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我們的電影摸索出了一套以億元人民幣為結算單位的電影生產模式,盡管幾部金碧輝煌的影片已被本年度的奧斯卡外語片獎拒絕,但我堅信,電影的燒錢競賽,才剛剛拉開序幕。

正是在這種財經信念和游戲上,建構起了獨特的價值信條,相信只有這種影片,才能給中國票房帶來贏利的無限希望。但這種票房思維還只是表皮,而它的真正本性,則是以電影的方式,實踐權力美學的四項基本原則。
權力美學的第一原則,就是時空的偉大性,也就是竭力營造廣闊的空間和高速行進的時間,以及置身于這個超大時空中的大數量人口和器物。
這其實是嬴政的美學,并已在建筑學方面(阿房宮、地宮和長城等)放射出不朽的光輝。而它沉睡的基因,不僅延續在中國新建筑浪潮里,而且也在導演們身上蘇醒過來,變得更加甚囂塵上。
大面積的士兵及其兵器、奢華的宮殿、甚至大數量的藥罐和花盆,加上其他各種逼真的塑膠道具、面積遼闊的廣場、廣角鏡和寬銀幕制式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充分滿足了權力美學的視覺訴求。這是全球人口超級大國的文化信念,經過數千年的滋養,終于在電影里結成了古怪碩大的果實。
權力美學的第二原則,乃是意志的統一性。
導演變成了團體操高手,其視覺沖擊力,都建立在團體操基礎上。整齊劃一的士兵、林立的武器和旌旗、遮天蔽日的塵土,無不炫耀著帝國的偉大權能,向我們展示統一意志所能獲得的偉大力量。
這種團體操美學,正是法西斯美學的一種形式主體,在人類歷史上,只有納粹運動等才擁有如此迷人的統一性——所有的人都服從于一個最高意志,并且為這個意志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權力美學的第三原則,就是向觀眾展覽奢靡的生活方式,炫示豪闊的排場、盛大的照明體系(焰火和宮燈)以及被高度壟斷的財富。
比如,把所有的樓宇、器物和生物都染上金色,令帝國呈現出盛世氣象。盡管這是一場可笑的視覺騙局,但它足以制造出強大的娛樂效應,滿足國民的拜金主義渴望。
權力美學的第四原則,是指數日益高漲的暴力(酷語)。
目前的鴻篇巨制就是一場暴力指數的超級競賽。大規模的集體性屠殺,成為大片敘事的基本元素。亞洲暴力美學起源于日本和香港,最初僅僅與流氓黑幫題材密切相關,演繹為吳宇森式的社會叛逆者的頌歌,而后卻在中國內陸被國家主義所征用,進化成帝王的嗜血游戲。
一個毒打大臣的場面就可長達數分鐘之久,在肉體蹂躪的慘叫聲里,導演炫耀著血腥的暴力,場面驚心動魄,令人發指。
在所謂古裝武俠題材的掩護下,暴力指數在不斷上升,而有關職能部門拒絕為電影分級,無異于為視覺暴力的泛濫,開辟了廣闊的道路。
我們的電影不僅是帝國暴力美學的樣本,也是“假、大、空”的反人性讀本。我們已經看到,人道主義理想經過多年的圍剿,終于在我們的電影里完成了自我銷毀的程序。在那些王朝內訌和家族爭斗中,人性的畸形、變態和扭曲,上升到了美學的非凡高度。愛、善、和平以及追求真理的人性崩解了,癱瘓在熙熙攘攘的票房的門前。
那些團體操美學,甚至引進了大數量的碩乳,有人在互聯網上驚呼,懷疑自己“進了奶牛場”。但在我看來,這不僅是某種文化戀乳癖現象,也是一則耐人尋味的寓言,暗示著皇帝、獨裁者、國家和流氓暴力的乳汁,正在養育我們的電影,令其散發出令人眩暈的氣味。
嬴政的權力美學,徹底改造了當代電影,它的亡靈成了中國票房的救星。這是重大的文化轉折。在經過反專制和反法西斯的漫長斗爭之后,我們不得不重返人性淪喪的現場。
耐人尋味的是,這種權力美學竟然受到保護、褒揚和推廣,成為光芒四射的樣板。用這類影片打造的新一代國民教科書,正在轟轟烈烈地誕生。民眾掏錢購買這種視覺教科書,從中學習各種反面的道德經驗,就此滋養著人性中最危險的部分。
可以想象,在教科書“毀”人不倦的指導下,這些黑暗影像將在未來轉化為嚴峻的現實。這就是我們的電影的歷史結局。
原秀 摘自2007年1月26日
《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