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是具體的,生命才是抽象的。
[1972-孕育]
公元1972年,她,這個神秘的女人,不再是孕育的母體。100多粒甜瓜子擱淺在她日漸干涸的胃部,歷歷如數,成為時間的標本。她的墓,仿佛一個巨大的中空部位,進入其間的時間被強行截斷,不明來路,也不辨去路。
公元前163年的某一天,體溫冰冷的她,懷著某種未泯的熱望被送入棺槨。一同埋入的,還有蔬菜種子、木篦子、精美漆盒、繡花絲衣、二十五弦瑟、木俑和畫俑……那是一個關于永生的夢的開端,和一些必須的道具。
公元1972年,在中國版圖的腹心、一個叫馬王堆的地方,時光的絲縷被層層剝離開來,她靜靜地顯露在眾人面前。
相隔2000多年的一雙手,帶著些微的顫抖迎上去,讓人驚詫的生命的彈性被觸覺充分感受。究竟緣于何種奇跡,她和它們逃脫了2000年時光猛烈的擠搓、脫水,與不斷發生著生長與腐敗的塵世實現了成功隔離?
太多的秘密,孕育其中。
[1997-注視]
與公元1997年有關的一個三月,我注視著那件紗衣。我的目光,成分復雜。
柔軟的燈光,將它如夢的細部一一耐心地顯現。長度、寬度、體積、重量,不同屬別的度量衡搭建出一個不可思議的造型,透露了一個來自遠古的奇跡。從一只綿軟蠶兒體內源源吐出的絲縷,與時光的分量,孰輕孰重。當無數的絲縷交纏一體,密密織扣,可以抗過多長歲月的抻拉與撕扯。
如果撤去玻璃幕墻,送入一陣風,這件素紗衣會否像夏天的蟬聲,漫地而起,浩然覆空,將一應粗粗細細的目光席卷、籠罩。
2000多年前,這件素紗衣作為一個夢的道具,陪伴這個神秘女人進入黑暗的墓冢。在此之前,它是否隨著這個名叫辛追的女人的步態節奏,在風中抑揚頓挫地飄舞過。在它薄亮如蟬翼的流魅里,究竟留住了多少有關這個女人的信息。
此時,它凝固在玻璃匣子里,任清澈的好奇的審視的欣賞的覬覦的貪婪的目光抵達,猜想,迷惘,飄忽。
它,和那個神秘女人一道,成為了附庸于時光的一件道具,被強行展覽。
那個神秘女人的模樣,讓人不忍目睹,遠沒有一件素紗衣來得靈秀動人,眉目清爽。她古怪的表情,仿佛將累世的積怨都不加掩飾地抒發出來了。
的確,有哪個女人愿意將自己裸露的身體,交付無盡的展示,接受無數雙目光的撫摸。一雙雙目光的熱度,被厚厚的玻璃反射回去,只留她在異常冰寒的世界。即使欣賞,也是褻瀆。
2000多年前,當諸多疾病纏上這個神秘女人的軀體,在她身體的迷宮里埋伏下疼痛的種子,永生的念頭便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滋長。否則,她不會將那么多的道具放入她的墳墓,讓永生之夢擁有了華麗而臃腫的身軀。即使越過2000多年具體的時光,那個夢依然清晰如昨、豐滿如昨。一如她,這個神秘女人,彈性仍在的皮膚。
疾病和死亡,成為扼殺生命尊嚴的最兇戾的殺手。只不過,一個在生前,一個在身后。
現在,這個生前錦衣玉食的女人,滿面含嗔,閉緊雙目。俯視的角度,構成了一個個參觀者與她之間,恒定的視角。
在經歷了2000多年安穩歲月之后,殘酷的剝離開始了。她攜帶的那些夢的道具,已經分散到不同的展區,擺放在不同的展柜中,標簽上無一例外鑲嵌著“一號墓出土”的冷峻文字。
她,這個神秘女人,已遠離了生前的諸種浮華,通俗的稱謂簡陋為“一號墓主”或“馬王堆女尸”。
在這個神秘女人沉沉垂蓋的眼皮下面,她是否也在打量這個世界。這個對她來說,已經熟悉又陌生、無力拒絕又無力追隨的世界?
她長久地保持著一個姿態,一任時光的潮汐或緩或疾地漫過她的身體。一種比她的體溫更甚的冰涼。那是進入永恒的代價。
師梅摘自《散文》200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