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澤厚人類學本體論哲學是其學術思想的堅定基石。傳統思想的現代轉化是這個理論在李澤厚處理傳統與現代矛盾時的具體運用。只有在對其進行哲學要素分析的基礎上,結合李澤厚所處的時代、思想背景。李澤厚的轉化思維才能得到清晰的的闡釋乖評價。
關鍵詞:新儒家;人類學本體論;傳統思想;轉化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4-0185-04
一
李澤厚的學術思想80、90年代產生了一些變化。面對這些變化,既有人指責他“反馬克思主義”、“自由化”;又有人批評他“死守馬克思主義”、“保守派”;也有人稱他為“大陸新儒家”;還有人從文化哲學的角度,作這樣的判斷:“綜觀李澤厚的文化和哲學思想傾向,我認為李澤厚仍然沒有擺脫自由主義西化派的文化邏輯。他是本著一種‘為我所用’的態度融合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來伸張自由主義。按照西化派的邏輯從觀念上來演繹中國的現代化之路。”李澤厚也曾給自己貼過一些標簽,“我在文化上既不是國粹派的保守主義,也不是西化派的激進主義,倒可以說提蔡元培式的‘兼容并包’的‘自由主義’吧?……如果并非政治概念,說我提倡某種自由主義,那我愿坦承不誤。我仍以為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但也許是自由馬克思主義’吧?記得俄國當年也有這種馬克思主義,又叫‘合法馬克思主義’,即反對暴力革命的馬克思主義。”同時,李澤厚表示:“我那些書里還有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被人認真注意。也許過幾十年后才能被人真正認識,我常常只點到一下,就帶過去了。”“我認為我的許多東西也許要等到三十年后才會被充分理解。”
看起來,對于這個多面孔的李澤厚一時定位還比較困難。本文試圖通過80、90年代李澤厚關于傳統文化轉化思路,結合他的人類學本體論,對李澤厚學術進路進行清理;通過還原李澤厚的學術研究路向,結合他的學術進路標識以及所處時代的政治、社會、學術思潮演化,對李澤厚這個“大陸新儒家”的思想作出解析,作出我們的判斷和結論。
二
經過自近代以來百余年古今中西文化的碰撞、撕裂的中國人,如今明顯感覺到自己精神、信仰的無家可歸。現代新儒家就認為,由于失去制度化這個根基,儒學業已“花果飄零”(唐君毅語),變成所謂的“游魂”(余英時語)。在李澤厚看來,中國當代思想的建立不可能西化,即不可能奠基在古希臘文明和中世紀基督教精神基礎上,但也不能回到新儒家宣揚的孔孟陸王的“心性之學”。早在80年代初,李澤厚就反省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歷程。“應該站在廣闊遼遠的歷史視野上,站在中國民族真正跨入世界民族之林、中國文明與全世界文明交溶會合的前景上,來對中國文化傳統和仁學結構進行新的研究和探討。這樣,對孔子的再評價,才有其真正巨大的意義。”寫于70年代末期的《孔子再評價》在李氏整個傳統文化研究中應該可以算是一篇非常有分量的文章。此文中提了許多新穎的概念,如“實用理性”、“樂感文化”、“文化心理結構”等,在學術界產生了廣泛影響;但最重要的還是其獨特的學術視野。李澤厚拋棄了當時學界糾纏不清的關于孔子生活時代的社會性質問題的探討,而是將孔子放在中華傳統鑄型之初以及整個中國古代文化史的背景下評價孔子及其學說。其中,“漢民族文化——心理結構”、“道德主體性”等概念,對儒家禮儀制度的人類學探究,孔子思想中的忽“禮”而推“仁”,對孔子“仁”的結構主義分析,凡此種種,都顯示了李澤厚孔子研究的與其建構的主體性實踐哲學的精神聯系。李澤厚通過對以儒家為主的傳統文化的考察中,認為中國儒家傳統文化,自孔子“將社會外在規范化為個體內在自覺”形成“心理本體”始,其間經由孟子、漢儒,直至宋明理學,無不指向其主體性哲學之核心——心理本體建構。