼抱著自己的頭,遂驚恐地掙了兩下,嘴里咕嚕了一聲,歪頭閉上了眼睛。

臘八急切地喊叫起余嬸子來。

天保背著洋芋背斗,才進了狹道,聽到余嬸子女兒的哭聲,也沒在意。猛聽到臘八的叫喊聲,心下叫道:“不好了!姐姐跟余嬸子吵上了!”他急走到門口,見臘八跪在地上抱著臥倒在地的余嬸子急叫不止,趕緊把背斗卸到門口,進屋細看,問道:“姐姐,余嬸阿么了?你們吵啥者?”

臘八驚悚不已,帶著哭腔說:“我們沒吵啊!我不知道啊!她敢沒死掉吧?”

天保用手在余嬸子的鼻孔前試了試說:“沒死!氣還一股一股兒地猛著哩,趕緊,把她的頭抬起些。”天保用他的大拇指尖,狠狠地頂住余嬸子的人中穴,不停地壓揉,急得頭上滲出了細汗。壓了一會兒,余嬸子“——”地一聲,半路里又回到了陽世上。

天保活動著他的大拇指頭說:“嗯,醒過來了,把我的指頭掐著硬掉了。”又說:“先慢慢扶著坐起來。”

臘八這才用手攏了攏她散亂的頭發,款款撐起余嬸子,用手上下抹著余嬸子的心口。

天保對余嬸子輕輕喚道:“干,干媽,干媽,我是天保,你阿么了?我姐姐回來了。”

臘八看了天保一眼,又對余嬸子說:“干媽,干媽,你這么哪!我是臘八,臘八哎!你聽見了么?”

余嬸子的女兒又哭鬧起來,天保說:“姐姐,我把她扶著坐一會兒,你先看娃娃去吧,喊著心里急得不成。”

姐弟倆換了手,臘八正要起身去看余嬸子的女兒,突然從門里竄進一個人影來,撲到臘八身上,把臘八一下子撞得坐在地上。

那人撲到臘八身上,抱著臘八的脖頸,“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臘八想掙脫,可是抱著她的那兩條胳膊很有力,只覺得她的臉面上光溜溜地冰涼,弄得她出不了氣也喊不出聲。她從地上抬起一只手,極力去掰這個人的胳膊,卻怎么也掰不開。

天保起先被這突然闖進來的人嚇了一跳,見那人抱住了姐姐,這廂又扶著余嬸子不敢松手,正急得左右為難時,聽見那一聲哭喊,始知是龍兒。天保喊道:“龍兒!龍兒!放開,喊了!”

臘八挺住身子,用雙手猛地使勁,扯開龍兒的胳膊,隨即把他的兩只手攥在自己手里,龍兒委屈又痛楚地叫了一聲:“姐姐啊——”

臘八的眼睛被淚水糊住了。

臘八對龍兒哽噎著說:“龍兒,哭,姐姐再不走了,你聽話,啊?!”說完,她把龍兒往旁邊一推,爬起來,大步往干爹的炕上去抱娃娃,才走了兩大步,右腳掌里刺疼了一下,她也顧不得,連踮帶跑地過去,抱起余嬸子的女兒,噢噢地哄著。龍兒抽噎著緊跟過來,緊緊地抱住臘八的腿,仰臉看著他的跟爹要了無數次的姐姐。

余嬸子在吵鬧聲中慢慢驚醒過來,兩眼愣怔地望過去,腦子里漸漸生出不久前的記憶來,看見了她的炕,尋找著她的牽掛。她見曾經見過的那個人不人妖不妖的抱著她的女兒,像是要吃她的女兒。她忽地坐起來,她要站起來,卻又跪到了地上,她滿面驚懼地在地上爬行,癡呆地念道:“娃娃,吃,娃……”她爬到炕前,攀住炕沿站起來,盡力伸出雙手,瞪著失神的雙眼,張著空洞洞的嘴巴。

臘八把娃娃抱到余嬸子的面前。

余嬸子抽搐般地用雙手抱緊孩子,俯身側在炕頭上,用身子護著女兒,擰著脖子望著臘八。

臘八挎坐在炕沿上,看著余嬸子,攏了幾把自己的頭發,覺得余嬸子像是受了驚嚇,認不得人了。她憂慮地說:“干媽,你認不得人了么?我是臘八哎,這是龍兒,那是天保,我爹爹還沒來,你害怕啥者?干媽,余嬸,你好好地,啊?”說著就鼻子一酸,撇著嘴憋哭起來。

余嬸子還是那樣子,只不過像公雞擺頭一樣,把三個娃擺過來擺過去地輪番看著。

天保說:“干媽,我姐姐今兒將回來,才進門吶,你這么價做啥者哩嘛?你上炕好好兒緩一會兒吧!”

