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呂柟是明代中期關中地區的著名理學家,長期以來,其學派歸屬問題在學界聚訟不斷。本文從其生平與學術生涯的探討入手,進而辯析了學界對關學概念的不同界定,提出應對關學作三層劃分,呂柟雖然是關中地區理學發展史上的重要人物。但其學不屬于張載的關學學派,而來源于薛瑄河東學派之程朱理學。
關鍵詞:呂柟;關學;理學
中圖分類號:C1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4-0087-03
一
呂柟,字仲木,陜西高陵人,別號涇野,人稱涇野先生。生于明成化十五年(1479),卒于嘉慶二十一年(1542)。呂柟曾問學于渭南薛敬之,得周程張朱理學之正傳。薛敬之受業于蘭州周小泉,而周小泉又曾聽學于段堅和受學于李昶,此兩人前者直接受學于薛瑄門人閻禹錫,后者乃薛碹門人。故《明史·呂柟傳》稱:“柟受業渭南薛敬之,接河東薛瑄之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亦稱:“柟櫓師事渭南薛敬之,其學以薛瑄為宗。”
呂柟的一生跌宕起伏。十七八歲時,以學識廣博而被選入正學書院。正德三年(1508),他二十九歲,舉南宮第六人,擢進士第一,授翰林編修。然而,時值閹黨劉瑾把持朝政,正直之士不為其所容。適逢西夏擾亂邊境,他上疏請皇上入宮御經筵,親理政事,結果遭劉瑾嫉恨,遂與何瑭一起引退。是為第一次起落,在官僅兩年。正德九年(1514),呂柟三十六歲。劉瑾伏誅后,他官復原職,然不久又遇上乾清宮受火災,他應詔上書呈六事,又多次上書勸皇上舉直措諸枉,皆不被采納,于是便再次引疾而歸。這是他的第二次起落。
與仕途的低迷相反,呂柟講學卻日益昌盛。第一次引退之后,他在家鄉營造了東郭別墅,每日聚徒講學其間,四方學者慕名而云集。別墅容納不下,隨即又筑東林書屋,講學的規模和影響越來越大,“幾與陽明氏中分其盛,一時篤行好學之士多出其門”。
嘉靖元年(1522),呂柟又官復原職。次年擔任會試考官,選拔了一大批人才充實朝廷。嘉靖三年(1524)四月,他以十三事自呈,表達“大禮未正,引為己罪”之意,實質是委婉批評明世宗違背禮制,結果觸犯龍威,與鄒守益一起下獄。不久,呂柟謫為解州判官,而鄒守益則謫為廣德判官。這是他的第三次起落,在京為官也僅兩年。主政解州期間,他“恤煢獨,減丁役,勸農桑,興水利,筑堤護臨池,行《呂氏鄉約》及《文公家禮》”。為政之余,筑解梁書院以講學,今本《涇野子內篇》中的《端溪問答》、《解梁書院語》即是這一時期的講學記錄。
丁亥年(1527),他轉為南都吏部考功郎中。自此以后,呂柟才逐漸走出仕途的陰霾,先后升南京宗人府經歷,尚賓司卿,太常寺少卿,國子監祭酒,累官至南京禮部右侍郎。任職南京的九年中,呂柟與當時的著名學者進行了頻繁的學術交往和辯論,《涇野子內篇》中的《柳灣精舍語》、《鷲峰東所語》即是這一時期講學的記錄。己亥年(1538),他上疏請歸,同年五月致仕,時年六十歲。返歸故里隨即講學于北泉精舍,這也是呂柟一生中的最后四年講學。嘉靖二十一年(1542),呂柟卒于家,享年六十四。《明史》稱其“仕三十余年,家無長物,終身未嘗有情容。時天下言學者,不歸王守仁,則歸湛若水,獨守程、朱不變者,惟柟與羅欽順云”。
呂柟的著述頗豐,理學方面的著作主要有《五經說》、《四書因問》、《宋四子抄釋》、《涇野子內篇》等等。現_代學者趙瑞民先生點校的《涇野子內篇》附錄四《呂柟著述知見錄》考訂甚詳,茲不贅述。
