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錢的出事,更堅定了阿布繼續(xù)做拾荒者的決心。
這個城市像阿布一樣靠拾撿破爛為生的彝人很多,他們的生活永遠和垃圾打交道。每天,拾荒者們提著編織袋,背著背簍或是大大的麻布袋,三五成群或是獨來獨往,出沒在城市的各條街道,各個角落,以及垃圾房、垃圾桶旁。有青年,有老人,有小孩,有婦女,甚至還有背著嬰兒的婦女。他們已形成一支隊伍,生活在這個城市。
在古彝人的眼中,要飯的、撿破爛的同為一類,被視作人下人,為人所不齒。如今傳統(tǒng)觀念的改變,使拾荒者形成一個群體。流浪兒阿布成為一個拾荒者,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他幸運,是因為成了拾荒者;不幸,也是因為成了拾荒者。
阿布的家在一個非常偏遠的山村。由于貧窮,母親拋下年幼的他跟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父親是個酒鬼,母親跟人家走后,成天只知道喝酒,打他、罵他,從來不管他。他成了沒人疼沒人管的孩子放任自流。有一天,他在路邊玩耍時有個人說可以帶他去找他的母親。為了找母親的阿布糊里糊涂地跟著人家來到城里后,帶他來的人不見了。他四處尋不著,餓了幾天,實在受不了,見城里也有人要飯,就學(xué)人家要飯,開始走上了拾荒的道路。
現(xiàn)在,進城已有兩年的阿布,跟一群像他一樣以拾破爛為生的孩子混熟了,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白天,他們提著編織袋,到處拾撿各種垃圾;晚上,一同擠在一間破爛不堪的石屋里。
破石屋在一條穿城而過的河邊,是他們自己用石頭和斷磚壘起來,中間用幾根比石墻高一點的木頭支撐著,兩邊斜放幾根長竹竿兒,再用撿來的破帆布,編織袋以及塑料袋蓋頂?shù)囊蛔喴追俊Uб豢矗褚蛔鶋灐6湎臒幔译S時都有被河水沖走的危險。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所以大多時候,阿布情愿躲在城市的公廁里,也不愿回“石屋”。還好,冬天已過去了,春天來了,是件值得慶祝的事。他是一個怕冷的人,在家的時候就怕冷,到了城里還是怕冷。一年四季當(dāng)中,他最愛春天。春天就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忸忸怩怩,躲躲藏藏地來了。
剛進城那會兒阿布看見城里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孩子,每天都有父母接送或是三五成群,背著書包快快樂樂地打身邊經(jīng)過時,羨慕得不得了,也羞愧得不得了,自慚形穢的他會在不經(jīng)意間緩緩地低下頭。起初因不習(xí)慣吃撿來的食物,吃了常常嘔吐,拉肚子。現(xiàn)在,什么事都沒有了,也不在乎什么了,只知道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城里人不會同情他,城里的垃圾也不會變成黃金。但,垃圾可以讓他活下去。
在城市,任何行業(yè)都存在競爭,連撿垃圾也存在競爭。有那么多拾荒者,而城市有限的空間不可能像變魔術(shù)般一夜間就變大幾倍。所以,你要生存就得記住狠、準(zhǔn)、快。所謂狠,就是見到垃圾,一定要不擇手段地去搶;準(zhǔn):在拾撿中要看準(zhǔn)值錢的;快:就是下手快。見到有人丟垃圾,你要第一時間迎上去,甚至熱情地幫他們倒。
