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詞人周密經歷了南宋時期詩意渙渙的審美人生、“地被他人奪去”的苦難人生、異族統治下的虛無人生這樣的三段式生命歷程,與之對應,詞在他生命中分別呈現為雅玩、第三只淚眼和清涼散的功用,周密的生命歷程和詞之功用在宋末元初具有標本意義。
關鍵詞:周密;宋末元初;詞;功用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4-0149-03
南宋中后期,部分詞人在為“國脈微如縷”的慘淡現實悲歌,為振起國人的奮發氣象吶喊。而詞壇另一江湖雅人群體卻在“漏舟泛江?!钡钠D難時世締造了一個美學意義上的末世桃源,詞和琴棋書畫等雅玩一道構建起他們的審美人生。桃源美夢很快便在元人的鐵碲下碎裂了,遺民們在詞中傾吐凄黯悲苦的心緒,詞成了詞人抒吐苦懷的第三只淚眼。元統治成定局后很多宋人循著歷史慣性歸于隱者舊途,詞中一派隱者的清空安閑情緒,此時詞又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劑清涼散,助他們發散遺民情累,消解生命悲情。
周密是這群江湖雅人的典型代表。詞在他生命中的角色正如上文所解析的那樣分別充當著雅玩、第三只淚眼和清涼散的功用,詞之不同功用與詞人階段性的生命歷程和心靈軌跡同步發展、互為證明,本文將把周密作為精神樣本來觀照那個風雨如晦的時代部分宋人靈魂的行走路線。
一
“南渡君臣輕社稷”(元趙子昂《岳鄂王墓》),整個南宋基本上處于君昏臣庸的態勢,臥于積薪之上的眾生幾乎忘記了靖康之恥,終日言笑晏晏,“臨安風俗,四時奢侈,賞玩殆無虛日”(吳牧《夢梁錄》)。南宋人“酣玩歲月”呈雅玩之姿,“元夕節物。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進葉、燈毯、銷金合、蟬貂袖、項帕,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周密《武林舊事》)罕受詩學熏染的婦人女子尚且會選擇素潔白衣以求與月光皓彩輝映,士階層就更追求生活方式的美學韻味了。
對于雅人們的雅美人生周密詞序多有記載,‘姑舉一例:“丁卯七月既望,余偕同志放舟邀涼于三匯之交,遠修太白采石、坡仙赤壁數百年故事,游興甚逸。余嘗賦詩三百言以紀清適,坐客和篇交屬,意殊快也。越明年秋,復尋前盟于白荷涼月間。風露浩然,毛發森爽,遂命蒼頭奴橫小笛于舵尾,作悠揚杳渺之聲,使人真有乘查飛舉想也。舉白盡醉,繼以浩歌?!?周密《齊天樂》序)黑格爾曾有一句命題“人把他的環境人化了”,南宋時期周密充分雅化、美化、藝術化了棲居空間,建構起凌跨于現實之上的審美人生,詞人還將之上接太白坡仙的文采風流自詡為其流風余韻,從而更是增添了此類活動的文化意味。
“翠屏圍晝錦。正柳織煙綃,花易春鏡。層闌幾回憑??戳鶚蝥L曉,兩堤鷗暝。晴崗隱隱。映金碧、樓臺遠近。謾曾夸、萬幅丹青,畫筆畫應難盡。那更。波涵月彩,露口蓮妝,水描梅影。調朱弄粉,憑誰寫,四時景。問玉奩西子,山眉波盼,多少濃施淺暈。算何如、付與吟翁,緩評細品?!?周密《瑞鶴仙》)這首詞明白道出了詞在以周密為代表的南宋江湖雅人群體生命中的功用,這些雅士們結成吟社,在吟臺的文藝沙龍中賞美景、品妙曲的同時各自伸紙賦詞呈藝助興,他們用詞的體式繪出沙龍中小群體脫略形跡的灑落襟期,抒吐出清適安閑的情態,描摹出清美桃源中的清好景致,隨即由藝術修養陶養出清甜面容的家姬們唱出以供其自珍自賞。“幽棲塵不到吟邊”(《草窗韻語》卷二《幽居春晚》),清麗之詞裝飾著詞人絕俗的末世清夢,如同山水小簡、亭臺樓閣一樣是他們雅美人生中味之無盡的若干雅玩之一,承載著詞人流連不已的眼澤。我們可從周密的很多詞序中體認詞人南宋時期詞之雅玩功用,“連日春晴,風景韶媚,芳思撩人,醉捻花枝,倚聲成句”(周密《解語花》序)、“寄閑飲客春窗,促坐款密,酒酣意洽,命清吭歌新制。余因為之沾醉,且調新弄以謝之”(周密《一枝春》序)、“紫霞翁開宴梅邊,謂客曰:梅之初綻,則輕紅未消;已放,則一白呈露。古今夸賞,不出香白,顧未及此,欠事也。施中山賦之,余和之?!?周密儕天樂》序)詞出現在梅邊、宴席邊和游玩過程中,成為清流們生活中的一道漂亮花邊。
