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先從一個具體問題入手。聽說您多年來在擔任責任編輯期間,除了策劃選題,審讀書稿之外,還親自動手寫了很多評論文章,曾經給一些重要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撰寫書評,而我們的感覺是大多數責任編輯都不愿意寫書評,能談談您為什么這樣做嗎?
程:這個問題我很愿意回答。我一向認為,作為責任編輯,不寫書評是失職的。我要求每個責任編輯對自己審讀加工過的書都要寫書評。從一部稿子的選題策劃,到書稿加工,到市場運作,都傾注了責任編輯的心血,對于一本書最有資格、最有條件撰寫書評的就是責任編輯。讀者買回去,可能放到書架上不看,唯獨責任編輯,你是第一個讀者,你最有理由對這本書做出評價。另外,圖書出版過程中和出版后,責任編輯始終要考慮這部書稿的兩個價值:一是經濟價值,一是學術價值。這都是責任編輯應該做出評價的。當年我在商務印書館哲學編輯室的時候,要求自己對每一本書都要寫書評,寫起來也不累。由于專業水平所限,有的寫得較為深入,有的只是提綱挈領地介紹。
這樣做有兩個好處,即有利于讀者及時了解該書的出版價值和大致內容,同時對圖書的發行也是一種宣傳,可以吸引讀者去購買。舉個例子,羅素寫過一本《我的哲學發展》,本來作為責任編輯也要寫一個對這本書的概括,但是我除了進行概括外,還寫了千八百字的提煉文字,這不是件很好的事嗎?如果不寫,對社會是個損失,對自己也是個損失。如果讓我現在去寫,我還要回過頭去看這本書,而在當時趁熱打鐵,我一個晚上就可以寫出來——就這么簡單。類似的還有鮑桑葵的《美學史》,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世界名著,我都寫了書評。而且和其他的責任編輯比,我的書評是最長的。商務印書館出過一本《漢譯世界學術名著評論集》,一共70萬字,其中有我寫的三本書的書評,大概就有八、九萬字。
關于字數多少也是有講究的,幾百字有幾百字的效果,幾千字有幾千字的功能。總體來講,寫書評是很難的,必須對這本書的每個章節,每個段落進行詳細的研究,才能寫得出來,也才能給學者、學界提供參考。另外還要站在一定的高度,像觀山一樣,如果自己的儲備不夠,知識背景不足,寫起來沒有高度,就不可能找到“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可以說,對書的評判沒有止境。
記者:據我所知,您除了擔任出版社的領導職務之外,還是一位相當知名的美學家,據說曾擔任全國青年美學研究會會會長,并且出版了大量專著,在一些美學會議上也有重要的發言。身兼出版人和學者雙重身份,您是否覺得這對出版是一種優勢?同時,這種美學專長是否會影響商務國際出書的產品結構?
程:這個問題很有意義。當年在社科院汝信副院長的大力支持下,我們創立過青年美學研究會和學術委員會。由于商務印書館比較有號召力,大家推舉我當會長,實際上是出版工作者做了學者的工作。
坦率地講,我是比較喜歡理論研究的,這對我在商務印書館工作的確是一種優勢。但是到了商務國際之后,又不得不忍痛割愛。為什么?因為我不能在這邊發揮專業長項。如果我到商務國際非要發揮我個人的理論編輯優勢,一味繼續出版漢譯世界名著或其他學術類著作,商務國際可能也就因此而陷入困境。
1998年我到商務國際的時候,出版界的市場化意識已經越來越濃,圖書品牌的競爭也日趨激烈,這就要求出版人策劃選題必須理性。當時考慮商務國際不是不能出版理論書籍,但是以出什么書為主,這需要認真定奪。此前,商務印書館已經出版過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和商務印書館文庫,洋洋灑灑幾百種圖書,蔚為大觀,在讀者心中已經形成了公認的品牌。這個時候我們再去搶商務印書館的選題,一是實在沒有這個必要,二是客觀上也不具備這方面的優勢和能力。
商務國際畢竟是商務印書館的品牌,它仍然具有貴族血統。但是商務國際再高貴,也不可能吃祖輩老本,在老商務的品牌上睡大覺,而是必須理性、慎重地設定商務國際獨有的出版格局,從而最大限度地發掘商務國際的核心競爭力。商務印書館最大的品牌還是工具書——中外文工具書,比如《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等,我們決定在商務國際發揚這個優勢,力推中外文工具書。
記者:您剛才提到核心競爭力,我想請您簡單談談商務國際的核心競爭力是什么?