在這個城市拾荒者到處都是,他們形形色色,什么樣的人都有,手腳不干不凈的,吸毒的,搶劫的。為了爭奪垃圾,互相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搞得頭破血流在他們中間已不再是什么新鮮事兒!用他們的話說——這才叫真正的“競爭”。
還好,阿布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犯不著去爭去搶。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不成問題。不像吉翁阿普,攜兒帶妻的。上回,吉翁阿普就為爭垃圾和沙瑪耳根打了一架。
2
不想提沙瑪耳根這人,真的,太討厭了!貪婪、自私、無恥、卑鄙、勢利……人類所有的缺點幾乎都在他身上體現(xiàn)。
倒是吉翁阿普為人正直,對人友善。他家原先也在山里,只是為了生個兒子續(xù)家譜,違反政策超生了。鄉(xiāng)政府要罰他7000塊錢的款,他哪來那么多錢啊?在他們那個窮鄉(xiāng)僻壤里,除了能種植蕎麥、洋芋和一丁點燕麥外,連玉米長在那里都沒有收成。罰7000塊?那不是要他的命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山里那幾塊薄地不要了,悄悄將家里唯一的一頭母豬變賣后,攜妻牽兒連夜逃到了城里。
吉翁阿普好面子,所以起先他沒有撿垃圾的,只是三個女兒在撿。他就在城里做泥水工,可是包工頭卷款跑了;后在郊區(qū)做泥瓦匠,老板又死了。不幸的事全讓他攤上。什么也干不成,最后只好抹下臉皮加入撿垃圾的隊伍。
攜兒帶妻的吉翁阿普,不像單身漢阿布可以到處流浪。只好在城郊租了間80塊錢一個月的房子,全家人擠在那里。他愛喝點小酒,喝了酒,喜歡吹些自己祖上原先如何風(fēng)光的事兒和彝族古老的傳說。愛聽故事的阿布就喜歡跟他呆在一起。
那天,天氣不錯,跟阿布的心情一樣。阿布在南街轉(zhuǎn)了一圈,撿到了滿滿一編織袋垃圾。來到西街時,碰到正在忙活的吉翁阿普。
“喂,吉翁阿普!”吉翁阿普正俯身垃圾桶里掏東西,聽見有人叫他,回過頭看見是一臉燦爛的阿布,轉(zhuǎn)過身笑著說:“阿布呀,來來來!”阿布小跑上去,湊到阿普的跟前,問道:“收獲怎樣?”
“臭小子,撿到黃金了?”
是的。阿布今天確實撿到寶貝了——一個藍色的本子。他極神秘地從內(nèi)衣口袋里把它掏了出來,拿在阿普面前晃了兩下。這本子是在東街垃圾房旁轉(zhuǎn)悠時撿到的,像存折。不過,目不識丁的阿布認不準(zhǔn)。
阿普把本子拿在手里仔細翻看一番后說:“是存折,上面還有兩千塊錢”。“什么,兩千塊?”阿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了起來。
“但是沒用啊,要對得上密碼才能取得出來,不知道密碼撿到也沒用。”阿普進一步解釋道。聽到吉翁阿普的解釋,阿布有些失望。
“失望了?”阿普看著阿布的表情問。阿布搖搖頭。阿普接著說:“又不是你自己的,那是撿來的。更何況哪有那么好的事,讓你白撿?垃圾怎么會變黃金呢?”然后又俯身繼續(xù)他的工作。
阿布在旁邊坐了一會兒,想想好像也是這個理,便把折子揣回包里放好。心里坦然多了!他拉著吉翁阿普要他講故事。說講了故事,他倆賣得的垃圾錢平分。阿普看了看阿布的垃圾,沒答應(yīng)。
阿布拽著阿普的手不放。阿普拗不過,兩人便坐在路邊,守著旁邊的垃圾桶,一個講,一個聽。講者講得眉飛色舞,聽者聽得津津有味,還不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經(jīng)過這里的城里人,看到這一老一小拾荒人自得其樂的樣子。有的指指點點,有的捂住鼻子,有的竊竊私語,可能還有人誤認為他們是父子呢?
