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散記

九道溝，名不虛傳，水有九道，溝有九曲。如果說九曲黃河是大手筆下雄闊壯麗的長卷，那么，九道溝則是山野村人點染一幅清新淡雅的閑作：溝側，分列著兩座大山，似兩尊無語的僧人，對坐參禪，常將頭伸進云里霧里，不露尊容，以示禪機莫測，佛法高深。天長日久，兩僧較勁，分道而行，一個走南，順安寧河迤邐而去；一個奔北，迭宕狂行，直撲進牦牛山懷里，溝邊山勢平緩，坦處成田，斜處為地，農田與坡地交錯，很有自然法則。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彝村房舍散落其間。

每年春日，田被秧苗蓋了，地被玉米苗、煙苗覆了，深深淺淺淡淡濃濃的綠，便與山上的青松連成一片。放眼看，天被染綠了，水被映綠了，房屋也被吞進綠腹里了。這綠真是了得，人在其中，好似喝了幾杯包谷酒，醺醺乎，前腳絆后腳?；柩劭茨蔷G浪里，一群花蝴蝶翩翩起舞?？吹娜诵膭?，趨前去捉，及至走近，突然呆著——原來是彝家阿妹勞作時彩裙飄動。

到了秋天，秋風巡游，從山外進溝，旋了幾圈，先是稻子臣服彎腰，次是玉米嚇黑了須，黃了包殼。田野中新谷散發出香氣，初始清香撲鼻，繼而濃香郁胸。村頭處彝人辦的酒廠，時時飄溢酒氣。風一吹，香滿全溝，由你嗅覺如何靈敏，也難辨析哪是谷香哪是酒氣。這時節，田地上不見人影，戶戶家家的門敞開著，都在念著自家的經：男人收拾打谷的器具，女人清理麻袋繩索。而那老人有點神，端著酒碗，望著滿田的黃谷，一口酒一陣笑，喝著笑著，笑著喝著，身子一偏，酒碗一滑，人便倒了。是誰家田中的打谷機一響，全村男女齊往田里奔去，原本靜寂的山溝，驟然人聲鼎沸。

不知何時，田角邊冒出了攝影師，舉起相機，連續攝下這幅山村秋收圖。臨走前，他望著綠水青山，吐出一句難以意料的話來：時下走紅的“天仙妹妹”的家鄉，也不及這兒風光。

九道溝水，從大山高處流出，如泉眼在天，四季不枯，常年不斷。山賦溝形，水隨溝移。溝緊處，水流湍急，在亂石中左突右旋，發出幾聲憤懣的吶喊；溝闊處，流水潺湲，不興波瀾，形成處子般的平潭。若到雨季，天漏數日，那九道水合于一溝，陡地壯了膽，一聲狂吼，敢把溝中巨石掀個底朝天。眨眼間，一條“蛟龍”咆哮著出山，去了安寧河興波，去了金沙江、長江助浪，直到“龍”歸大海。過了數月，雨水漸漸少了，又到了白云蒼狗游曳藍天的季節，溝水竟似一條將要入冬的秋蟲，在溝底慢慢地蠕動。只見它，剛一頭扎進砂石里，斷了蹤影；忽而又在前面伸出頭，繼續悠游。待到出山，就循著千溝萬渠爬進地里，滋潤禾苗去了。

就在水的出山口，地勢倏爾一變，先是漸緩漸闊，后又漸緩漸窄，緩緩地下到碼頭坎，直抵安寧河邊，就這樣，九道溝沖出的一張“芭蕉葉”橫貼在安寧河平原上。

在葉柄上，密匝匝的房屋圍成一個大大的堡子，這便是阿七。流到這兒的九道溝，也就改名換姓，叫作阿七溝。站立山坡，看那堡子宛如一個“蝸?！彬榉诎沤度~上。這蝸牛不動，卻放長了軀體，從殼中伸出，爬完葉面，過了索橋，上了對岸的108國道。于是，一條鄉村公路象毛細血管伸進了國家大動脈。從此，小鄉村就連著大世界。