二
呂柟身處關中,而其學術卻師承明代理學大宗薛碹開創的河東學派,長期以來,關于呂柟的學派歸屬問題爭議不斷。而這種爭議最終又歸結為對關學的界定。目前學界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以陳俊民先生為代表,他認為“關學不是歷史上一般的‘關中之學’,而是宋元明清時代關中的理學”,“關學是宋明理學思潮中,必然產生于今陜西關中的一個獨立學派”。張載開創的關學學派在北宋之后“衰落”了,但沒有“熄滅”,呈現出兩種發展趨勢:“三呂”的關學“洛學化”和李復的關學“正傳”發展。李復之后,關學看似中斷了,但居然由王夫之忠實繼承和總結,并成了他反思理學、掀起理學自我批判思潮的一個重要出發點。從總體上看,關學隨著理學思潮的興衰,必然出現一個獨特的“否定之否定”的辯證過程。“如果說張載是這一邏輯起點的肯定形式,那么明代的呂柟、馮從吾則是其中的否定環節,清初的李颙,就是這一邏輯終結的再肯定形式”。贊同這種觀點的臺灣學者吳有能先生亦認為:“某人是否算是關學,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地域的考量,至于他與張載學術思想的關系,倒是其次,甚至無關緊要。……陳教授對關學的理解,基本上是一以地域為主的觀念,這就是陳教授與張豈之教授等的根本差異。劉學智先生認為:“只要學術思想學風相通、相合、相類或因其某一地域、某一時代所限者,皆可謂同一學派,其可以直接相承相繼,亦可間接沿襲、傳續,不一定非有師承門戶不可。”“關學既不同于一般的‘關中之學’,也不同于‘廣義’的‘關中理學’,同時又不限于宋代,而應該是‘張載及與張載學脈相承之關中理學’。”“關學有‘史’,其道脈相沿,綿綿不絕。”在關學史的下限問題上,也有以清末劉古愚為關學終結者的觀點。
第二種觀點以侯外廬、張豈之等先生為代表,認為關學的發展在張載之后逐漸衰熄了。龔杰先生亦認為關學“就是指北宋張載所創建的一個理學派別,它上無師承,下無繼傳,南宋初年即告終結”。明代關中地區的學術來源于河東學派,“并非是上承張載,也并非是從張載的理學中演變過來的”,“不存在張載以肯定形式、呂柟以否定形式、李頤以返歸張載的肯定形式這樣一個‘正反合’的遞傳關系”。該觀點還認為把這三個人物,僅僅因為是同一關中地區,而不顧及他們各自所處的不同歷史時期和思想傳承關系,強行拼湊在一起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
之所以出現以上兩種對立的觀點,關鍵之一還在于如何看待明代呂柟之后的另一位理學家馮從吾編訂的《關學篇》一書眥書到清代又經過李元春等人的增補,稱為《續篇》)。該書把張載、呂柟、李颙等關中的理學家的資料匯編在一起,名為《關學篇》。其目的正如馮氏所說,乃“識吾關中理學之大略”,其收入的人物也主要是關中地區的著名理學家,既有恪守程朱理學的學者,如呂柟;也有篤信心學的學者,如南大吉。由此可見,馮從吾所言之“理學”是廣義上的理學,即宋元明清時期的理學思潮,包括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自然也包括張載的氣學。他還沒有將這些理學家看成是一個獨立的學派,而是強調關中地區道統的延綿不斷。第二種觀點正是抓住這一點,認為《關學篇》的性質大概與《金華叢書》、《江西叢書》、《岳麓叢書》相似。
