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手地老天荒

十多年來，我在中國很多僻遠的角落，用鏡頭記錄了各民族攜手走過半個多紀的老夫妻。走近這些老人漫長而奇異的婚姻世界，無異于一次次史前考古探險。他們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只不過上天給了他們較長的時光，使得他們擁有了超過五十年的婚姻生活。

和他們溝通幾乎沒有什么困難，哪怕語言不通。我喜歡這種感覺。在他們的身上有的只是一種風雨過去之后的平和安詳，以及一種慢慢累積起來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尊嚴和滄桑。這些老人都出生在上世紀初，他們的婚姻家庭生活幾乎可以說就是上世紀中國社會歷史和人生的見證和縮影—

古老的觀念和傳統，

新與舊的交替，

戰爭與饑荒，

男人與女人，

愛與恨，

恩與怨，

歡樂與痛苦，

坦然與憂慮……

念珠相連

夫：嘉倉，一九二九年生，藏族

妻：卓珍，一九三五年生，藏族

洞房花燭夜：一九五零年秋

居住地：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壩縣俄爾瑪鄉東各寺

看到嘉倉老夫妻倆時，他們正一前一后緊緊相隨圍繞著著名的朗依寺轉經。每天上午，他們都要手捻念珠，圍著朗依寺轉上幾圈。如果逢寺里的活佛講經，或是碰到法會，他們就倚在門旁靜靜地聽上一陣，然后心滿意足地回家去。

嘉倉和卓珍從小就生活在這里，他們是同村人，倆人的阿爸阿媽本是好朋友，因此倆人從小就相互熟識而且彼此愛慕。等到卓珍長到十五歲，他們的家人就安排他們成了親，與嘉倉的父母一起生活。按藏族的習俗，長子或長女都必須留在老人身邊，承繼家庭的主脈，其他子女就可以隨意嫁人或入贅，也可以留在大家庭里，但一切由長子做主。除了對宗教的虔信，他們的生活方式與他們的祖先已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們基本過上了農耕生活。嘉倉和卓珍的臉膛上布滿了高原的陽光，也刻下了歲月的滄桑，那凜冽的風霜染白了他們的青絲。他們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也沒有更多的奢求，他們覺得過得自在而充實：人生難道不就是如此？！

逃婚傳奇

夫：達青，約一九二五年生，珞巴族

妻：亞如，約一九二七年生，珞巴族

洞房花燭夜：約一九四八年

居住地：西藏米林縣南依鄉瓊林村

像大多數珞巴族老人一樣，達青和亞如夫婦也說不上自己的準確年齡。但他們都記得發生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那次特大地震，那是一九五零年。那一年達青知道自己是二十五歲，亞如比他小一點。就在大地震的前兩年，他們才經歷過他們人生中的一次大“地震”。

達青和亞如都屬于珞巴族博嘎爾部落，達青是伯萊家族的人，而亞如是達芒家族的一個奴隸，他們屬于不同的等級，嚴禁相互通婚，而且還有一條小河隔開了他們各自的村莊。但這一切都沒能隔絕熾熱的愛情。一起在地里干活時，達青早就看上了美麗善良又聰明能干的亞如，不斷向她表達傾心的愛慕，亞如也鐘情于英俊厚道的達青，兩人悄悄地好上了。然而，有一天亞如得知自己的主人已將她賣（珞巴語中沒有“娶、嫁”這樣的詞匯，它們等同于“買，賣”）給了別人。擺在一對有情人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從此斷情分手，要么冒險遠走高飛。他們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后者—兩人一起逃進了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

達青和亞如在深山中不停地跑了四天，晝伏夜行，像野獸一樣，最后終于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里安頓下來。大地震后的一九五二年，他們總算用艱辛勞作攢下的八頭牦牛向亞如的主人正式贖買了亞如。從那時起，達青和亞如才放心過上了他們艱難而充滿感情的小家生活，并由現在被印度占據的馬尼崗搬遷到了瓊林。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剛從縣城的兒子家回到村里居住，正在他們的小木屋前編竹筐。兩老人那淡泊如水而又親昵動人的神情和他們那可歌可泣的情愛史令人感嘆。

生生不息

夫：王國珍，一九三二年農歷十二月十一日生，土族

妻：祁玉秀，一九三五年農歷三月生，土族

洞房花燭夜：一九五零年臘月

居住地：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縣威遠鎮小莊村

一九五零年臘月間，成立剛剛一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頒布了新婚姻法，世代生活在互助縣的土族青年王國珍、祁玉秀成了新婚姻法的第一批實施者。但是，他們仍是由親戚介紹認識的，那一年祁玉秀十五歲。王國珍他們婚后最大的事情就是生孩子，十幾年中一連串生下了整整十個孩子，六兒四女。他們的孩子們都是在自家屋里請村里有經驗的老太太來幫忙接生。現在，老兩口把一個院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種了果樹和幾畦蔬菜。他們覺得，現在的日子最好過。

