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表情達意而有語言,為紀錄語言而有文字,為表述思想而有文章,長篇與多篇文章刻在相串的木板上成冊而有了書。卷帙浩繁的典籍是人們感情的宣泄,經驗的總結,智慧的結晶。
“白馬紫金鞍,騎出萬人看,問道誰家子,讀書人做官”,浸透剝削階級的讀書觀,應該唾棄。“虎榜朝朝掛,龍門日日開,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始于隋唐的開科取士,以考試選取各級管理人員(官)的做法,把讀書與當官劃等號,曾經促進了封建社會的文化發展,但由此把讀書定位在為官的座標上,似有迂腐之嫌,因此讀書無用和讀書萬能都欠不妥。
浮淺也好,深刻也罷,不論迂腐還是高尚,讀書總該是人們社會生活的要素。因為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社會發展的一塊基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需要從歷史的鏡子里找到殷鑒,從前人和同代人的著述中吸取營養,人生在世,不可不讀書。
“朝聞道,夕死可矣”。孔老夫子的話啟迪了無數輩人,學富五車,博古通今,學究天人,滿腹經綸成了眾多學子的追求目標;“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為莘莘學子的座右銘;“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活到老,學到老,成為婦孺老幼的口頭禪,我輩豈能忘之。
家境貧困的我,在父親的勉勵下,初級師范畢業,用今天的標準衡量,充其量只是接受了義務教育,在知識領域里,算是個餓漢。為了有一碗飯吃不能不讀書,為了適應工作不得不讀書,工作之余舞文弄墨不能不讀書。雜七雜八讀了點書,無系統可言,更未深究窮研,只有零零碎碎的感慨,將一孔之見端出,如能在讀書問題上引發共鳴——即使商榷亦為萬幸。
一、讀書與神、鬼二界
1997年給云南藝術學院作家班的學員第一次講課,我的開場白是:一心追求升官去學拍馬術,迷于發財去擦皮鞋殺雞賣。陽奉陰違樣樣通,坑蒙拐騙件件精,烏紗金銀滾滾來——我的前提是不應忽視中國是個有兩千多年封建文化歷史沉淀的國家。文學創作是一項自甘寂莫,自討苦吃,但因其作為塑造靈魂的工程又是一項崇高而光榮的事業。要在這項工程中做個合格的工人,必須讀書——社會上的兩本大書都應該讀。
一本是前人和今人寫出來,已經編纂成冊的書。讀此類書,戴過小小破爛工部、拾遺烏紗的杜甫的話不能忘記: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在當時封建社會最輝煌的唐代文化的金字塔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詩仙李白和詩圣杜甫,是否讀破“萬卷書”,我表示懷疑。當時活字印刷尚在母體中,“萬卷”之數頗難想象,即使“達標”,木版印刷字大紙厚,一卷寥寥數千上萬字,“萬卷”不過一二百萬言,放到今天無非是幾十萬上百萬言的幾冊書而已。同時,數量不能代替質量,不過是現實主義的杜甫浪漫了一下,冠以“萬卷”而已。
竊以為并非杜詩翁的疏忽,恰是匠心所在,關鍵是那個“破”字,恐怕并非單指數量而貴在質量:窮根究底將其打“破”,咽進肚里,消化,變成滋補身心的營養品,才是“破”字的真諦。
如按字面,將其理解為數量則曲解了杜夫子本意而陷入迷誤的泥淖不能自拔。如是,作為讀者,即使“破”萬卷之數,不過是書櫥而己,即古人所諷之“立腳書柜”是也,如是之寫作者,不是東施效顰就是鼠竊狗盜,除了落得“鬼”的笑談外,哪有“神來”之筆!