第三種觀點主要是張岱年先生,他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曾認為,關學在張載死后,其弟子沒有很好發揮其學術,故關學“逐漸衰微了”。八十年代后,他又提出了對關學的理解:
“所謂關學,有兩層意義,一指張載學說的繼承和發展,二指關中地區的學術思想。明清時代,關中地區學者大抵在一定程度上都接受了張載的影響,但也有一些復雜情況。張載學說有兩個最重要的特點,一是以氣為本,二是以禮為教。后來關中地區的學者,大多傳衍了以禮為教的學風,而未能發揚以氣為本的思想。明清時代,發揚以氣為本的思想的,有王廷相、王夫之等,卻不是關中人士。張載關學的傳衍,表現了這樣一些復雜情況。
張先生總結了張載關學學派的思想特質,同時也注意到了張載關學的繼承和發展問題,為全面理解關學提出了新的思路。
第四種觀點以趙吉惠先生為代表,他認為“關學”概念在歷史上向來有廣義與狹義兩種不同的理解與用法。廣義關學,泛指封建社會后期的陜西關中理學(儒學),而所謂狹義關學特指北宋時期以陜西關中張載為創始的理學或張載關學學派。這實際上是對前兩種對立觀點的調和。
針對諸多的論爭,我認為有必要對關學這個概念作仔細的分梳和嚴格的界定。
首先,我們看黃宗羲及其師劉宗周對關學的認識。《明儒學案》中共有三處提及“關學’或“關中之學”。其中《師說》中一共兩次。第一次是在螄說·周小泉蕙》中:“是時,關中之學,皆自河東派來,而一變至道。”這是概言明代關中地區的理學來源,周蕙是傳河東之學到關中地區的關鍵人物。從師承上看,在周蕙之后方有呂柟的振興。第二次是在《師說·呂涇野柏》中:“關學世有淵源,皆以躬行禮教為本,而涇野先生實集其大成。”《師說》將呂柟列在薛碹、周蕙之后,盛贊其接河東之學脈,開拓了關中地區理學發展的新局面。顯然,“關學世有淵源”中的“關學”乃總言歷史上關中地區的理學,當然包括了張載關學。這句話的是說關中地區的學術世世代代有著淵源,劉宗周認為這種淵源主要表現在“躬行禮教”上。換言之,即“以禮為教”的思想貫通關中地區理學發展的始終。可惜陳俊民先生堅持認為這兩處的“關學”與“關中之學”倆詞內涵并沒有什么不同。這是脫離具體語境缺乏仔細辨析的結果。
黃宗羲秉承其師旨意,從學術思想傳承的角度,把呂柟歸屬于《河東學案》,而沒有歸入作為介紹關中地區理學的專門學案《三原學案》。在該學案中,他說:“關學大概食薛氏,三原又其別派也,其門下多以氣節著,風土之厚,而又加之學問者也。”薛氏即薛瑄。“食薛氏”意味著明代“關學”以薛瑄為宗,但由于三原學派與河東學派并無直接的師承關系,故稱其為“別派”。在這里,黃氏肯定了明代關中地區的理學主要受河東一派的影響。他所使用的“關學”一詞乃特指明代關中地區的理學,其來源于河東薛碹一派的程朱理學,而非來源于張載關學,這與《師說·周小泉蕙》中的“關中之學”一詞完全同義。但與《師說·呂涇野柟》中所稱的“關學側不同。黃氏保持了與其師一致,他實際上將張載的關學學派與明代關中地區的理學作了區分,并沒有混為一談。
其次,我們來檢討關學的通行定義。關學指的是北宋時期,張載講學關中(函谷關以西,散關以東,古稱關中),張載本人是陜西嵋縣人,所以在他的周圍聚集了一大批學者,形成了一個學派,稱為關學。從這個定義可以看出,關學是在一個特定時代、特定的區域、由特定的人物開創的學派。但是這個定義的不足之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既沒有概括出這個學派的獨特思想內涵,又沒有指出該學派的歷史命運。這些不足也是產生諸多論爭的根源之一:但另一方面又表明學界對關學的認識有一個過程。