詞作為雅玩的角色功能很大程度上來自父執輩的影響,且看周密對父執輩詞之雅玩角色的言說:“歲丙午、丁未,先君子監州太末。時刺史楊泳齊員外、別駕牟存齋、西安令翁浩堂、郡博士洪恕齋,一時名流星聚,見為奇事。停居據龜阜,下瞰萬室,外環四山,先子作堂日嘯詠。撮登覽要,蜿蜒入后圃。梅清竹癯,虧蔽風月,后俯官河,相望一水,則小蓬萊在焉。老柳高荷,吹涼競日。諸公載酒論文,清彈豪吹,筆研琴尊之樂,蓋無虛日也。余時甚少,執杖屨,供灑掃,諸老緒論殷殷,金石聲猶在耳?!?周密《長亭怨慢》序)可見周密先人亦是以雅美風韻為人生鵠的,喜清游、好藝文、詞作精湛的清流名士,以嘯詠為堂名明示著周密父執輩的人生意趣所在:“載酒論文,清彈豪吹,筆研琴尊之樂,蓋無虛日也”,論文下筆只求能在“嘯詠堂”中添一“樂”字,“醉墨題香,閑簫橫玉盡吟趣。”(周密《長亭怨慢》)吟詠歌詞只求能在“小蓬萊”中增一“趣”字。如此生活的朝暮濡染下周密受容了父執輩詞之雅玩角色的價值觀自是情理中事。
二
雅玩的角色沒能持續多久,烽煙起,兵連禍接,雅士們成為了哀毀欲絕的亡國流民。國破后的山河大地已不再如昔日湖山清賞時可以發散蘊藉蕭散的清輝了,反是密集著彌天漫地的愁云慘霧,“當蒙古之銳兵南來也,飲馬則黃河欲竭,鳴鏑而華岳將崩。玉石駙俱焚,賢愚并戮。尸山積而依稀犯斗,血海漲而仿佛彌天?!被滩乐畼O的宋人“多舉家自盡,城無虛井,縊林木者相望”(《續資治通鑒》卷一八二)。元滅宋后實行民族歧視政策,中國境內的人分為四等,第一等蒙古人,第二等色目人,第三等漢人(包括契丹女真和原金統治下的漢人),第四等南人(南宋統治下的漢人和西南各民族人民)。淪于社會最底層的前南宋人備受歧視和欺壓,華夏大地上遂響徹了“頭白遺民涕不盡”的凄厲哭聲,鄭元祐《遂昌山樵雜錄》稱,“民族英雄文天祥死后,元兵破臨安,遂發狂痛哭,蹈海而死,民族英雄文天祥死后,謝翱登西臺,擊如意招魂,野祭英靈,歌闕,竹石俱碎,失聲哭?!绷硪晃荒鲜苦嵥夹び谒瓮龊蟆白啬舷颍瑲q時伏臘,望南野哭而再拜乃返,人莫識焉?!毙幕昃闼榈乃稳藶椤暗乇凰藠Z去”而哭(陶宗儀《輟耕錄》),為持守華夷之辨的精神折磨而哭,為心靈無所歸依而哭。文人則以文為哭,“凄涼市朝輕換。嘆花與人凋謝……對斜陽、衰草淚滿?!?周密《獻仙音·吊雪香亭梅》)、“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周密《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心事良苦”的“西州淚”從亡國者的“故園心眼”中藉由詞這一精神通道傾瀉而出,詞中悲淚橫流,于是乎詞風不得不變,詞之功用亦不得不變。
高士奇給《絕妙好詞》所寫序言云:“公謹生于宋末,以博雅名東南。所作音節凄清,情寄深遠,非徒以綺麗勝者。…以綺麗勝”屬于湖山清賞環境中的少年才子周密,彼時花露浸詩滿紙芬芳,“亡國之音哀以思”,此時不得不黃連浸詩滿紙苦楚。斯時詞作多得“凄”評,“凄”乃詞心也,王橚為周密詞作跋,嘆息其《徵招》《酹江月》二詞“凄涼掩抑,頓挫激昂”,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評周密《獻仙音 吊雪香亭梅》“松雪飄寒”一詞道:“詞題曰吊梅,乃借吊梅寓興亡之感也。