宋代大名鼎鼎的陸游有兩句精美絕倫的詩:“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不知是對杜詩圣見解的刻意補充還是另有用意,就個人切身體驗,實為金玉良言。
讀已寫出并編纂出版的書,天經地義,但如果只啃書本,讀死書,必然釀成讀書死的悲劇。陸放翁先生要人們在從未有人編輯過的大書里“躬行”,認認真真去讀生活的大書,不能說不是精明之見。
面對復雜繽紛的現實生活,用火眼金睛觀察,用自己的腦袋思考,用純真的心境體驗,從歷史與現實結合的高度,用社會發展的深度,提煉出真切的感悟。在這本生活的大書里,觀察五洲風云,辨別真善美與假丑惡,識事、識人,構建自己的人生坐標。如是涂鴉為文者,將會以自身的獨特體驗、感悟和視覺,寫出生活氣息濃郁、獨具特色的“有神”作品。也反證躺在沙發上、品著咖啡美酒的“坐家”只可能寫出猙獰的“鬼”味之作。
是否讀好兩種書,是寫作中神鬼二界的準星和分水嶺,權且算是幾十年讀書的一孔之見。
至于從西方文化垃圾堆里揀來“下身文學”等破爛貨作旗幟揮舞者,因其與蒼蠅有逐臭為榮的共同嗜好,另當別論。
二、臉譜的騙局
——讀《封神演義》的一點遺憾
“真《三國》,假《封神》,一部《西游》哄死人。”一位小學語文教師的話曾被我奉為圭臬,將《三國演義》當正史,視《西游記》為荒誕,把《封神演義》看作胡編亂造。后來讀《三國志》,寥寥七十二個字的東吳招親,演義成跌宕起伏的上萬言。生于公元175年的周瑜,二十八歲就當上江夏太守,任東吳三軍統帥還沒三十歲,三十六歲(公元210年)病死。諸葛亮生于公元181年,比周瑜小六歲,公元207年(建安12年)二十六歲時被劉備三顧出山,而《三國演義》里——特別是戲劇舞臺上,諸葛亮一出場就是五須長髯,比之大他六歲的周瑜到死也是白面小生,始知演義非正史而是小說。以之類推,《封神》、《西游》亦如此。
從文學的角度看,三部作品各有千秋瑕瑜互見,最次的《封神演義》,曾對青少年時期的我和小伙伴們產生過深刻影響:不是思想性、寫作技巧,而是它的人物臉譜。
八卦衣附身的姜子牙道貌岸然,蓮花為骨肉的哪吒腳踏風火輪所向披靡,三只眼的楊戩能洞穿一切,長肉翅的雷震子忠誠神勇,尤其是腦殼后置的申公豹形神一致……臉譜成了我們童年區分善惡的標準。嚴厲常以戒尺打學生手心、屁股的老師成了無道的紂王,稍不順眼的女同學得到狐貍精的封贈,氣味相投的小哥們則以哪吒、楊戩自居,“背信棄義”向老師打小報告者成了助紂為虐的申公豹……
隨著年事增長,傳統戲劇舞臺上繽紛多姿的臉譜卻萬變不離其宗,紅臉為忠臣義士,白臉是奸佞弄臣,白鼻梁的是小丑……復雜的現實生活是一本鮮活而深刻的教科書,無情地剝下了臉譜的真面目:口中喊萬歲,背后下毒手,一本正經的臉譜后面干的是倒行逆施勾當的陰魂尤在。貪污受賄、男盜女娼的成克杰,端坐在全國人大常委副委員長的寶座上時未顯青面獠牙。擅長給別人書寫“兩袖清風”、“公正廉潔”之類條幅、中堂或“以誠為信”匾額的胡長清,原來是個色膽包天的大貪官。肩負保國安民、手握國門鑰匙的公安部副部長李紀周,成了廈門海關、汕頭海關一系列驚人走私案的大導演。