阿七雖小卻有街。不記得是何年。月中嫦娥甚感蟾宮寂寥清寒，哀嘆之際，失手把玉梳墜入塵寰，落在阿七化作玉梳般的一條老街。此街不長，不足五十丈，從街頭走到街尾，哼不完一支小夜曲。

阿七街雖短，阿七人的眼光卻不短。說不清是哪朝哪代，他們延師設館，啟蒙通塞，企望子弟能用四書五經敲開仕途之門；抑或博學鴻才，也可詩書傳家。讀書的子弟多了，那堆積的字紙，豈可亂扔而踐踏圣賢，于是，就在街的左側修建字庫專門焚燒。字庫不高，至頂六層，串珠式頂，狀如佛塔，很有氣勢，在阿七的平屋矮檐中，稱得上高層建筑。字庫外形六面六楞，取其“六六大順”之義。四層面上，刻有“天開文運”四字。每楞皆有翹角，角上掛著兩個銅鈴，遇有風過或紙煙升空，銅鈴便叮當作響，鈴聲伴著學子的誦讀聲，其音緲緲，祥瑞滿街。然而，阿七學子并不大順，魁星朱筆始終不肯圈點他們的大名?！扒瞄T磚”碎了，心也荒了，懸于角上的風鈴，日漸蝕落，成為滄桑古董，惟有殘存的銅鈴，隨風唱著歲月不老之歌。

是的，歲月不老日日新。在如今科技強國，教育興邦，知識創造財富的時代里，阿七人讀書又蔚然成風。位于街尾高處的學校內，五星紅旗獵獵作響，奏著時代的強音。時下才是文運大開的年月，字庫不再是人們厚望之物，它成了阿七街上一道古老的風景。

阿七街不僅短，而且很狹窄。三條牛并排走，人休想越前。傳說從前有娘教女兒唱哭嫁歌，不防對街就有幾個女子跟著學?！氨硶r的，耳朵比牛耳尖”!惹得老娘罵大街。

居住在這街上的人，喝的是大山的乳汁，吃的是大山乳汁浸泡過的五谷雜糧，他們潛移著大山的稟性。男人心如秋水，明澈見底，說一不二，從不把心境攪渾，趁水渾摸魚。但別以為這樣的天性善良可欺，誰要不行王道耍霸道，心藏暗箭生殺機，他們也會象九道溝山洪般猛烈，管你天王老子，頑巖巨石，都會被沖得七歪八扭?？蛇@些男人的俠肝直腸又全裝在寬厚的胸懷里。記起一件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時，我的同事在一戶人家失手打碎了水瓶，沸水燙傷了孩子，主人抱著孩子進醫院，用了幾百元的醫療費。主人家做點小生意，家境也不寬裕，他們原諒了這無意的行為，沒向我的同事索取分文。從那以后，孩子的腿上留下一塊傷疤，熱天從不穿短褲露丑。如今說起這件事，主人淡然一笑：別再提那芝麻往事。這真誠的笑意，分明含著對世俗氣、市儈氣的不屑與鄙夷。想不到狹窄的街上有如此博大的胸懷!阿七的女人，情也似水一般輕柔。她們從夫務農，日出并肩入地，傍月攜手同歸，再苦再累毫無怨言；她們助夫經商，殫精竭慮，精打細算，想方設法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她們襄夫從政，持家節儉，待友如親，讓夫少受事累，落得賢內助美名。她們愛夫就愛得這般親切!這些女人不僅柔情似水，腦子也如大山樣的空靈，只要在電視上一瞥，就能把城市人的時髦玩在鄉里：夕陽西下，余輝尚在天際，時逢農閑的女人，三三兩兩相約在街側的院壩里，扭起秧歌，打起腰鼓，把個黃昏鬧得火熱，給寂寞的鄉村生活加進“雞精”，讓它有滋有味。

