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詩學是20世紀70年代初肇始于歐美的一種文學批評模式和理論形態。它是西方女權主義運動在文學領域的自然延伸。它以其鮮明的性別意識(以女性的視點來檢視一切文學文本,并努力建構屬于自己性別的詩學體系),決絕的反叛姿態(徹底顛覆和打破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強權統治和話語暴力),超強的開放性和包容性(積極吸納各種現代和后現代思想資源,并孕生出精神分析女性主義、解構主義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女性主義、生態女性主義等紛繁復雜的女性主義批評分支)而備受西方文論界的矚目和青睞。在當代歐美文壇,女性主義詩學已儼然發展成為一支極為重要和成熟的文學批評和理論流派。
女性主義詩學于20世紀80年代初被引介至中國,在經歷了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中期的兩次翻譯、介紹和研究的高潮之后,它已深入人心,既對當代中國女性文學寫作形成深刻影響,同時也被學術界廣泛認同和接納,成為文學研究者們從事文學批評的重要理論武器之一。在女性主義批評理論在中國本土獲得廣泛流布、傳播和長足發展的背后,是一大批學者和研究人員在這一領域內的長期辛勤耕耘和傾力奉獻,如孟悅、戴錦華以及林樹明等人在女性主義詩學研究方面的突出成就。而在近幾年中,楊莉馨博士先后在其博士論文和博士后出站工作報告基礎上相繼推出的兩部專著《西方女性主義文論研究》(2002)和《異域性與本土化: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的流變與影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10月)(以下簡稱《異域性與本土化》)則彰顯出新一代學人在女性主義詩學研究領域的可貴探索,尤其是《異域性與本土化》更是體現出作者對國內女性主義詩學研究的縱深推進。
在此之前,國內學界對于女性主義詩學的研究主要聚焦于歐美女性主義詩學,而對于在本土發展已有20余年的中國女性主義詩學則相對關注較少,進行全面、系統、深入、專門研究者則更是鳳毛麟角。因此,《異域性與本土化》的選題視角本身即體現出一種突破性和創新意識。作為一部具有較高學術價值的女性主義詩學研究專著,《異域性與本土化》的貢獻與特色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第一,作者以開闊縱橫的視野、恢宏闊大的氣勢和結構對中國女性主義詩學進行了全景式的觀照和考量,并在此基礎上真正建構起了本土女性主義詩學的立體圖景。作者考察了女性主義詩學在進入中國之時的文化背景——本土婦女運動資源的狀況和表征,當時國內社會文化氛圍和接受語境所導致的女性主義詩學雙重落差的命運,梳理了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本土20余年的嬗變流脈,在中西比照之中分析了中國女性主義詩學的“本土化”特征,并對女性主義詩學對當代中國女性文學寫作的影響進行了審視和評述。這樣,作者通過橫向的比較和縱向的清理,以大量的篇幅和詳盡的陳述論證構建起了中國女性主義詩學發生、發展的全景圖,從而使讀者對女性主義詩學這一異域舶來品在中國的生存樣態和變異過程有了全方位的觀照和明晰清楚的認知。因此,相對于此前國內零星、零散的研究,《異域性與本土化》無疑是對中國女性主義詩學研究的一次有力推進和大力突破,同時也是對當代中國文藝理論建設的一次積極支持和呼應,以此而言,其學科建設的意義和價值是不可小覷的。