正是李澤厚的這些關于中國古代思想史的一系列研究論文的發表,學術界,特別是青年一代學人便非常敏感,認為他的學術立場已經背離了寫作《批判哲學的批判》、《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時的批判向度,思想業已趨于保守。1986年,李澤厚為此專門撰文澄清,不樂此譽。但是90年代中期后,對于有人目之為當代“大陸新儒家”,他欣然接受。這說明,李澤厚的學術重心差不多已經向中國儒學回歸。他同時多次強調,他和現代新儒家是有很大差別的。
這種差別就表現盤炭于傳統儒學的認識和現代性的轉化上。在80年代,李澤厚不僅反對現代新儒家對傳統儒家的理解,“如果僅以孔盂程朱或孔孟陸王作為儒學的主流和‘正統’是并不符合歷史事實的。程朱陸王所發展或代表的只是儒學的一個方面。儒學生命力遠不僅在它有高度自覺的道德理性,而且還在于它有能面向現實改造環境的外在性格。這就是以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光輝命題為代表的方面。”“如果說,孟子、《中庸》和宋明理學在‘內圣’人格的塑造上作了貢獻的化;那么茍、易、董和經世致用之學則在培養人格的‘外王’方面作出了貢獻。所謂‘現代新儒家’輕視和抹殺后一方面,并不符合思想史和民族性格史的歷史真實。”而且對現代新儒家自身的理論建構的缺陷作如下判斷:“現代新儒學不管是熊、梁、馮、牟,不管是剛健、沖力、直覺、情感、理知邏輯或道德本體,由于都沒有真正探究到人類超生物性能、力量和存在的本源所在,便不能找到存有與活動、必然與自然、道德與本體的真正關系。”
90年代,針對現代新儒家的“儒學三期說”,李澤厚提倡“儒學四期說”。他認為,“儒家三期說”在理論上有表層和深層的四大偏誤,在實踐上也有兩大困難,所以不會有很好的發展前景。構不成一個新的時期,恐怕難得再有后來者能在這塊基地上開拓出多少真正哲學的新東西來了,現代新儒家只是現代宋明理學的回光返照,它是過去的暮影,不是未來的曙光。于是李澤厚提出“儒學四期說”,“我所謂‘四期’,是以孔、孟、荀為第一期,漢儒為第二期,宋明理學為第三期,現在或未來如要發展,則應為雖繼承前三期,卻又頗有不同特色的第四期。”
那么,中國傳統儒學如何實現現代轉化呢?主張“儒學三期說”杜維明認為,儒學要有發展,必須接受西化的考驗,但我們既然想以不亢不卑的氣度走向世界,并且以兼容并包的心胸讓世界走向我們,就不得不作番掘井及泉的功夫,讓儒家傳統(當然不排斥在中國文化中源遠流長的其他傳統、特別是道家和佛家)的源頭活水涌到自覺的層面。只有知識分子群體的批判的自我意識,儒學才有創新和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杜維明把知識分子的群體批判意識作為儒學向現代轉化的關鍵,而李澤厚認為,必須面對當代現實問題的挑戰,這才是儒學發展的真正動力。儒學及其傳統所面臨的當代挑戰來自內外兩個方面,而都與現代化有關。中國現代思潮的主流是反傳統、反儒學。這是因為現代化帶來了“個人主義”的問題。現代化使個人主義(個人的權力、利益、特性,個人的獨立、自由、平等)與傳統儒學(人道存在及本質在五倫關系之中)成了兩套非常矛盾與沖突的話語。現代化的政治、經濟的體制、觀念和方式,如社會契約、人權宣言等等,與傳統儒學口格難通,鑿枘不人。因此,儒學如果要在現代社會有所作為,必須另辟蹊徑,另起爐灶。80年代,在《略論現代新儒家》一文中,對于中國儒家傳統文化中的“內圣”和“外王”內涵如何向現代轉化做了初步的思考。李澤厚認為,“第一,“內圣”和“外王”的關系。“外王”,在今天看來,當然不僅是政治,而是整個人類的物質生活和現實生存,它首先有科技、生產、經濟方面的問題;“內圣”也不僅是道德,他包括整個文化心理結構,包括藝術、審美等等。因之,原始儒學和宋明理學由“內圣”決定“外王”的格局便應打破,而另起爐灶。第二,現代新儒家是站在儒學傳統的立場上吸收外來的東西以新面貌,是否反過來以外來的現代化的東西為動力和軀體,來創造性地轉換傳統以一新耳目呢?”具體的闡發在《漫說“西體中用”》、《再說“西體中用”》等文得到體現。