戴公平帽著天平徽的四川省內江市東興區法院碑木法庭庭長何志良公然偽造法律文書,瘋狂實施詐騙,把公正執法的圣殿變為徇私舞弊的黑店。手執反腐利劍的湖南省郴州市檢察院反貪局局長張立生被“色彈”擊中當了“俘虜兵”,把官銜上的“反”字去掉,成了“貪污賄賂”局局長。為國家斂財聚寶的河北省稅務局李大局長把上千萬人民血汗裝進私人的腰包。宣稱信仰馬列主義、標榜唯物論者的河北省副省長叢福奎拜倒在巫婆腳下,貪污巨資隨意揮霍。臺上唾沫橫飛講“為人民服務”的少數“公仆”,臺下干的是吸食民脂民膏的罪惡勾當。白天高喊建設“精神文明”的顯貴,晚上都是些將“小姐”左擁右抱,通宵在鎖金帳里行樂“精神不文明的肖小之徒。一位退休的傣族老干部,將其現在的頂頭上司在敬老節講話中的“敬老”以傣語“今勞”詮釋“喝酒”,也用傣漢結合解“今”者為吃,吃老人之謂也,無奈的詼諧中,使人悲涼而痛心……
此類不肖之徒,在十多億人口的大國是否達到百分點整數不得而知,他們的作為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陸國土上每天發生的事件中也只是零頭的零頭,然而其危害程度卻無法計算,于是我茫然、惘然,《封神演義》里的臉譜失靈了,現實生活中倒行逆施的“申公豹”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相,傳統戲劇里的紅臉、白臉似乎都在哈哈鏡中幻化倒置。
愴然、凄然、憤然中,忽然醒悟:《封神演義》里的臉譜切莫當作生活的真實,戲劇中的臉譜不能作衡量人的準繩,要識破奸佞肖小之徒的廬山面目,不再為表面的臉譜欺騙。《聊齋志異》中的《畫皮》可以彌補《封神演義》里臉譜的缺憾。《西游記》里多變的白骨精也足以使人警鐘長鳴。
三、經、金、緊與后臺及其它
——讀《西游記》三得
歷史告訴我們,沒有《大唐西域記》,《西游記》就沒有根基。玄奘口述,門徒辯機筆錄的這本書,無論從地理學、民俗學、宗教學的角度看,都是目前所能看到唐代以前我國記述中亞和南亞——特別是印度的一本較為詳實的典籍,至今仍為世人矚目,英、法、日、俄等譯本表明它的重要地位,20世紀美國早期的印度史學家史密士(Vincent Smith)是個崇拜英國、祟拜英雄的典型,他在評價《大唐西域記》里說了一句引人深思的話:“印度歷史對玄奘欠下的債是決不會估計過高的”。
中國人當然應作出更加強烈的回響,文藝家蜂擁而上,流傳至今的略加點數,就有玄奘的徒弟慧立、彥綜撰寫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宋代刊行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雖然粗疏質劣,卻是第一次用文學形式演義唐僧西天取經,出現了“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也就是孫悟空的雛型;此后,以之為原型的文學作品源源延伸。元人陶宗儀的《輟耕錄》收錄了金代院本《唐三藏》及有關劇目《蟠桃會》、《凈瓶兒》等。出現了寫玄奘家世的《陳光蕊江流和尚》。吳昌齡創作出雜劇《唐三藏西天取經》和《鬼子母揭缽記》。