程: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是由北京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商務印書館新加坡分館、商務印書館馬來西亞有限公司于1993年共同投資創建的首家綜合性合資出版機構,至今已有13年的歷史,相比老商務,它還是個年輕的出版單位。因此,商務國際的原始競爭力還是商務印書館這個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
商務國際的組建和誕生是中國改革開放尤其是中國出版業改革開放的一個象征和標志。商務國際自成立以來,就一直按照公司制的管理原則,實行董事會領導下的總經理負責制,定期召開董事會議。它的員工和中層管理人員全部面向社會招聘。這樣的建制和體制在國內現有的出版社中,還是唯一的。因此,就其基本的管理體制而言,它在許多方面與國內的其他諸多出版社有較大區別,而在許多方面則又與國際上的出版公司較為接近。目前,國家在大力提倡出版單位轉企改制,我們顯然已經不存在這個問題。這種體制機制上的優勢可以視為我們的核心競爭力。
記者:我們知道,商務國際每年的出書量并不大,但特色明顯,產品結構緊湊,核心競爭力強,您的選題策劃能力也被業界所認可。您以前曾經說過,出版憑感覺,也說過,選題是出版社的命脈。請您簡單介紹一下您的策劃理念或者說感覺。
程:前些年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選題是出版社生存與發展的命脈》。我抓選題就是憑感覺。也許有人說,感覺是唯心的,策劃怎么能憑感覺呢?我不這樣認為。語言不是我的專業,但我對語言有一種特殊的敏感,一部稿子放在面前,能不能出版,我的感覺很快就出來了。所以說感覺是很直觀的,也是很可靠的東西。
有些非常好的稿子我認為不適合在商務國際出,拿過來我也沒有感覺。這種感覺綜合了我的多種思考,比如即便是一位著名水稻專家寫的稿子,可能稿件質量很高,商務能出嗎?如果出版農民會信嗎?相反,買字典讀者首先會考慮商務的。商務牌子大,但不是什么都能出,這是我判斷選題的第一感覺,即是否適合我們出版;其次,還要考慮成本問題、學術質量問題、市場前景問題,有些還要考慮社會影響和政治問題,久而久之,這些也成為感覺的重要組成部分。
說到本質上,感覺不是唯心的,而是一種直觀有效的經驗判斷。
記者:商務國際是海內外“五家商務”共同投資的國內首家綜合性合資出版機構,這種股份制結構在中國出版界是十分罕見的,您作為這種獨有體制的企業掌門人,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感受,也就是說,在經營管理這個企業時,是否能感到體制的便利或者束縛?
程:與其他正在轉制的兄弟出版社相比,我們的確具備一些體制上的優勢,可以說是具有比較先進的機制優勢,這肯定給企業的經營管理帶來很多便利,其主要體現在用人上。同時這個問題也要從兩個方面看,我們既然是唯一的,也就不免有些“孤單”,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供借鑒,在整個社會實行計劃經濟體制下,我們的優勢很明顯,但發揮起來也不是很容易的。為什么?單位體制與社會大環境如果相去甚遠,員工接受起來就會有難度。同樣是年輕人,在傳統體制下可以當處長、局長,或者當教授、研究員,而在我這兒完全沒有這些東西,員工心里肯定會不平衡。現在不同了,社會形勢已經在發生變化,很多人反而愿意到企業,甚至是私營企業里工作,不再看重國有企業和干部身份,我們這種優勢才得以凸現。
商務國際實行的是全員聘任制,除了我本人是體制內的人,算是國家干部以外,其他全都面向社會招聘。現在和我剛上任時比,人員基本上換了一遍,可見優勝劣汰的力度有多大。我不敢說用的是最優秀的人才,但肯定是最合適的人才,因為只有合適的才是優秀的。
對于出版行業推行的轉企改制,我認為不是簡單地換牌登記就行了,員工思想、領導觀念都要相應轉變。最典型的就是怎樣看待企業成本,企業就是要追求成本的最低化和效益的最大化,這兩個問題是相輔相成的,要追求最大效益,就要控制最低成本,尤其是要控制原材料成本和人員成本。當年商務創始人張元濟信封都要兩面用,這里面可能只節約了一分錢,但卻培養了員工的節約意識,我們很好地堅持了這個傳統。目前商務國際的員工只有25人,可以說是已經精簡到了極限。
記者:近年來商務國際出版過不少中外語文工具書,工具書的讀者大多是學生,因此可以說工具書質量的優劣直接關系到教育的興衰,商務國際在策劃編輯工具書的過程中,是怎樣確保質量,履行社會責任的?