他們把垃圾分類整理拿到收購站換成錢出來時,已是華燈初上。一天的日子就這樣晃過了。吉翁阿普打了斤白酒回家去了。阿布則晃到了商業(yè)街。
商業(yè)街明亮的櫥窗,絢麗多彩的廣告,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把繁華的大街裝扮成了比白天更美的“不夜城”。
阿布靜靜地坐在商業(yè)街座椅上,欣賞著商業(yè)街美麗的夜景。想起白天的事情,忽然有個念頭閃進他的腦海,“如果吉翁阿普是自己的父親就好了。”不過這念頭只是瞬間,很快就消失了。他一直恨父親,總覺得若不是父親懦弱無能,母親就不會離家出走。如果父親不酗酒自己也不會一個人跑到城里來,孤苦伶仃地靠撿破爛過日子。
望著那一閃一閃的霓虹燈阿布沉醉了。他喜歡這里的霓虹燈,但白天的他不敢來這里。因為這里人太多,他怕城里人鄙夷的眼神,加上這條街太干凈,自己太臟,走在這兒覺得渾身不自在。唯有晚上來看看漂亮的霓虹燈。
“喂,阿布。”有人從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伍惹。
伍惹比阿布高一頭。黑黑的,像塊木炭。也是撿垃圾的。但這人吸毒,遇到他阿布腦海中蹦出三個字:倒霉了!
果然,一見到阿布伍惹就開口“借”錢:“阿布,借我五塊錢吧,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只有五塊,一口都買不了。求求你,借我一點吧!”阿布沒有理會他。伍惹死乞白賴地在阿布身邊說了好一陣。見阿布還是不理他,就一下子跪在了阿布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起來:“阿布,我真的好難受!看在大家都是家鄉(xiāng)人的面上,你就借我一點吧。我明天一定還你!”然后抓住阿布的手不放。
看伍惹的樣子,好像確實也挺難受。阿布心軟了!想想伍惹雖然吸毒,但畢竟從來沒有對自己作過什么不利的事,而且他說得對,大家都是家鄉(xiāng)人,應(yīng)該互相幫忙。于是,他從內(nèi)衣里掏出了錢。一見到錢,伍惹立刻伸出手一把抓過阿布手中的錢,連聲謝謝也沒說,像是撿了根救命草,瞬間消失在阿布的視線內(nèi)。反倒把阿布愣在那兒,半天回不過神來。
回到“石屋”時,幾個伙伴已睡著。春天到了,人們愛犯春困,不像冬天,凍得他們整夜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你瞧,曲古的一條腿還壓在爾作的屁股上呢!
阿布輕輕地走到自己的鋪位上,雙手枕著頭平躺著。回想白天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先是一大早撿到個存折,后來自己居然像發(fā)神經(jīng)似的估著吉翁阿普講了一天的故事,最后是錢被伍惹搶光。不過,他最想不通的是最后一件事。
難道吸毒的人都是這樣不要臉嗎?實際上,他跟伍惹不是很熟。之前聽人說起過伍惹也是個的可憐的人,生在一個毒品重災(zāi)區(qū),那里的人們沒有文化,愚昧使很多人都在吸毒販毒,他的父母——因吸食毒品相繼死亡。聽說他一生下來就有毒癮,現(xiàn)在更嚴(yán)重了。他把每天撿垃圾所得的錢,全都用來吸食毒品。錢不夠,就騙,就要;不行的話,就搶。今天總算見識了,真的好可怕!