見諸《孤本元明雜劇》為無名氏所作的《二郎神鎖齊天大圣》、《二郎神醉射魔鏡雜劇》等。《西游記評話》開始在市井流行;明代初年楊景賢的《西游記雜劇》從人物設置到故事情節已具備了《西游記》的框架,為《西游記》的問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作品是作者感情的宣泄,玄奘西天取經的故事無疑為人們提供了大顯身手的空間,按照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美學觀,他們展開了想象的翅膀,在激情的海洋里縱橫馳騁騰挪,先后出了三部不同版本的《西游記》:楊致和的四十一章本、朱鼎臣的十卷本、吳承恩的百回本,孰為“正宗”,孰為“歪宗”曾經爭論不休,直到今天似乎尚未見到結論。我之愚見:楊、朱之作篇幅單薄,藝術功力無法望吳本項背,這也許就是吳本得以廣泛流傳的原因。
至于有的日本學者質疑吳承恩是否為《西游記》真正作者之說,雖有國內學者同氣,我輩無暇、無能、無力慮及,只好旁觀等待真憑實據。即使否定了吳承恩的著作權,也不影響對《西游記》的閱讀。
《西游記》與歷史上眾多文學作品(尤其是長篇巨著)一樣,都是一定歷史時期的作者的觀念和藝術功力的產品,囿于時代的、觀念的、作者本身的主客觀情況,作品的藝術形象在不同時期的不同讀者眼中,往往象萬花筒似地折射出千姿百態,有的與作者的主觀意向吻合,有的大相徑庭,甚至反其道。因為文藝作品都是通過讀者的鑒賞、品嚼后生出它的價值。
彌漫神仙佛道妖魔鬼怪的《西游記》,根基在有七情六欲酸甜苦辣的人間。因此,我對“讀了《西游記》到老不成器”口蚩之以鼻,每讀一次總有新的感受,按古老而時髦的說法叫與時俱進,常說常新,這也許就是現實主義作品的藝術魅力所在。
這里記下的是近來感受頗深的幾則。
其一:經·金·緊
《西游記》問世以來,論者如過江之鯽,對其主旨的歧異主要分為對立的兩大派:一為鼓吹皈依說,一為宣揚造反論。我是騎墻派——對一部洋洋灑灑八十萬字的巨著作切豆腐式的詮釋不敢茍同。
經、金、緊三個在云南方言里音同義不同的字貫串全書。西游始于取經,終于取經,給皈依說(或者為宗教說)以把柄;一根龍宮神珍鐵幻化的如意金箍棒,入地府鬧天宮,除魔降妖威力無比,似乎是造反說的依據。那金箍和緊箍咒怎能忽視:金箍在于規范金箍棒的作用,只能為取經事業服務,不能好壞不分亂打一氣;箍的作用靠咒來約束,于是有了緊箍咒。
經、金、緊內涵和外延各不相同,卻互相關聯、密不可分。
試想,如無緊箍咒,光有緊箍有什么用?若緊箍咒為孫行者掌握無異于沒有,老豬掌握肯定要壞事,沙僧掌握是什么樣子不得而知,作品提供的事實是由唐僧掌握。
通觀全書,唐僧念咒的次數不少,似乎只有一次正確體現了本意,此外每念一次,唐僧自己遭難,金箍棒失去作用,孫悟空遭殃,妖魔伎倆一時得逞,取經事業受到挫折。
由是觀之,為了取到真經,需要金箍棒及其制約者緊箍,也需要控制緊箍的咒。違反取經大目標的緊箍咒不能不念,但決不能濫念,以免事與愿違,仇者快親者痛。
此話說給頭戴金箍的孫悟空當然不管用,更不是說給八戒沙僧聽,不知掌握緊篩咒的唐僧以及傳授此咒的觀音老母有何感想!