程:商務國際主要出版中外文語言工具類圖書,這類辭書對文字質量、編輯質量的要求都很高,有些辭書從選題策劃到出版發行要經過多年的時間。近年來,商務印書館和商務國際正在努力形成一個大的出版家族,內部既有和諧交流溝通,又有相對分工合作的局面。盡管二者都有辭書出版優勢,但前者主要出版高端產品,后者主要出版中低端產品。好在我們繼承了老商務的嚴謹作風,對我們出版的每一本書都嚴把政治、學術質量關,憑我在商務印書館三十多年工作的良知與責任,我對商務國際的產品是有自信的。無論是外語類圖書、漢語類圖書,還是科技創新類圖書,都受到了讀者的好評和同行的認可。
在商務國際歷年所出版的圖書中,沒有一本不良的讀本。其中如《最新高級英漢詞典》和《漢語同義詞詞典》等分別榮獲“中國辭書獎”和“中國出版集團圖書獎”等。我們推出的中小學語言工具書在開卷市場調查的市場占有率前100種中占了30種,市場份額居第一位。去年我們的圖書重印率達到112%,有些一年能重印4、5次,因此也大大降低了圖書的出版成本。
記者:您做過多年出版企業的負責人,對文化產業尤其是出版產業的競爭肯定有更深刻的理解。在大力倡導文化體制改革的今天,您認為怎樣才能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把出版企業做大做強?
程:作為領導,尤其是出版企業的領導,必須要有精品意識并實施品牌戰略。我到商務國際,首要的任務是不辱使命,把企業做大做強,創造商務國際的品牌。要實現這一點,前提就是按規律決策,按規則辦事。進一步說,我們要認識規律,只有這樣才能順應規律。我向來倡導巧干,堅決反對拙干、蠻干,巧干才是科學發展觀。
在出版格局上,我們也有自己的考慮。出版有取舍。商務國際每年的出書量并不大,但是我們堅守自己的陣地,堅持自己的品位。商務印書館的前輩曾經說過:“一個出版社一本賠本書都不出,文明將毀滅;一個出版社每本書都賠本,文明也將毀滅。”有些書不賺錢,但是有利于文化和文明的傳承,有利于提升商務國際的品牌,我們也要堅持出版,這涉及到一個出版家的良知和社會責任問題。
現在圖書出版市場的競爭的確異常激烈,有的可以說已經開始進入白熱化。過去我們即便出一本小詞典,在西單圖書大廈上市的時候,群眾都要排隊購買,現在這種場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為什么?首先一個原因就是同類書太多了,供過于求。很多出版社一方面庫存積壓,一方面還在不斷造貨,盲目擴張,選題資源跟不上,作者資源跟不上,管理水平跟不上,看似做大了,其實內里很空,并沒有做大做強。之所以有些出版社難以為繼,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一味盲目擴張,結果導致全面虧損,這種進一步退兩步甚至大倒退的教訓例子還少嗎?因此,關于做大做強的問題,我向來主張出版企業首先要做強,而后,在做強的基礎上再量力而行,謹慎擴張。
采訪結束后,程孟輝指著桌上的一堆像磚頭一樣厚重的辭書,不無自豪地對我說:“直到今天,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策劃的圖書都能‘站’起來,我給自己定的任務是“做磚頭”,“做磚頭”不是為了放在那里當擺設,而是為了要讓讀者能購買,今年賣,明年賣,十年八年不會過時。這個愿望實現了。”一邊說,一邊把詞典一本本地立在桌子上,鏗鏘有力。在整個采訪過程中,這個動作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