3
第二天起來時,天已大亮。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很舒服。阿布到河邊用手捧了點水洗臉,拿衣角擦了擦后,又不慌不忙地返回屋里拿起編織袋朝東街方向走去。
在東街,他察看了好幾個地方,發(fā)現(xiàn)每一處垃圾都已被人掏過,覺得很沮喪。轉(zhuǎn)到最后一個垃圾存放點,也沒戲。有氣無力的他正想離開時,看見一城里人提了一大袋垃圾朝他走來,這才來了精神,迅速迎了上去,指著城里人手里的垃圾袋用生硬的漢語說道:“叔叔,我?guī)湍愕?”城里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把袋子丟在地上拍拍手走了,撿起城里人丟在地上的垃圾袋打開一看,里面有一只完整的烤鴨!阿布興奮極了,拿出來,摸摸居然還是熱的。便坐下津津有味地啃起來。吃了一大半,才發(fā)覺有點怪味。不過,吃都吃飽了,對于他來說吃飽才是最重要的。他把剩下的烤鴨丟掉。嘴里還罵了句:“媽的個X!”隨后把垃圾袋抓過來,繼續(xù)慢慢地翻找。除了剛才的烤鴨之外,再沒掏到什么值錢的了。里面盡是一些食品袋、塑料瓶、飲料罐,以及廢紙張,而且數(shù)量不多。阿布把它們分類后放進自己的編織袋,然后把編織袋放在自己的頭下當(dāng)枕頭,仰面躺下了。他想守住這里!行有行規(guī),撿垃圾的也不例外,在這種小的垃圾存放點,誰把它守住,這里的垃圾這一時間就屬誰。
曬著太陽躺著,他睡著了。
在夢里,他看見了母親甜蜜的笑臉。在火塘邊,母親用溫暖的手撫摸他的頭;他還夢到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層巒疊嶂的山,清洌的溪水;夢見了覆蓋了村落的皚皚白雪;也夢見了垃圾,就像電影里交替的鏡頭。醒來時覺得身上有些涼涼的,抬頭望才見頭頂已是滿天烏云。遙遠的天際電閃雷鳴,眼看一場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他一邊罵變化無常的天氣,一邊抓起編織袋跳進垃圾桶里,趕緊翻找有用的垃圾……不一會兒,天空下起了小雨。
雨越下越大,從收購站出來已是傾盆大雨。回石屋?不可能了,石屋到處都漏雨,還有可能被暴漲的河水沖走。阿布只好站在一處無人的屋檐下避雨,心里盤算著去哪湊合著過這一夜?
該死的雨要到什么時候才停?褲腳被落在水泥地上又反濺起來的雨水濕透了。身子逐漸發(fā)冷,站久了腳也開始發(fā)酸、發(fā)麻。快要支撐不了時,他想起了吉翁阿普,想到吉翁阿普家歇一宿。
但他沒有想去就去,他站在那兒,就去和不去展開了一番思想斗爭。
對自己的到來阿普的反應(yīng),她老婆孩子的反應(yīng),以及自己這般邋遢的樣子,見阿普的家人合不合適等等統(tǒng)統(tǒng)想了一遍。最后才決定還是要去——他實在冷得受不了。
阿布重新把褲腳挽高,用食品袋套住頭,用裝垃圾的編織袋裹住身子,再用繩子將兩端拴緊。上端拴在脖子上,下端從后面拴在腰間。從上到下細細做好防雨的準(zhǔn)備后,阿布走到一個小商店門口,打上一斤白酒,朝吉翁阿普家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到了阿普家附近,沒了路燈。在雨夜的籠罩下,到處是黑蒙蒙的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哪里。白日里那一排低矮的瓦房成了黑壓壓的一片。他沒到過阿普家,只是有一回跟阿普經(jīng)過這里,但沒進去坐。聽阿普說,這里住的全是彝人,都認識,有賣菜的,有撿垃圾的,甚至販毒的。不過沒什么,各不相干。
阿布憑著記憶摸黑走到其中一排房子前,站在門外大聲叫:“吉翁阿普,吉翁阿普”,聽到外面有人叫,吉翁阿普打著電筒走了出來,把阿布迎進了屋。
屋里燒著很旺的爐火,孩子們都圍坐在爐火旁。爐火邊還烤著幾塊土豆,正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阿普幫阿布解下綁在身上的袋子,阿布從腋窩下掏出酒,遞給他。見到酒,阿普的臉變成了一朵綻放的花,高興地合不攏嘴。
“挪一下嘛。這些孩子真是的,客人來了也不懂得讓位,沒禮貌。”循聲望去才見阿普的老婆躺在墻角的一張木床上,病懨懨的。
“孩子。瞧你全身都濕透了,快烤烤火吧。”聽到這樣溫馨關(guān)切的話,一股暖流涌上阿布心頭,他差點哭出來了。
屋子不大,最多有20平米。只有一張木床,就是阿普老婆躺著的那一張。墻的另一端放有一堆墊的蓋的。阿普說三個女兒睡地鋪,這樣挪出的空間要大一點。
阿普的老婆吩咐大女兒拿吃的給阿布。女兒起身去拿時,阿布客氣地站起來勸阻。阿普不高興了,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后罵道:“你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就算吃過了,到阿普家就多少該吃點嘛!不吃,不吃把你的酒拿回去。”阿布推不過,吃了一些。
吃完后,跟阿普一家繼續(xù)圍坐在火爐邊烤火時,阿普才向他介紹自己的每位家庭成員,首先指著大女兒介紹:“剛才給你拿吃的這個是大女兒,叫阿各嫫。”然后指著二女兒、三女兒以及自己的老婆一一作了介紹。最后介紹到小兒子時,他說:“這小不點兒,不用說你也該知道他是我家的小皇帝了。咱家就是為了他才流落到城里的……”吉翁阿普說這話的同時。笑著摸了一下兒子的頭。顯然,他有些得意。
這時,躺在床上的吉翁老婆子插話了。“你呀,只知道顧自己杯子里的酒。客人都坐了那么久才介紹,還好意思?”接著她問:“阿布,多大了?”