緣來是福

夫：馬來忒，一九三四年生，東鄉族

妻：阿英古，一九三一年生，東鄉族

洞房花燭夜：一九五零年

居住地：甘肅省東鄉族自治縣伊哈池村

碰上馬來忒老人，完全是我們的緣分。當時正逢小麥收割季節，村里人都在地里忙活，村子里甚至連孩子的影子都不見。而馬來忒老人剛好手捏一把沿路揀起的麥子，從地里回家休息。馬來忒在一九五零年十七歲那一年結婚，婚禮舉辦得十分簡單。他相中的阿英古的家距離伊哈池也就十里地，他們倆雖然說不上青梅竹馬，但都相互認識。馬來忒堅持說他們的婚姻并不是父母包辦的，而是他們自主的。

漁舟唱晚

夫：尤金玉，一九三四年生，赫哲族

妻：何淑貞，一九三六年生，赫哲族

洞房花燭夜：一九五六年

居住地：黑龍江省同江市街津口赫哲族民族鄉

尤金玉與何淑貞從小就一起生活在饒河四排，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長大后媒人一說合，兩人就結了婚。像其他赫哲族人一樣，他們過的也是夏天下江打魚，冬天上山打獵的漁獵生活，在饒河時還得種點地，種水稻、玉米、高粱和小米，搬到街津口這邊后就只有打魚不再打獵和種田了。兩口子一個把舵，一個起網，用“瓦罩子”打魚。劃的全是小木船，得用手扳槳。有時尤金玉去遠處打魚，何淑貞就在江邊的魚屋里看著。才下午兩三點鐘，太陽就懶懶地往西南沉下去，雪霽將兩位老人的臉膛映得粉粉的，平淡中竟有了詩意。

如歌歲月

夫：和阿興，一九三零年生，普米族

妻：熊發香，一九三一年生，普米族

洞房花燭夜：一九五零年

居住地：云南省蘭坪普米族自治縣通甸鄉羅古箐

在美麗的羅古箐見到普米族的和阿興時，他已雙目失明。熊發香是與羅古箐比鄰的稗子溝人，兩家相距就幾里地。普米族由遙遠的北方南遷到云南后，漸漸定居下來，過上了半農半牧的生活。他們的婚姻已受漢族影響，要完全由父母一手包辦，和阿興與熊發香的婚姻也不例外。當年和家迎親的隊伍用六頭騾子馱了一百五十斤豬肉、三十斤白酒、一百斤黃酒，以及其他彩禮，還趕了三頭牛，跑了整整九趟才將新娘熊發香接來。讓和阿興銘刻在心的是那漫長曲折的“唱開門”習俗。普米族男人娶親，不僅要有豐厚的聘禮，還要帶著自己村寨最出色的歌手前往。女方先給的鐵定是閉門羹，然后就是歌手連珠炮似的發問唱出來，男方的歌手必須唱和如流，而且要讓女方服氣認輸，否則連大門都進不去，更不要說接新娘了。要是唱輸了，還得喝辣椒水呢。和家的大隊人馬就這樣跑了一趟又一趟，終于在第九趟上才將新娘熊發香接進了自己的家門。

手手相牽

夫：胡日嘎，一九三二年四月一日生，鄂溫克族

妻：伊·布提德，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生，鄂溫克族

洞房花燭夜：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八日

居住地：內蒙古呼倫貝爾盟陳巴爾虎旗鄂溫克民族蘇木阿爾山嘎查

胡日嘎和伊·布提德夫婦對自己生日和結婚紀念日的明確而清晰的記憶讓我吃驚。他們的婚姻來自于自由戀愛。用他們的話說，是鄰居。我在那遼闊無邊的大草原上奔波過幾次，深知所謂的“鄰居”是怎么回事。他們以前過的是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追逐著水草到處走，兩家有時會將敖包扎在一條河灘上，牛羊在一片草場上吃草，有時則會分散到很遠的地方。這遙遠的“鄰里”關系也說明兩人的感情之篤、緣分之深。

問起怎么有的印象、怎么產生的戀情，胡日嘎說說來話長，要說上五六天才說得清。老太太扳著手指頭，列舉了胡日嘎種種讓她動心動情之處：不喝酒、不抽煙、善良、勤勞、強壯、英俊高大……兩人對這樁姻緣很滿意，“要不怎么在一起過五十多年呢！”。

兩個老人感情甚篤，互不可分離，他們也的確終身沒有長久分離過。他們的生活早就使他們成為一個整體，彼此依賴。每當看到胡日嘎的大手和布提德的小手總是很自然地牽在一起，都令我神往。

用鏡頭見證過幾十對經歷了半個世紀的愛老人之后，我得說，這里的每對夫婦都是生命的一座塑像，每對夫婦都是浩瀚史詩中精彩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