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興/譯
生存的全部意義就是永不停歇地你追我趕。

老鼠穿著浴衣和拖鞋坐在寬大的扶手椅里讀書。他顯得又高又瘦。一副眼鏡架在他長有胡須的鼻子根部。房間的墻壁上斜掛著一幅繡有“溫暖之家”四個字的刺繡;一張橢圓形照片,照片上老鼠母親的花白頭發梳成了一個發髻??糠鍪忠蔚氖菚?,上邊擺滿了書,有“莎士比牙”十四行詩等。
老鼠一邊看書,一邊到桌子上的奶酪碟子里取東西。碟子是空的:他的手指在碟子里四處摸索。
老鼠放下書,憂郁地看著空碟子,搖了搖頭。
最后,老鼠從洞里走出來。他小心翼翼踮著腳,朝廚房走去。他突然躥到椅子下面,從邊上探出頭來窺視;他躡手躡腳爬到椅子上;他往桌子上爬。他看見桌子上放著奶酪。
他從浴衣里取出一方白手帕,系到脖子上。他對奶酪彎下身子,微閉著眼睛,好像在嗅鮮花的味道。
突然,隨著一聲巨大的碰撞聲,貓跳上了桌子。
貓在追趕老鼠時,掀起了桌布,打翻了盛糖的碗,使白糖從桌子上像小瀑布那樣灑落到地板上。地板上,一群螞蟻在搬運糖粒:一只螞蟻用桶接住落下的糖粒,把它倒進第二只螞蟻的桶里,第二只螞蟻把它倒進第三只螞蟻的桶里,依次搬運,一直運出房子,最后一只螞蟻把糖倒進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卡車里。
貓在追趕老鼠,從藍色椅背上跳過,穿過椅子腿,穿過上了蠟的地板。他們兩個都竭盡全力向后傾斜身子,努力想使自己停下來,但門板還是逼得越來越近。老鼠破門而出,門板上留下一個老鼠形狀的洞。貓破門而出,把老鼠形狀的洞換成更大的貓形狀的洞#8943;#8943;
老鼠坐在他的扶手椅上,手墊在下巴底下,凝視遠方,神情憂郁。他從性情上來說,屬于沉思型,現在他非常痛苦,因為他必須每天都要去找食物,從而不得不中斷他的沉思。
覓食本身就已經非常累人非?;奶屏?,而且那只粗野的貓總來搞破壞,更令他無法忍受。他蔑視那只貓,沒修養的家伙。但同時,他承認自己對貓原始而充沛的精力和簡單而執著的性格暗自欽佩。
看起來,貓一生中除了捉老鼠以外再也沒有別的追求。他經常因為貓無休無止的敵意感到驚訝不已:貓不知疲倦地設計一個又一個的圈套來謀害他,他不得不經常保持警覺,搞得身心俱疲。
貓從左邊入場,將自己偽裝成了一只漂亮的母老鼠:頭發金黃,嘴唇性感通紅。他搔首弄姿、步履矜持,一只手擱在翹得老高的屁股上,一只手時不時地撩撥他的金發,在老鼠洞前走來走去。
老鼠在洞里,手揣在褲兜里。他看到了性感的母老鼠,就好像被催眠了一樣,走出了房間。貓放起了唱片,跳起了舞。老鼠也跟著跳起了舞。
就在他們跳舞的時候,貓的假發松了,露出了一只貓耳朵。貓渾然不覺,他向老鼠走去,閉上睫毛長長的眼睛,撅起了紅紅的嘴唇。老鼠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支雪茄,把它放進紅嘴唇里。貓的眼睛睜開了,從嘴里取出雪茄,盯著看。雪茄爆炸了#8943;#8943;
貓仰面躺在他的籃子里。兩只手枕在腦后,右腳平放在支起的左膝蓋上。一想到老鼠他就滿懷怨氣,因為他知道老鼠很看不起他。他多么希望能把老鼠撕成碎片。他知道自己的憤怒并非源于饑餓。他非常蔑視老鼠羸弱的體質,像梳子齒一樣細小的胳膊,以及他對書籍和獨處的癖好。
但同時,他氣惱地認識到,自己很欽佩老鼠的優雅,富有涵養的懶散氣質,以及他很輕易就能產生的自信。他為什么老在看書?在某種程度上,老鼠使貓很自卑:只要老鼠在,貓就會感到自己笨頭笨腦。他懷疑老鼠在他的房間里根本不怎么會想起他,一想到這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貓給一只假老鼠上發條。貓揭開假老鼠的頭頂,把一個紅色的滴答滴答響的炸藥棒塞到里面。他把假老鼠放在洞口,看著它穿過小拱門,消失在里面。
洞里,老鼠正坐在椅子上讀書。假老鼠從他面前滑過,他根本就不抬頭看這個不速之客。他一邊看著書,一邊伸出手,揭開他的替身的頭頂,取出炸藥棒,把它塞進一個蛋糕,把蛋糕放進假老鼠的頭里。老鼠把假老鼠轉了方向,繼續看書。