自從阿七有了街，這里就有了場。不趕一四七，不趕二五八，也不趕三六九，更不會是白日場，農歷逢雙就是趕場日。這天，大山里的漢子們，早早就把養子、燕麥、玉米裝進口袋里，架上馬背，“嘟”地一聲吆喝，趕著馬兒離了家門。晨風習習，霞光滿天。誰人“啊——”才出口，四山便此起彼伏地回應。應聲震出一輪紅日。不多時，一群群人馬出現在林區的公路上。漢子們有說有笑，有人說今年玉米收了千多斤，養子收了十多袋。有人說四頭肥豬正長膘，二三十只綿羊在育肥。有人說今年養子漲了價，明年多種七、八畝，你說他說搶著說，山路上留下了串串莊稼話?！俺抢锶擞彩枪?，放著白米他不吃，單喜歡我們山上的苦蕎燕麥面”。一句話引起轟然大笑，嚇得馬兒疾奔。

前頭漢子們走得快，后面一撥撥婦女也追得急。懷中抱著土公雞，手里提著土雞蛋，背筐里裝著雞樅、養巴菌之類山中土特產。漢子們的話音剛落，林中又傳出嘰嘰喳喳聲：家中要買化肥，地里需要薄膜，兒子考上大學，女兒要買手機，明年買臺電視……話線兒長長，拉不完的家常。

山里人真聰明，買賣、聚會聊天選在趕場日。趕場是他們的請貼，帖上貼著一個鮮紅鮮紅的太陽。

太陽升上兩丈高，山里山外人，本地外鄉人如過江之鯽擠進了阿七街。場口上的摩托車、機動三輪車、客車、小貨車如同擺展覽，場內的干貨、鮮果、瓜菜、雜糧，大米、山珍、土產一字兒排在街兩邊。百貨、服裝、鞋襪、鐘表、電器、農資、日雜等商店門市，壓在攤點的后面。擠是擠，壓是壓，這兒的店家人從不生氣，他們篤信“生意各做各”。趕場的人愈來愈多，愈多愈擠，稍不留神，不是踩著前人的腳，就是擦著旁人的肩，倘若轉身急，便與身后的女人撞個滿懷。被踩的人不叫，被撞的人不鬧，相互只是笑笑，諒解了這窄街。人一多，聲就雜，這里在呼，那旁在喊，話聲未斷，笑語又起，討價還價聲不絕，彝語漢話滿街飛。阿七人真會搗蛋，開這么個熱騰騰、鬧哄哄的大茶館。這街上，也有熱而不鬧的地方——移動公司的手機門市。進去的人埋頭玻柜前，出來的人喜笑顏開，人是多，話語很溫柔，無人大呼大喊。今年“村村通”工程，使山里的姑娘小伙開了眼界，他們要買個新款揣在身，買個“稀奇”拿回家。街中熱鬧，街尾也不冷清，一群人圍成一個圈，正在喝著轉轉酒。圈子里有彝胞有漢人，多年老朋友，相聚無期，今日得見，酒中有情，情便是酒，轉來就喝，喝了轉走，幾口酒下肚，情便熱了。下酒菜，盡是陳年老話。冷碗冷酒轉得快，熱腸熱話說得多，待到日頭去了西，才偏偏倒倒散了伙。

城里人拎著大包小包，走了。

大山里的漢子，讓馬兒馱著大袋小袋，走了。

大山里的女人，背筐提籃，走了。

停在場口的車輛，也風兒似的不見了。

阿七街的喧嘩，被趕場人揣進提包，塞滿麻袋，裝入筐籃，抬上汽車，馱上馬背，走得一點不剩。

夕陽給山野鍍上一層金黃，散了場的阿七街，立在夕照中顯出幾分蒼涼。晚風中，風鈴仍然在唱，九道水依舊在流，阿七人誰都明白，流走的是過往的歲月，不能流走的是兩座大山，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街上的男人和女人，還有那山里人逢雙趕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