馮車戶才到車馬店,就見龍兒獨自撒腿跑了,看樣子是急著要回家。他安頓了車馬,用皮襖裹緊身子往家里趕,心里惦著龍兒是回家了還是亂跑了。到了大門口,見拴著驢車,馮車戶知是天保回來了,多半兒是臘八也回來了。他來到自家房前,見門口斜立著一背斗洋芋,地上有幾個洋芋,就把那幾個洋芋撿起來放進背斗里。聽得屋里有人說話,進了門卻見天保的大衣在地上扔著,覺著礙眼,又去撿起大衣放在米柜上。他彎腰撿大衣的時候,往他的隔間里側臉一看,見了天保的背影,天保似在說著什么。

“天保,你的姐姐……”說時已到隔間門口,天保一轉身,馮車戶見了臘八,他腦子里驀地生出一種見了仙女或是見了洋畫兒一樣的感覺。

臘八見干爹來了,起身怯聲怯氣地叫了一聲“干爹”,用兩手捏弄著大襟的下邊兒,低頭抽泣起來。

馮車戶哦了一聲,一時不知怎么好。事先他肚里攢了一些怨氣,等著見了臘八要發,發給余嬸子看看,這次要收拾不住,余嬸子說過,那這個死丫頭還要跑,慣下個毛口的話她還一勁兒擺達哩!可是這會兒真見了臘八,他的那一股準備好的氣不知道竄到哪里去了,看了看臘八說:

“臘八……你來了……”

馮車戶又見余嬸子抱著娃娃歪側在炕頭上,張臉不認識般地望著他,就說:“你張眉瞪眼地阿么了?認不得了么?”

余嬸子大概是聽著聲音熟悉,忽地起身投靠到馮車戶身上,抱緊孩子,女娃被箍得哇哇地哭起來。馮車戶覺得余嬸子像發了神一樣渾身亂抖著,又聽她老鴰般“啊——”地叫了一聲,看著低頭抽泣的臘八。

“你干啥者?神經病般地……”馮車戶怪道。

“她,這個干媽,她將才暈過去了。把我們嚇死了,干爹。”天保說。

“噢?”馮車戶趕緊把余嬸子推扶到炕沿頭上坐住,挨個兒看著天保、龍兒、臘八,大聲問道:“你們兩個!你們把她阿么了?啊?你們是不是謀算了!”馮車戶越說聲音越大,從余嬸子懷里抱起女兒搖抖著。

臘八連哭帶說:“沒!干爹,我把她才見哪,她就啊喲一聲躺到堂屋地上了,我也不知道,呃——呃——”隨之泣不成聲。

“我們敢么!干爹,她是我們的老漢唄!”天保又辯解道。

“你們家里可又阿么了?神喊鬼叫地折騰啥者!”尹老太太走進問道。

尹老太從來沒進過馮家的西房,馮車戶覺得十二分的詫異,看著尹老太,說不出話來。

“臘八,你今兒來了么?”尹老太問:“你們阿么……發生啥事情了?啊?”

臘八就算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只是哭。

“這倆賊娃,把余嬸子阿么做了,你看,弄成呱呱失了啊!”

尹老太說:“呦!我看個,敢沒吧?”

只見余嬸子兩眼發直,面如土色,牙關緊閉,鼻息沉猛,渾身細抖。尹老太說:“啊喲,著了不凈了唄,鬼迷心竅哎!快,給我一只兒男人的鞋。”

天保看著干爹,干爹看著天保。天保脫下自己的一只棉鞋,遞給尹老太。尹老太提到手上,又說:“你太年輕,煞氣不大呀,要你干爹的鞋,好些。”

馮車戶一抬腳后跟,脫下一只鞋,天保拾起遞給尹老太。尹老太卻說:“我的手上的勁道不成,你打!往臉上打!”

天保望著干爹,不敢,眥歪著臉面往后退。

尹老太只好攥住馮車戶的棉鞋,攢足力氣,“!!!”地喊了三聲,同時在余嬸子臉面上搧了三鞋底,又舉著鞋用奶奶腔大聲喊道:“醒!”

只見余嬸子“啊嘔——”一聲呻喚,閉上眼睛,身子也見著軟活下來,癱靠在墻根里。尹老太再看時,鼻氣也勻了,身上也不抖了,說:“嗯,恐怕沒事了,慢慢兒睡給。”尹老太又盯著馮車戶說:“娃娃們都回來了,好事情吶,你再胡折騰哪!”側臉瞅了一眼余嬸子,又對馮車戶說:“啥事都有個緣由哩唄,娃娃們盡都成了大人了,你們也沒有個全占的理,動不動就打著胡喊胡叫,也不像個家吧?”想了一想又說:“安安穩穩地過個年。”說罷,扶著陪她的尕丫頭兒回北房。

天保扶送到門口說:“多謝啊,老太太!”

尹老太說:“點上個燈盞去。”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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