“十三了。”阿布答。
“那你比我家的阿各大一歲。”吉翁阿普的老婆說這話時,阿各偷偷看了阿布一眼,然后把頭低下去。就是這個動作阿布發(fā)現(xiàn)了阿各長得很好看,就像春天里的花。
吉翁阿普的老婆問了阿布很多,但始終還是沒有起來跟他們一起坐。倒是他家的二女兒說話了:“媽媽,你知道嗎?今天吉克阿芝嫫在要錢時,差點被人踢死了。”
“怎么了嘛?”吉翁阿普的老婆用微弱的聲音問。跟阿布說了許多話,她可能累了。
“她在向一個路人討錢時,別人不給。她就拽著人家的衣服不放,那人很生氣,罵她。她還是不放,最后那人就把她踢開了。嘴角都流了血……”女兒還想說什么,阿普打斷她的話。“該踢!向別人討錢,也要講文明嘛!本身你討錢是在不勞而獲,討不著就要罵人家,這怎么行呢?你們要記住:我們向別人要錢,別人可憐你給你一點,你就接著,要說謝謝;別人不想給就別死乞白賴?yán)p人家。”
“聽到?jīng)]?要記住你們爸的話。”吉翁阿普的老婆也附和道。三個女兒都點頭。
吉翁阿普家的三個女兒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他的老婆身體不好,加上要帶兒子,基本上是不出門的。阿普呢,不僅愛喝點小酒,還愛面子。所以他自己撿來的還不夠他自己消費。三個女兒,只有白天撿垃圾,夜晚出去乞討,這樣來提高收入,維持日常開銷。
不知不覺中夜已深了。阿布說要回去歇息。有些醉意的吉翁阿普生氣地說:“回去,回去,你的家在哪里?你們那個窩,今晚能不能保住我還不知道呢。你就在這兒和大家擠一晚吧。來,我給大家講故事。”“噢,講故事嘍,講故事嘍。”聽父親說要講故事,吉翁阿普的兒子高興地跳起來。
吉翁阿普清了清嗓子,從很久很久以前上無天、下無地。天地一片混沌開始了講述。孩子圍在他身邊,個個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陶醉了。
不知道是因為被雨淋濕困乏了,還是真的被故事陶醉了,聽著聽著阿布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時,身旁躺著吉翁阿普的兒子,溫暖的被子蓋在身上,家的感覺妙極了!