其二:信念與能力
“取得經來唐和尚,闖下禍來孫悟空”,已成為能者干活庸者居功的口頭禪,如從以真才實學建功不得功反而受累遭禍者鳴不平的角度看,不無道理。歷史上此類事比比皆是,薛仁貴征東的演義里,那位臨陣馬拉尿的張士貴,把薛仁貴的功勞記在自己名下就是明證。當今社會里,有的靠裙帶關系,或吹捧奉承,或行賄買來烏紗的庸“官”,倚仗手中權勢,施展卑劣伎倆,將凝著別人汗水、心血甚至生命的成果——小到一個具體問題的解決,大到一項工程的決策和實施,以至科學的發展,技術的改進,或者論文的書寫,文學作品的問世,千方百計竊為己有。當然,其中也有不少為本人所為,也不乏拍馬抬轎者的“歪嘴和尚念歪經”,刻意把功勞記在權勢者的簿子上。然而謊言怎能掩蓋事實,那位顯赫一時的張士貴大人不就落得身敗名裂么!可見,無本領的庸者,竊取能者的功勞,本意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但最終抓了一把黃色的人屎糊在臉上,臭不可聞。
粗看《西游記》,此論似有道理,細觀全書似有偏頗之處。“取經”,是唐僧的終極信念,為了取經,他不怕路途迢迢,不畏千難萬險,幾經磨難,矢志不移,三大徒弟和白龍馬是他取經的輔佐,盡管本意勉強,終究向著共同的目標前進,除豬八戒偶爾為色所迷,有時喪失信心要“散伙”外,包括本領平常的沙僧,專司馱人的白龍馬在內,更不用說本領超群的孫悟空,都對取經事業忠心耿耿,盡心盡力。何況,取得真經“徑回東土,五圣成真”當羅漢的、歸真的,各有所報,連孫悟空頭上的緊箍也在完成使命后解除。
值得一議的是唐僧,就其本身看,打架不會劈叉騰挪,上陣不能舞刀弄槍,遇到磨難呼喊徒兒救命不得時只會等死,似乎是個膿包。有一點往往被人忽視,那就是他對取經事業的執著。盡管曾被妖魔的花言巧語欺騙而作了許多蠢事,甚至趕走孫悟空的為親者痛仇者快的壞事,但信念堅定,決不做邪事。
孔老夫子把食、色定為人的基本欲念,唐三藏為了取經而堅守精元,一路上經受了女兒國、盤絲洞眾多女色考驗不壞金身,尤其是琵琶洞蝎子精化作的美女千嬌百媚不為其動,置身錦帳面對蛾眉粉黛坐懷不亂,豈不該贊上一句:這也是一種本領。如其有一念之差,取經事業豈不毀于一旦。由此可見,信念何等可貴。正是堅定的信念,使唐三藏歷經千難萬險,甚至九死一生,仍然百折不撓,終于實現理想。
為信念服務的本領不能不有,有本領無信念是亂飛亂撞的綠頭蒼蠅,膨脹的私欲,控制了大腦中樞,本領必然為邪惡服務,取經路上九妖十八洞的妖魔的教訓不就是這樣的么!
于是想到當今,想到大大小小的公仆,如果一旦忘記黨的信念,忘記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拋卻公仆的身份,必然被孔方兄俘虜,或拜倒在石榴裙下,落得入獄蹲大牢甚至斷送性命的下場。
對此,堅守信念的唐玄奘不失為時時敲著警鐘的藝術典型。
其三、“后臺”辨析
大約是表演藝術從個人行為轉向群體,從山野走到廣場,舞臺應運而生。前臺表演,后臺準備,有了前臺與后臺的分工合作。演什么、如何演,誰上誰下……一切都由導演安排,而導演只在幕后成了演藝界指揮中樞的代名詞。學生時代曾在老師帶領下上臺唱過歌、跳過舞、講過評書,參加工作以來都是當觀眾。對前臺和后臺的關系有兩次所見感受特別深刻。