第二,為避免研究失之空疏、浮泛和流于平面化,著者在宏觀勾勒之外,還對每一個分論題形成的微切面進行了深入開掘與考索,而其學術創新則往往在這一過程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和呈示。如第三章對于女性主義詩學初入中國時的命運的分析便是作者獨立、深入探究的結果。作者在史實、數據的對照分析基礎上,令人信服地得出了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遭遇雙重落差命運的結論:即歐美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實踐與理論建構的繁榮與中國內地滯后15年之久的沉寂狀態,構成了第一重鮮明的落差;在80年代林林總總的“新方法”熱中,人們對女性主義的盲視甚至有意漠視,與借他山之石以攻玉背景下的眾聲喧嘩構成了第二重鮮明的落差。同時,作者還不僅僅滿足于表面現象的揭示上,而是繼續深挖產生這一現象的文化學根源。通過旁征博引以及嚴密細致的論證,作者指出,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個性特征、特定歷史發展階段的政治環境以及知識界普遍的擇取心理、西方女性主義詩學本身包含的后現代因素與中國國情之間的錯位等等,共同構成了女性主義詩學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前初入國門時復雜而特殊的語境,制約了中國知識分子(包括女性知識分子)對它的主動接納與本土化的積極實踐,從而導致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的接受陷入雙重落差的尷尬境地。
本書的另一個學術創新點是對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的流變的研究。雖則此前國內已不乏對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的研究,其成果亦甚為可觀,但像楊著這樣系統、深入、細致地梳理和描畫中國女性主義詩學發展脈絡和軌跡的論著的確尚付闕如。作者以占全書三分之一多(約100頁)的篇幅述評了女性主義詩學的“本土化”歷程,其規模不可謂不大,其論述不可謂不詳;同時該部分所論涉和引證的有關女性主義詩學的論文和著作也異常豐萑卜一幾乎搜羅和論列了所有相關的中外重要文獻,其資料的豐富性是其它同類著述所難以企及的。僅此而言,該著在中國女性主義詩學史的研究上就具有很重要的資料參照意義和較高的史料價值。但該章也并非是簡單的資料堆積和羅列,而是在充分占有和尊重資料、事實的基礎之上,對材料和文本進行細致、縝密的分析,從而提煉出自己的觀點,得出自己的結論,而不人云亦云,由此體現出作者鮮明的學術獨立性和獨創性,而其研究的學術價值也就不言而喻了。例如,作者通過對新時期以來國內有關女性主義的文獻資料的艱苦搜集與歸納整理,得出了與前人不盡相同的發展分期劃分形態,將女性主義詩學自新時期初年進人國內以來的20余年,劃分為1981—1985(初期引介)、1986—1989(第一次浪潮)、1990—1995(第二次浪潮)、1996—2000(縱深發展)四個明晰而合理的階段,其結論都是建立在翔實可靠的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之上,并經過作者嚴密的邏輯推理而得出的。
《異域性與本土化》中的其它學術閃光點還包括作者對“女性文學”、“女性寫作”、“個人化寫作”等文學現象所作的精深與獨到的論評,對標榜女性主義價值立場與姿態但實際并未祛除男權中心意識傳統的批評文本的發現、指認與揭露等等。例如,作者在對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前中國文壇對有關女性文學寫作的概念的界定與特征的總結作了詳盡、綜合的考察后,一針見血地指出當時學界在女性文學寫作命名上的嚴重學理缺陷與問題所在:“此時的論者尚未形成自覺的女性文化視點,沒有注意到生理性別的差異所導致的創作主體觀察、感受與表現宏觀世界與微觀世界,以及在價值判斷、審美感受等方面的種種差異。論者對菲勒斯中心的意識形態滲透其中的文學觀念、價值評估和思維方式并沒有提出質疑或者表示警惕,相反采取了完全認同的態度。女性依然潛在地被看成是第二等性別,而男性則代表了更為普遍的人類特征,其藝術創造也因而具有了更為宏大、深刻與普泛的意義;在對女性及其文學創造的評估中,學者們更為一致認同其在作為與表現‘人’方面的共性價值,而這一共性價值的衡量標準,無疑又是由男性來制定與代表的。純粹的女性題材與主題因瑣屑、微末和狹隘而成為被居高臨下地屈尊俯視的對象。”(第161頁)作者的這一評論無疑是切中肯綮的。它充分透顯出著者獨到深入的思考與犀利的學術眼光。而從學術意義上講,它對于當代學界思考女性文學寫作的相關問題以及建設中國女性主義文論具有重要的啟發和鏡鑒意義;同時,該書中類似學術亮點的普泛存在,也大大提升了該著的學術價值和學術品位。