綜上所述,我認為應對關學作以下三層界定:
第一、關學指的是北宋時期,張載講學關中,張載本人是陜西嵋縣人,在他周圍聚集一大批學者,他們倡導“以氣為本”和“以禮為教”的思想,形成了一個學派。但張載死后,他開創的學派呈現了分化的局面,以呂大臨為首的學者向二程“洛學”衍化;李復等人則獨承張載的思想,但李復死后,其思想沒有得到繼承和發展,作為一個獨立的學派,關學已經淡出了歷史。
這一界定主要在通行定義的基礎上,吸取了張岱年先生對張載關學學術內涵的概括,以及陳俊民等先生對張載關學學派的歷史命運的考察和總結,其實就是趙吉惠先生所說的狹義上的關學。這個界定將張載開創的關學學派從關中地區整個理學發展史中獨立出來,目的就是要突顯張載關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派在歷史上的真實發展狀態。
第二、關學指的是宋元明清時期關中地區的理學。這個界定主要采取陳俊民、劉學智等先生的界定,也就是趙吉惠先生所說的廣義上的關學。但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關學餅不是指一個獨立的“學派”,而是指歷史上關中地區的整個理學思潮。在這個問題上,陳俊民先生認定關學是獨立的學派,堅持認為“原來的師承對關學思想流變并不起決定作用,起決定作用的還是當世政治、思想的變革,以及學者們在這一變革中所走的學術道路”。陳先生批評歷史上參與關學資料的搜集整理工作的學者帶有濃厚的“道統”觀念,并認為這種傳統的關學研究路數始終不能超出儒學“道統史”的舊轍,這確實是一針見血。但他又不自覺地落入傳統的窠臼之中,頗受“道統”思想的影響,并直接導致對“學派”的界定過于寬泛。
第三、關學指的是歷史上關中地區的學術思想。這個界定主要吸取張岱年先生的觀點。張先生的這個觀點應該說還是很有前瞻性的,因為關中地區除了理學(儒學)之外,還有其他的學術思想,如道教,佛教等等。這些學術思想的研究也在逐漸的展開之中。這里的“關學”一詞外延最廣。
依據以上對關學的界定,我們再來看呂柟與關學的關系。按照第一種界定,張載關學學派在李復之后已經衰熄,關學學派的重要學術特色之一“以氣為本”思想在關中地區沒有得到很好的繼承和發揚,而重禮的思想在關中地區本來就源遠流長。張載之前的侯可“于《禮》之制度”“無所不究”,申言“非禮不履”,不過到張載才正式發展為“以禮為教”。而作為一個有特定學術思想內涵的獨立學派,關學確實在南宋初終結了。但關中地區理學的發展卻沒有因此而終止。南宋的朱熹集兩宋理學發展之大成,以周程為正宗,形成了程朱理學。這套完整的理學體系經宋元的發展,到明初得以確立為正統,其影響日益擴大。薛瑄開創的河東學派乃明初程朱理學的大宗,其門人大都來自于山西、河南、陜西、甘肅,其學術思想迅速蔓延,薛瑄的后學如段堅、周蕙、薛敬之等迅速將其思想傳入關中地區,呂柟接河東之學脈,同時又受關中地區傳統學術風格的影響,為明代關中理學的發展作出了較大的貢獻。《明儒學案》將呂柟歸入河東學派實屬當然。
按照第二種界定,明代中期關中地區的理學仍然屬于兩宋到明清這一階段的理學思潮。雖然呂柟“仕宦及學術活動,旨主要不在關中”,但因為他和當時很多接受程朱理學的學者大都是關中人士,故把這些出身關中的理學家的學術全部納入“關學”也無可厚非,但必須注意此處的“關學餅非獨立的學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