20世紀50年代末,我在縣上工作,作為茶葉學習參觀團成員到一個盛產茶葉的大縣“取經”,該縣為了表示盛情,讓滇劇團為我們專場演出折子戲,其中一場是《戰長沙》。不知什么原因,扮黃忠的演員一聲吆喝“啊哈——”之后,捋著白長須沒能唱出聲。好在伴奏的樂隊有經驗,把過門重復一次,他仍然“啊哈——”之后又未唱出。導演和拉板胡者大約是著急了,連聲呼喊“轉回來,轉回來……”坐在第二排的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本意是叫演員轉身回來,便于提詞。想不到演員會錯了意,過門重復之后,他“啊哈——”一聲字正腔圓地唱道:“轉——回——來!”招來哄堂大笑,小小禮堂噓聲四起。我不能不佩服這位演員的舞臺經驗老練,這位演員確實進入角色,與久經沙場寶刀不老的黃漢升一樣,不慌不忙,摘下髯須,提著大刀,走到臺口,吐字清晰,一字一頓:“難——搞——呢,不信,你們——來試試——瞧!”再次引來如雷倒彩。這場演員陰錯陽差導致的鬧劇,被與我們同行的一位喜歡說俏皮話者總結出一句歇后語:“X縣唱戲——難搞呢,你來試試瞧!”經參觀團帶回后廣為流傳,直至今天仍是那個縣老百姓的口頭禪。
再一件是1977年德宏州開展群眾文化活動,傣族群眾喜聞樂見的傣戲,在傣族聚居區廣泛興起。因工作關系,我常到芒市近郊去看。由于傣戲只有一百多年歷史,除專業傣戲團外,群眾性的傣戲,幾乎人人可以上臺唱,因為曲調程序是固定的,化好妝的演員走上前臺,所需唱詞由一位老藝人捧著手抄的傣文劇本提示,提一句演員唱一句,需要開打時,只要說聲“對打”兩個演員就按傣式拳術搏擊……雖然簡單粗疏,卻因其形式和內容反映傣族人民的心聲而為群眾喜愛。隨著社會的發展,傣戲藝術有了長足進步,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初傣戲《海罕》在全國民族戲劇會演中獲得五枚金牌歸來后,德宏州傣戲團的建立,推動了群眾性傣戲藝術的提高,那種老藝人捧著劇本坐在前臺毫不掩飾的指揮已成為歷史,但前臺與后臺配合默契的協調演出活動,一直刻在我的腦海里。
當然,不厭其煩回憶這兩段往事,不在于談論戲劇舞臺,而意在審視人生大舞臺。
文學藝術是社會生活的能動反映,戲劇舞臺是人生舞臺的濃縮和凝聚,人們自然將這種臺前、臺后的關系引入社會生活,“后臺”之說縱橫馳騁,談古論今無處不在,《西游記》對之描繪入骨三分。
玄奘取經,信念堅定,歷無數魔劫而不悔,誠可敬之。以孫悟空為首的眾高徒忠心不二協助功不可沒,有堅強的“后臺”不能說不是重要的因素。沒有玉帝的封贈,沒有皇帝的御旨,他能成行么!沒有天界(實為道家)玉皇大帝為首的眾神祗撐腰,沒有西方如來領銜的眾家佛祖作后臺,他能收到孫悟空一幫能征善戰之士為高徒么!九九八十一難能逢兇化吉么!吳承恩先生以鮮活的藝術形象,生動地警示人們:即使宗旨正確,修美德,行善事,如無正義化身的后臺支持,也將寸步難行。假如玄奘碰到的不是唐太宗李世民,而是荒淫無道、任權臣擺弄的昏君,取經事業從何談起。我不是以封建腦瓜呼喚好皇帝,而是借以企盼好領導。因為這種后臺——好領導,是玄奘取經的堅實的組織保證和道義上的名正言順,且不說一路涉艱歷險,僅過關換“牒”——通行證都不能辦,何來取經!可見,由皇帝、玉皇、如來組成領導班子的后臺是必要的,須臾不可缺少。為此,我們不應嘲笑對后臺“們”雙手合什頂禮膜拜的唐僧,也不該責備對后臺“們”出言不遜的孫悟空。因為他們虔誠的目的是取經。
這種正義化身的“后臺”,不僅使善者的安全有保障,目標能實現,能者的才華充分展現,而且使有悔過之意的妖魔——即使并不情愿——如紅孩兒、黑熊精改惡從善,實在功德無量!