三
表面上看,李澤厚提出的“西體中用”是80年代中期“文化熱”催生的產物。但是,“西體中用”主張的提出,卻是李澤厚學術思維理路的自然延伸。顯而易見,是“文化熱”的討論讓李澤厚迫不及待的誕下了他的理論產兒。這個產兒的李氏人類學本體論特征是那樣的明顯。
根據對近百年來中西文化碰撞沖突的認識,李澤厚認為今天對體、用、中、西重新作番探討,仍然有重要的現實價值和理論價值。在《漫說“西體中用”》一文中,李澤厚無論從思考的切人,所言說的方式,仍然和他的人類學本體論哲學密切相關。他認為,“體”的含義包括了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他一再強調社會存在是社會本體。在把“體”說成是社會存在的同時,然后指出現代化首先是這個“體”的變化,由于科學技術在現代化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又說科學技術是社會本體存在的基石,因為由它導致的生產力的發展,確實是整個社會存在和日常生活發生變化的最根本的動力和因素。因此科技也屬于“體”的范疇。由此可見,李澤厚從他的主體論實踐哲學出發,一方面重談社會存在是實踐基礎的老調,一方面由于對實踐工具重要性重視,所以在把西方現代化當作社會存在的目標基礎上,把附著在現代化上的科技也作為“體”來看待,因此要求大量引進西方的科技工藝理論、政治管理理論、文化理論、心理理論等等,我們今天的意識形態、文化觀念以及上層建筑也應輸入這些東西,來作為主體作為基本作為引導。這就是“西體”包涵的全部含義。至于“中用”,也就是“西體”移植到中國而產生的如何適應中國的各種實際情況的具體實踐活動。在李澤厚看來,如何把“西體”“用”到中國,是一個艱難的創造性的歷史過程。“要用現代化的‘西體’一從科技、生產力、經營管理制度到本位意識(包括馬克思主義和各種其它重要思想、理論、學說、觀念)來努力改造‘中學’,轉換中國傳統的文化心理結構,有意識的改變這個積淀。改變、轉換既不是全盤繼承傳統,也不是全盤扔掉。而是在新的社會存在的本體基礎上,用新的本體意識來對傳統積淀或文化心理結構進行滲透,從而造成遺傳基因的改換。……這個‘中用’既包括‘西體’運用于中國,又包括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學’應作為實現‘西體’(現代化)的途徑和方式;在這個‘用’中,原來的‘中學’就被更新了,改換了,變化了。在這種‘用’中,‘西體’才真正正確地‘中國化’了,而不再是在‘中國化’的旗幟下變成‘中體西用’。”
從李澤厚的上述主張,實際上我們可以看得出,由于李澤厚把西方現代化和由此產生的科技當作“體”來看,而且要求在把這個“在”具體運用中國的時候,他的目標就是對傳統積淀或心理結構進行滲透,造成遺傳基因的改換。那么如此而來,通過轉換繼承下來的傳統不過是徒具形式的一具空殼罷了。
90年代中后期,面對海內外的質疑和批評,李澤厚又作了《再說“西體中用”》一文予以回應。譬如針對美籍華裔學者林毓生教授提出的有關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的思想,李澤厚則提出“轉化性創造”的主張。他認為,林毓生的“創造性轉化”思想有“制度拜物教”之嫌:中國應創造性地轉化到某種既定、已知的形式、模態(如西方)中去。李提出“轉化性創造”,主張轉化傳統,創造出中國的新形態、模式。“中國至今仍然落后于先進國家許多年。我以為重要原因之一,是未能建設性地創造出現中用代化在中國各種必需的形式。”關鍵在于創造形式,為此,李從經濟、政治、文化三個方面具體談了“轉化性創造”。綜觀李澤厚在該文中的答辯,李澤厚前后關于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基本上沒有改變,如果說要有些改變,那就是通過一種循序漸進方式對政治、經濟、文化的基礎進行變動,而改變了80年代那種比較激進的態度。所以有人稱他為“從文化激進主義到文化保守主義”,也沒有冤枉他。