所謂‘花與人凋謝’者,梅花與當時游幸之人也。后半闕起用‘共凄黯’,則作者與梅花共凄黯也。”和淚抒寫胸中苦懷,詞之角色遂從雅玩變成了泣血詞人情緒抒泄的第三只淚眼。詞人自言歌詞的瀉憂作用道,“最憐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監,共賦銷憂。”(《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序)、“趙白云初賦此詞,以為自度腔,其實即梅花引也。陳君衡、劉養源皆再和之。會余有西州之恨,因用韻以寫幽懷”(周密《明月引》序),亦即西哲所言“用悲傷本身醫治悲傷”。備受心火燒灼之苦的遺民們相聚酬唱,“與文士弄筆墨于枯槎斷崖之間,騷客苦吟于衰草斜陽之外”(馬廷鸞《碧梧玩芳集》卷十五《題周公謹弁陽集后》),宋亡前吟社是詞人搭建桃源清夢的平臺,此時已成匯聚遺民苦楚的滔天淚海,詞人們用淚水表白著亡國悲情,亦同時稀釋著亡國悲情。
雅玩不過是生活中的點綴品和助興物,而瀉憂的精神出口卻是自我精神保持平衡不可或缺之物,倘若痛苦郁結胸中無從渲瀉的話,存在將成為個體不堪承受的刑罰。當然瀉憂的精神出口并不僅僅只有寫詞一種,亦可施之它途,詩歌也是周密的又一只淚眼,“展轉荊棘霜露之間,感慨激發,抑郁悲壯,每一篇出,令人百憂生焉?!?戴表元《剡源集》卷八《周公謹弁陽詩序》)周密還撰有《武林舊事》、《癸辛雜識》、《齊東野語》、《云煙過眼錄》、《浩然齋雅談》等記載南宋經濟政治文化等各方面內容的野史筆記,“所著《云煙過眼錄》、《齊東野語》、《癸辛雜識》多種,殆寓故家喬木之思焉?!?饒宗頤《詞集考》卷六)回視南宋歲月,悉心整理故國文化,筆底心頭流淌不盡的愛與哀愁,自我亦在這樣的結撰過程中獲得心靈慰藉。
三
詞人的悲傷經復合淚眼不斷流淌,晚年痛苦已稀釋得多了,“間遇勝日好懷,幽人韻士,談諧吟嘯,觴詠流行。酒酣,搖膝浩歌,擺落羈縶,有蛻風埃、齊物我之意??腿?,則焚香讀書,晏如也。”(周密《弁陽老人自銘》)但人生空漠之感卻日益濃重,“無語”、“空”、“無心”這一類表達頹然心緒的字眼頻出于詞人筆下,“立盡斜陽無語,空江歲晚?!?周密《三姝媚·送圣與還越》)、“非非是是總成空。金谷蘭亭同夢。”(周密《西江月·懷剡》)空漠感驅使詞人走上了古往今來歷歷不絕的隱者之路,周密“人元以后,隱居不仕?!?劉毓菘《通義堂文集·重刊周草窗詞稿序》)前人曾如此言及隱居緣由:“或隱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求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情?!?《后漢書·逸民傳》)宋遺民關乎其中的第一條和第三條,元人統治已成定局,隱逸行為一方面可以成全遺民的堅貞峻卓人格,“宋運既徂,吳有三山鄭所南先生,杭有弁陽周草窗先生,皆以無所責守而志節不屈著稱……介然特立,足以增亡國之光。”(王行《題周草窗畫像卷》見《鄭所南先生文集》)歸隱之舉還可讓宋遺民在那扇關閉了通向社會的柴門小扉后熄滅遺民心火。
“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此“萬不得已”者亦即詞人獨具的心靈底色,無可避免地會在詞心、詞風上呈顯出來。無往不在的空漠感和始終一貫的“清”之美學趨尚使周密此階段的詞風不得不出之以“清空”,有學者如此別具手眼地評論清空風格:“清空未嘗不是一種風格,但又不僅僅是一種風格。它更多地是一種心靈的追求,一種超越人間俗世的精神邀游?,F實世界中的不得意,在心靈的虛擬世界中應該得到代償”,那么以周密為代表的這一遺民群體又是如何建構棲息心靈的虛擬空間的呢?