假老鼠從小拱門中走出去。貓看見假老鼠出來了,揚了揚眉毛。他抓過假老鼠,打開腦袋,從中取出一個蛋糕。貓咧嘴笑了,舔著牙,張開嘴。他聽見了什么聲響。蛋糕發出很大的聲音:滴答、滴答。他專心致志地聽著,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現了恐懼的眼神,表明他意識到了什么#8943;#8943;
老鼠感到無聊,非常的無聊,因為想要對付這只貓簡直太容易了,有時候他甚至都希望有一個和自己旗鼓相當的角色。
貓也一清二楚,老鼠在任何時候都比他聰明,但恰恰就是這個認識在折磨他,激起他捉住老鼠的欲望。他的生活,只要和老鼠聯系在一起,就是一個長期的失敗,是一連串單調乏味、難以言說的恥辱。
雖然他明白他永遠不能夠捉住老鼠,老鼠總會在他伸出爪子抓他的時候,提前半英寸逃進老鼠洞,但他也明白只有捉住老鼠,他的凄慘生活才算有了價值,他將被整個改變。
但難道這就是他要找的屬于自己的生活,一眼未合地躺在那兒謀算著老鼠?當一切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難道他追趕的不正是他自己嗎?貓皺皺眉頭,撓撓鼻子。
貓從左邊入場,肩上扛著一只麻布袋。他把袋子在老鼠洞旁放下,從里面取出一塊灰色的云朵。他把云朵放在老鼠洞上方的空氣里。從云朵中開始下雨。貓從袋子里取出衣服,三下兩下把自己偽裝成小販,開始按老鼠的門鈴。
老鼠在拱門下出現了,手抱在胸前,盯著看外面的雨。貓從袋子里取出一堆按老鼠尺寸制作的雨傘。老鼠搖搖頭。貓從袋子里取出雨衣、高筒靴、魚竿和工具箱。老鼠搖搖頭。貓從袋子里取出橡皮海馬、充氣坦克、潛水艇和游船。老鼠搖搖頭,走進房子,把門砰地關上。
老鼠打開門,在門把手上掛了個牌子,又砰地關上門。牌子上寫著:禁止上門推銷。
雨越下越大。暴風雨越來越猛烈。冰雹越來越大。云中開始下雪。貓在暴風雪中掙扎前行,很快被雪裹得嚴嚴實實。他動彈不得,擺出一個低頭向前沖的貓的造型#8943;#8943;
老鼠坐在椅子上,一本攤開的書面朝下放在腿上。他感覺非常疲倦,非常郁悶。
他是否太孤獨了?他想到了貓,疑惑在他與貓之間是否存在某種微弱而遙遠的關系,也許是伙伴關系。他們是否可以成為朋友?或許他可以教會貓如何欣賞帶思想性的東西,而從貓那里學會如何享受生活中更加簡單的樂趣。
或許貓也像他一樣,時不時地受孤獨情緒的侵擾。難道他們不是有很多共同點嗎?他們都是單身,都喜歡待在家里,都喜歡舒適的家庭氛圍,都在干一些偷偷摸摸的勾當,都喜歡搞一些陰謀詭計。
貓從右邊入場,手里拿著一塊黑板擦。他走到老鼠洞旁,彎下腰,把老鼠洞擦掉。他把墻壁擦掉,露出老鼠的家。老鼠坐在椅子上,一本攤開的書面朝下放在腿上。貓擦掉了書。老鼠抬頭看著他,非常生氣。貓擦掉了老鼠的椅子。擦掉了書架。他擦掉了整個房間。他把黑板擦扔到身后?,F在世上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了貓和老鼠。
貓把老鼠一把抓起。貓張大了嘴巴,閉上了眼睛,開始猶豫不決。老鼠有一千個理由應該去死,但沒有了老鼠的生活是不是會真的快活?老鼠的消失真的能讓他完全滿足嗎?是否可以料想以后他會時時想念老鼠?老鼠雖然讓人煩心,但是否他還是需要他?
貓在猶豫的時候,老鼠把手伸進口袋,取出紅色手帕。他刷刷幾下擦掉了貓的牙齒,貓的眼睛充滿驚恐地看著。他擦掉了貓的眼睛。他擦掉了貓的胡須。他擦掉了貓的頭。仍然被抓在貓的爪子里,他擦掉了貓的整個身體,只剩下了抓著他的那只爪子。然后,小心翼翼地,他擦掉了貓的爪子。
他輕輕地跳到地上,拍了拍手。他朝四周望去。他在空無一物的白色里,拿著紅色手帕,孤零零地站著。
猶豫了片刻,他開始擦自己,從頭到腳飛快地移動。
現在除了紅色手帕以外,什么都沒有了。手帕漸漸變大,變成了舞臺幕布。在落下的帷幕上,兩個字用黑色的筆跡把自己寫了出來:“結束?!?/p>
黃盛梅摘自《外國文藝》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