海內外學者對李澤厚學術轉向的質疑和批評,我認為由于部沒有和李澤厚的主體性實踐哲學相聯系,因此在批判其觀點謬誤的同時,并沒有多大學理上的說服力。事實上,在現階段,李澤厚過份地強調他的工藝—社會層面這個實踐哲學的基礎,對西方現代科技的崇拜,連同他被人稱為粗俗的“吃飯哲學”,都是面向中國目前存在的具體客觀現實而闡發的,故而他在經濟上主張可以大膽探索新形式,促進經濟發展;政治上主張在維護黨和政府權威下,加強黨內民主,開放社會輿論;文化上要改變“三教(宗教、政治、倫理)合一”的狀況,逐步實現三教分離,尤其在道德層面,要區分“宗教性道德”(個體的安身立命,終極關懷)和“社會性道德”(自由、平等、人權等現代生活的共同規范)。“總之,我認為,現代經濟的發展必將逐步產生社會關系的改變和‘公眾社會“公眾空間’的擴展和言論控制的失效,盡管這進程是緩慢的,逐漸的,有時甚至有反復,沒有戲劇性的急劇變化,但倒可能會更堅實和穩固。”由此可見,盡管他的主體論理論包含著工具本體和情感(心理)本體兩極,但是他目前對工具本體強調勝過情感(心理)本體也是事實,他希望通過一個強有力的經濟、政治、文化基礎性的變動,來促使文化心理結構的根本改變。這也就是由“外王開出內圣”的途徑,這也就是儒家傳統的現代轉換。正因為李澤厚一再強調社會存在,所以有人批評他是“經濟決定論者”,也職是之故,李澤厚所謂的“救亡壓倒啟蒙說”、“告別革命”說、“辛亥革命搞糟論”都是由于強調經濟因素,所以出現了非歷史主義的傾向,這都是李澤厚一廂情愿觀念演繹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看,李澤厚作為“大陸新儒家”對傳統思想的轉化是應該有限度的。
四
由此看來,李澤厚學術之“變”只是表面的現象,遵循一貫的主體性理論邏輯思維這個“常”還存在。如果說80年代的文化激進主義話語是處于反思傳統的需要,同樣,90年代的文化保守主義話語轉換應視為80年代反思基礎上的一種文化建構、整合,如對“西體中用”論表述的調整,“儒學四期”說,等等。當然,正如前面所言,李澤厚是一個非常積極面對現實的思想家,90年代以來國內外的文化思想變動也不會對他無所觸動。當前,國際上整個文化保守主義的轉向,國內學界由于改革開放帶來經濟的成功而出現的向傳統文化的回歸,都是比較大的思想潮流。但我不同意把這些外部因素視為李澤厚學術轉型的決定因素,就像一些學者所認定的:李澤厚是一貫地按照“西化派”的邏輯思考。我認為,李澤厚的整個學術思想就是企圖實現對兩個傳統的轉化(傳統馬克思主義和以儒學傳統為代表的傳統文化),這些轉化都是建基在他的人類學本體論之上。
李澤厚的學術進路,顯示出其思想穩健務實,體現了一個具有社會責任感的思想家直面現實的思考。然而,李澤厚身上集中了太多的矛盾,他學術建構中顯現出來調和、折中的思維模式,除了自身闡釋的“前結構”先天不足,都和這個時代相關聯。因此,李澤厚學術思想的意義就不只是具有思想史的意義。他學術運思的進路,包括他思想的復雜性、含混性,對于處于相似學術處境中的我們,應該也有很大的現實啟迪。
傳統是位仁厚的母親,經歷過歐風美雨撲打的思想家總是在外游蕩無法安魂的精神浪子。只有在縱情揮灑的軀體感覺到陣陣疲憊時,因為貧血而尋找精神家園的沖動才會一波又一波的涌起。當滿懷鄉愁激情的思想旅者踏上歸程時,他總是言語鑿鑿地告訴我們從母親那里已經找到醫治我們心靈創傷的良方,而已是混血的我們對此大以為不然。“我自認是承續著康德、馬克思晚年的(腳步),結合中國本土的傳統,來展望下個世紀。”李澤厚如是說。不管如何,既然我們對他尋找的努力曾經感動,對他尋找時樹立的思想路標就應該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