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戀與忘卻,就是人生。

艾米莉坐在公園后門的秋千上,吃一盒別人丟掉的快餐,左手還握著個壞了1/3的西紅柿。我把艾米莉帶到派出所。后來幾經輾轉,她被送到了孤兒院。艾米莉在1987年的時候有齙牙,斜視,還長了頭癬,并且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孤兒院的工作人員就在登記簿上寫了12歲。
我不是第一次見到艾米莉。在警校實習時,我就見過她在中山公園附近偷錢,但我沒有揭發她。年輕的警察縱容流浪的小女孩帶著那偷竊來的20元錢來到新世界旁邊的廉價外貿店,搶購一條19元9角的棕色格子裙。店主因為她還是個孩子一直忽略她的存在,她尖叫道:“我!我要買裙子!”擠得滿頭大汗。
艾米莉穿著新裙子在公園旁邊繼續拾垃圾,她撿到絲襪、發夾、過期口紅、有洞的毛衣。她用這些破爛兒搭配那條廉價的格子裙,去孤兒院那天就是這么打扮的,雙腳還踩著一雙起碼大了三號的高跟鞋。
十年以后,艾米莉坐在我對面,向我講解買保險的好處?!澳悻F在每年交1540元錢,45歲返補貼4000元錢,50歲返補貼5000元錢?!彼龓е稽c點厭倦的口氣,愛理不理地自顧自講著。我匆匆打量她:牙齒矯正得很整齊,頭發烏黑閃亮,還是有那么一點兒斜視,這使她看起來總像是不懷好意,但已經不是大問題了。艾米莉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的EXCEL表格對著我,“慢慢看。”我試圖集中精力看那些表格??砂桌蚝鋈徽f:“大叔,你沒見老啊?!?/p>
我在四年前辭去了警察的工作,自己開了一間小公司。我們從那間小茶室出來的時候,我的會計師琦琦給我打電話。艾米莉趁機穿過斑馬線,連再見也沒說就走了。我失去了約會她的機會,遷怒于琦琦。但琦琦并不介意。她只是一直跟我說著小杜的壞話。在這個僅由三個人組成的小公司里,琦琦的目標是趕走小杜,霸占我,然后慫恿我變賣財產帶著她去國外定居。但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前提:我不愛她。
大概有一些事情讓琦琦誤會我了。比如幾個月前我對她說,如果你去這家保險公司買保險我可以給你報銷一點兒錢。琦琦認為這是我愛慕她的信號,于是她順利地成為艾米莉的客戶。我這樣做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順理成章的開場白,我對艾米莉說:“是丁文琦小姐介紹我來的?!?/p>
我以為這樣隱姓埋名地出現在艾米莉面前,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墒前桌蛘J出了我。她陰郁而聰明地笑了,讓我十分不安?!澳汩L大了,長高了!”我的語氣真像一個大叔,艾米莉翻翻白眼:“這種夸人的方式好奇怪?!?/p>
可她不知道在她12歲以后的每一年兒童節,孤兒院的老師都是這么向我夸獎她的?!坝珠L高了!”她們對我說,“很快就是個大姑娘了?!彼齻冋Q?,微妙的言外之意不便多說。一個警察資助一個孤兒是可以的,但每月花掉1/4的工資就太讓人費解了。至于時不時送來的新裙子,矯正牙齒的醫藥費,學習英文以及美術的各種花銷,還有那些零食和小玩意兒,這漸漸不像是對一個陌生孩子的善舉,而像是對待自己的女朋友了。
十年以后,艾米莉和我簽完了保險合同,便從自己的錢包里拿出了一張銀行卡。她的手指真美,像一段青瓷或者玉,她拈著那卡片,以一種傲慢冷漠的語氣對我說:“這卡的密碼是六個8,這是我賺的全部的錢,我們從此兩清了好嗎?”
多年前我看過一部電影叫做《洛麗塔》,它的中文譯名是《一樹梨花壓海棠》,在電影里那老男人愛上了12歲的女童洛麗塔,最后,他當然是不得善終。我對自己說:我不是亨伯特。但是我忘不了艾米莉她那既無辜又邪惡的樣子。為了一條新裙子,她對那個小警察初次動用了她作為女性的第一次媚態,那個笑容我忘不了,那是多么的楚楚動人而又不懷好意。后來,一次次,我到孤兒院去。
納博科夫說,太多所謂的愛情苦惱,不過是得不到的情欲。看到這句話,我嚇得一怔。
我們再次約在那小茶室見面時,艾米莉沒有急著走,而是指著街對面的賓館,“你覺得那里怎么樣?”她把銀行卡放回自己的包里,很不耐煩,“那里可以嗎?”
我沒做聲,沮喪在瞬間淹沒了我。我知道,即使我聲淚俱下,也不可能讓她相信十年來我對她那些一廂情愿的戀慕,是出于愛情。香港有個女作家叫做黃碧云,我記得她說過一句話:戀慕與忘卻,就是人生。
琦琦決定辭職了。她說:“你知道我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辭職嗎?我不是因為喜歡你而辭職的!是因為小杜喜歡我,我被他煩得不得了!所以,老板,真的很遺憾啊!”
第二天,我去送貨,回來的時候貨車經過城郊鐵軌,那是十年前我巡邏時所到達的最遠區域。那時,流浪兒艾米莉就住在這里的廢火車車廂里。我給艾米莉打了電話:“我在你住過的地方,你的火車房子沒有啦!”艾米莉頓了一下,說:“你別走,我去找你。”
半個小時以后,艾米莉來到我身邊,我們坐在報廢的枕木上。“12歲的時候我很快樂。”艾米莉說,“因為一無所有,因此得到的每一樣東西都是額外的,比如,汽水瓶子,破布娃娃,垃圾#8943;#8943;在這世界上,只有額外的東西才能帶給人快樂。”
我在心里說:艾米莉,那額外的愛情呢?
艾米莉忽然站了起來,變得很激動,指著我的臉說:“后來我在孤兒院沒有暖氣的教室里學習寫字和英語,我演算永遠也算不對,我被老師羞辱。我考大學,大學畢業,我慢慢走向了那條我根本不喜歡的人生路。然后,我成了一個可憐的保險推銷員。是你把我本來的快樂奪走了,你把我改變了,你讓我不快樂!我恨你!”
艾米莉把我推倒了?!叭绻冶仨殘蟠鹉?,卻不能用錢的話,如果我必須報答你,卻不能用身體的話,那么,大叔,這報答對于我來說實在太難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8943;#8943;”艾米莉在我面前痛哭,縮成一個很小的灰色的球。
那天,我一個人沿著鐵軌走回城里,心里一直在說:艾米莉,對不起。
不久之后,琦琦和小杜結婚了,我備了份大禮去參加婚禮。此后,我再也沒見過艾米莉。
潭鈴摘自《女報時尚》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