4
時間如行云流水般悄然而逝,轉(zhuǎn)眼到了五月,城市里的人們已換上各色靚麗的夏裝,瀟灑地生活。作為城市特殊的群體——拾荒者,他們的“與眾不同”越加的凸現(xiàn)。從著裝,步態(tài),到其他。不論他們走到哪里,都會被人所排斥;無論是城里人,鄉(xiāng)下人,彝人,漢人,見到他們或湊巧碰到都會遠遠的避開。他們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刺鼻的氣味,確實叫人無法忍受。
時間對于他們,沒有任何意義。不論春夏秋冬,還是嚴(yán)寒酷暑,他們唯一的追求和目的,除了垃圾還是垃圾。用吉翁阿普的話說:垃圾是不會變黃金的,天上也不會掉餡餅。盡最大可能地拾撿垃圾是他們唯一的出路。如果說在進城之前他們也曾經(jīng)有過一點理想和幾分希冀的話,現(xiàn)在已被生活沖刷得煙消云散。就像吉翁阿普,他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每天能多撿點垃圾,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
面對人們的冷眼和唾罵,阿布他們習(xí)以為常,滿不在乎了。有個別拾荒小子甚至還惡作劇地向城里的漂亮姑娘們拋媚眼,或故意去撞擊別人以求零距離的快感,宣泄心中的不平。比如沙馬耳根就經(jīng)常這樣搞,結(jié)果也經(jīng)常招來城里人的臭罵,甚至耳光。但吉翁阿普不會。阿布也不會,他們認為這樣等于給自己招來更大的凌辱。
天,出奇地?zé)帷!皠谧鳌卑胩欤⒉及l(fā)覺烈日烤得人實在受不了,便決定回石屋,想好好休息一下下午涼快再出門。卻沒想,還沒進屋在門口就被匆匆趕來的曲古和爾作拽住。
“干嘛?干嘛?”他剛想罵。爾作開口了:“伍惹出事了!”“什么。在哪兒?”
“南橋下”。曲古陰著臉說。阿布沒再追問,跟了去。
當(dāng)他們趕到距石屋約1公里處的南河橋下時,公安局的人已經(jīng)把伍惹的尸體用白布裹好,放在擔(dān)架上準(zhǔn)備抬走了。周圍圍著許多人。從橋上經(jīng)過的人,見橋下有人圍著,也好奇地駐足引頸觀望。
尸體很快被抬走了。阿布沒有見到白布內(nèi)伍惹的尸體,聽圍觀的人們講,伍惹身上到處是青一塊紫一塊_的,腫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了,樣子很恐怖。有的說是吸毒過量死的,因為看尸體上的傷不像是被人打死的。
具體的死因不知道公安局最后怎么定義。伍惹死了,這是事實。阿布以為爾作說的出事,大不了就是因為偷盜被捉住,或打架之類的小事,沒想到伍惹死了,永遠地離開了這個精彩又無奈的世界。
伍惹死得很孤單,很寂寥,不像死了個人,而像只是看了場熱鬧。沒人為他送行,沒人為他哀悼,更沒人替他掉一滴眼淚。尸體被抬走后,圍觀的人也都各忙各的去了,只剩下那座堅硬冰冷的水泥橋!
如果換成鄉(xiāng)下的彝寨,今晚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所有的親戚朋友,鄰村鄰寨的人們都會奔涌而來,為他哭喪誦經(jīng)哀悼,然后把他送去他的族人焚化地焚化。想到這里,阿布有點想哭。似乎不是為伍惹,而是為自己。回來的路上,他們仨誰也沒說一句話……
死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照樣為生計奔波著。伍惹很快就被人們所遺忘,沒人再去提及他,也無人再去問他從哪里來,為什么流浪;更不用說有人會懷念他,就好像這世界上從來就不曾有過這么一個人。
5
地球依然在轉(zhuǎn)動,城市依然在日新月異地變化、繁榮。阿布以及像阿布一樣在城市拾荒的彝人,他們已融入了這個城市。他們無法與城市脫離,無法與城市的垃圾脫離,無法再回到他們以前的生活,無法回到曾經(jīng)的世界。他們的村莊,他們的小溪,已永遠地離他們而去。但在城市,他們注定永遠是一個被邊緣化的弱勢群體。
然而無論怎樣,他們堅信:城市會更加繁華和美麗。只要有城市,就會產(chǎn)生垃圾;只要有垃圾,他們就能生存下去。
你瞧!此刻,在南街那排垃圾桶中,那個把身子伸進桶內(nèi),只露個屁股在桶外的家伙,不就是阿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