劉毓菘《通義堂文集·重刊周草窗詞稿序》有云:“其中年寄寓杭都最久。晚年往來于杭、湖之間,自稱四水潛夫,或稱弁陽老人,或稱弁陽嘯翁。藝林推為領袖?!眹[翁的字號對他們建構虛擬世界的代償方式進行了表白,“野人畸士,放言善謔,醉談笑語,靡所不有”(周密《癸辛雜識·自序》)、“或隱幾著書,或狂歌醉墨”(牟□《陵陽集》卷七《周公謹贊》)、南宋亡國十周年的至元二十三年三月,周密、王沂孫等十五人在楊氏家園“或膝琴而弦,或手矢而壺,或目圖以書而口歌以呼,醉醒莊諧,駢鏵競狎,各不知人世之有盛衰今古,而窮達壯老之歷乎其身也。”(戴表元《剡源集》卷十《楊氏池堂宴集詩序》)這幾則引文描述了宋遺民詞人的隱居生活形態,詩詞歌賦等諸多藝事再次成為他們生活的中心內容,似乎是早年生活的復現,但主體精神已有了重大變化。黑格爾在《美學講義》中指明“人的存在,是被限制有限性的東西,人是被安放在缺乏不安痛苦的狀態,而常陷于矛盾之中,美或藝術,作為從壓迫危機中,回復人的生命力,并作為主體的自由的希求,是非常重要的。”“缺乏不安痛苦”的人生之煩是人永恒的現實境況,異族治下的宋遺民們生命情累更為突出,如此情境下生命何為?遺民們面前岔出了兩種選擇,一則如春蠶作繭自縛越發纏綿于亡國悲情之中,二則為轉移心靈視線尋求自我解脫。
以周密為代表的部分遺民選擇了后者,他們以文學藝術在現實世界的三維空間外建構了另一向度的空間,有人將之稱為第四維空間,這一空間可以不變著清風明月,可以無視世間的風云流轉,可以無所謂個人命運的窮達,故可成為心靈棲止的永恒桃源,現實世界中遍體鱗傷的戰將可在此四維空間中得到浸潤和修復后繼續與生命相攜前行。詞為“心緒文學”的特征決定了詞會成為詞人心靈虛擬世界的主要建構材料,“山青青。水泠泠。養得風煙數畝成。乾坤一草亭。云無心。竹無心。我亦無心似竹云。歲寒同此盟。”(周密《吳山青·賦無心處茅亭》)詞人在詞中以安閑之姿吟誦著安閑情態,亡國之苦生命之苦在悠閑的吟詠中慢慢淡去了。如果加以喻示的話,隱者生涯中的詞恰似一劑清涼散,和其它藝事一道發散著詞人的遺民心火和生命悲情。
同是生活在宋末元初,詞壇還有另一詞人群體,如劉辰翁等,詞在他們宋亡前的生命中是一把憤怒控訴的噴火槍,亡國后亦如同周密一樣成為流瀉悲傷的第三只淚眼,只是劉辰翁的這第三只淚眼始終淚流無盡,直流至詞人生命之火熄滅之日,他無法將之作為熄滅心火的清涼散,朱庸齋之評析頗為允當:須溪詞“亡國前直抒胸臆,強烈反映現實,對權奸誤國極其痛切;亡國后,偷生于元人殘酷統治下,撫時傷事,和淚寫成。其歲時景物諸篇,均因節序而棖觸萬端,主題顯而易見,亦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者。同時作手多隱晦不顯,無須溪之凄厲。”(《分春館詞話》)與周密為代表的這一遺民群體相較,劉辰翁無法將詞作為自我解脫的清涼散當是個人精神特質所決定的無可奈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