聰明的吳承恩先生也警示人們:妖魔鬼怪大都有后臺。披閱《西游記》,縱觀要吃唐僧肉的妖魔里,除沒有后臺的老鼠精、白骨精、蝎子精等少數幾個被消滅外,多數是神佛座下為患:黃風嶺的洞主是佛祖居住的靈山腳下的一只老鼠,在黑河作怪的是西海龍王敖順的九兒子鼉龍,金兜洞的祇魔是太上老君的坐騎青牛,設假雷音寺的妖魔是彌勒佛面前“司磬的一個黃眉童兒”,麒麟山的賽太歲是觀世音的坐騎金毛獅,竹節山九曲盤桓洞的一窩獅精的主人是太乙救苦天尊,天竺國為患的是月宮里的玉兔……是否是作者著意將神仙與妖魔歸為一家的主觀配置估且不論,妖魔鬼怪有后臺是不爭的事實。這些神仙至尊的下屬到凡間興風作浪荼毒民眾,干擾和破壞取經大業時,它們的后臺主子,不是打瞌睡就是游山玩水,至少是疏于管教,而當孫悟空高舉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時,這些后臺幾乎異口同聲:大圣棒下留情!于是一聲叱喝,妖精隨后臺主子乘云駕霧回歸仙班神座,給人留下無限遺憾,也留下無限憂慮:不知哪一天,它們又要下凡來作怪!
《西游記》被認為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并非濫得虛名,天上神道、人間俗子、妖魔精怪、陰曹地府無所不包,圍繞取經歷程的經線,錯綜紛繁的緯線,織出一幅人間百態。盡管每遇一妖、經一劫,都是唐僧不辨真偽,豬八戒貪食、貪色上當,孫悟空初戰不利,請來神道幫助降妖的俗套,但瑕不掩瑜,它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愚者見癡,閃耀著現實主義的不朽光芒。
僅“后臺”而論,在今天以至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仍有其強大的生命力,從惡后臺來看,現實生活中的實例俯拾即是:李平能受賄4109萬元,因她是官高爵顯的成克杰的情婦;廣州市交警支隊女民警李莎娜1995年10月生病,一次就收受走私大鱷梁耀華“獎金”100萬元(李莎娜在庭審時說的話),靠的是給公安部副部長李紀周當情婦;河北省常務副省長叢福奎分別向老板索賄數百萬元,在北京開辦龍吟公司,表面是殷鳳珍、殷鳳軍兄妹出面,后臺老板卻是叢福奎;連云港市副市長鹿祟友開的公司,掛名的是他年近八旬的父母分別任董事長、總經理,真正的主宰者是他;河南省盧氏縣提拔不合格的70多名副科級到副處級干部,原因在于有貪污受賄的“官帽批發公司”董事長、總經理、縣委書記杜保乾作后臺;福建廈門遠華的賴昌星肆無忌憚走私暢通無阻,是因為廈門市府的幾名要人、廈門海關的諸多頭目到公安部副部長李紀周等一幫人作后臺。按新聞媒體近幾年來公布的案例,此類事實已達數萬件,撰一本《貪官的后臺辭典》可以編出厚厚的幾大冊,可惜至今未面市,只好翹首企盼。
如果仔細理麻一下,貪贓枉法分子哪一個沒有后臺?或是出賣肉體的娼妓,或是出賣靈魂的政治掮客,或是這樣長那樣長的子女以至三親六戚,只要順藤摸瓜,往往揪出一大串,沒有后臺的為非作歹者實屬鮮見。反之,抓住一個后臺巨貪,拔起蘿卜帶出泥,也會查出一伙蛀蟲。
由是觀之,《西游記》又警示我們:切切不可讓“后臺”把興風作浪的妖魔再收回天庭。當我們大張旗鼓反腐敗時,千萬要注意后臺的表演:他們以“打狗要看主人面”為幌子,行的是既保前臺車馬炮卒又保自己帥位的罪惡勾當。于此,應當記住毛澤東同志“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名言,最好是“金猴奮起千鈞棒”,不論前臺、后臺都來個“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最后添點蛇足:時下新聞媒體上爆光的貪官污吏都加了個“原”字,以示不是現任。這樣似乎又帶來問題:他們作奸犯科都是手握權柄之時,加個“原”字豈不讓后人費解!羅貫中以《三國志》為基礎重現一千多年前的歷史并未加個“原”字,吳承恩的《西游記》亦如是,我寫的不是新聞,也不是小說,只是感慨而己,不知袞袞諸公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