第三,《異域性與本土化》不僅推進了國內女性主義詩學研究,而且對于當代中國文論建設亦有著重要的理論參照和借鑒意義。當代中國文論患上了嚴重的“失語”癥。要改變或改善這種令人尷尬的文論“失語”現狀,或者說要重建真正具有中國特色、有著中國文化血脈和氣韻的當代中國文論,就必須努力做好兩方面的工作:即一方面必須大力實施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化,另一方面必須切實推進西方文論的中國化。就西方文論的中國化而言,目前國內學界對于這種文論轉化的必要性、重要性和目標都大致認同,但對于轉化的具體路徑和方法卻普遍感到迷惘和困惑:當前西方文論中國化的工作正遭遇嚴重的方法論瓶頸。而筆者認為,楊著可為這一棘手的理論轉換提供有益的啟迪與參照,并可以在此基礎上嘗試總結出一套切實可行的方案來:因為《異域性與本土化》實際上已經為我們展呈了一個具體的、比較有代表性的西方文論支脈從文化異域橫移到中國本土并發生文化變異或曰“本土化”的完整流變歷程。雖然《異域性與本土化》并不是一部直接探討如何實現西方文論中國化的著作,而主要是力圖客觀冷靜地書寫西方女性主義詩學在異域文化語境中演進遞變的歷史流脈;“西方文論中國化”則是“以我為主”、“以中國的學術規則為主”來創造性地吸收、改造西方文論話語資源,將其轉化成為中國文論話語,并最終達到重建中國文論的目的——它突出了一種清醒的文化主體意識和主動的文化、價值訴求,充分反映出文論建設主體根據自身民族文化所需而主動采取的、有利于民族文化發展的文化擇取和文化改良行為,但是,“西方文論中國化”這一學理實踐仍可從該著中獲取有用的信息和規律、寶貴的經驗和教訓以及方法論的啟迪,并主動用之于西方文論中國化的改造實踐或異質文論之間的嫁接改良工作,從而重建中國文論。從這個意義上講,學界在思考和探索西方文論中國化的具體方法和規律時,可將該著作為一個參照樣本和借鑒案例。
第四,該著貫穿并凸現著強烈而執著的問題意識,并形成該著的一大鮮明特色。問題意識對于一本學術專著而言,其重要性是不言自明的。從某種層面上講,學術研究的本質就是對各個學科領域內存在的問題進行解決或解答,并在這一過程中實現學術推進和學科發展,而人類文化也因此獲得進步。如果一部學術著作具有清醒自覺的問題意識,即能發現或提出問題(尤其是重大現實問題),分析問題,并能針對問題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案或至少能對問題的解決提供有益的啟發和思考,則該著勿庸置疑是具有較大的學術價值和文化意義的。而《異域性與本土化》無疑就是這類具有自覺而強烈問題意識的專著。首先,作者以其敏銳的洞察力發現并揭曉了當代中國女性主義詩學研究中“亟待解決而又始終沒有得到系統研究的問題”(第16頁),如:女性主義詩學是在怎樣的歷史環境與社會氛圍下被譯介進來的?中國特定的文學與文化土壤使之發生了怎樣的變形?中西女性主義詩學的基本差異在何處?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當代文論研究中占有一個怎樣的位置?它的發展前景如何?困境又在哪里?關于“女性文學”乃至“女性”身份的闡釋,關于“女性寫作”或者說“身體寫作”的價值、意義何在?然后,全書以主要篇幅圍繞這一系列難點、熱點問題展開分析、論證、闡釋和解答,并導出自己的結論——這種“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敘述模式便形成該書書寫和言說的基本范型以及結構的基本框架。雖然并不是每個問題最終都獲得了圓滿、明確的解答——著者的有些見解和結論還值得商榷,有些問題因其本身的開放性和包容性而答案并不具有唯一性,某些問題則由于自身的復雜性而在當下的現實語境中其解決的機遇尚不成熟,因而暫時不可能具有確定的答案——但是作者對這些問題所作的深入、系統研究和探索與嘗試,本身已經體現出一種學術開拓、學術推進和文化創新,而這正是學術研究最為重要和最為寶貴的品質;與此同時,著者充滿現實關懷的品格和知難而進、勇于直面和挑戰學術難題的可貴求知求是精神也從中透射、漫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