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龔鼎孳

合肥因為出了個包公而聞名天下，他的清廉秉正家喻戶曉，傳譽千秋，連包河中的荷藕也因千年無絲(私)而成了人間佳話。

合肥確實堪稱是人杰地靈的古城。李鴻章、段琪瑞就是兩位近代史上彪炳于世的顯赫人物，其功其罪令國人沸沸，但也因此有了李合肥、段合肥的雅號。

合肥在清初還有一位曾經名播遐邇的龔合肥，但這位龔大司馬龔鼎孳如今卻是鮮為人知了。這與他的節操之嫌不無關聯。中國人重名節，中國知識分子推崇道德文章。你官位再高，文名再大，如果有失節之玷，不德之污，世人也總是輕蔑視之，洶洶唾之；如南宋臣相秦檜、明朝首輔嚴嵩等，他們可謂是確有才名，“如詩古文辭，頗著清譽”，但還是遭世代唾罵，因此連他們的才名詩文也一并被拋進歷史的垃圾堆，誰也不愿去讀他們的作品，這就是所謂因人廢文的典型吧。龔合肥龔鼎孳大概也因為曾經失節之故，盡管他后來官運亨通才冠宇內，合肥人對這位龔大司馬依然是諱莫如深，似乎一提起他就臉上無光。所以，直到今天，包公祠、包公墓修茸一新，萬人瞻仰，李府李鴻章享堂雕梁畫棟，游人不絕，相比之下，龔合肥就顯得過于寂寞冷清了。

一

明崇禎七年(1634年)十八歲的龔鼎孳(字孝升，號芝麓)躊躇滿志地發現自己的名字高懸金榜，位列進士三甲第九十八名。從此官服加身，氣宇軒昂地趕赴湖北薪水縣當了縣太爺，朝氣蓬勃地開始施展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七年之后，升任兵科給事中，奉命巡察江南。他血氣方剛，懷著“學好文武藝，貨于帝王家”的忠忱，一個月內接連上疏十七道，呈奏民情，頻獻方略，不可不謂勤政于職了。由于彈劾權貴言辭剴切，得罪一班宵小，致使1644年初，罹禍入獄。這個時期的龔鼎孳堅信只是“浮云蔽日”，相信“天子圣明”而企盼著圣恩顧眷，東山再起，堅信“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者之尊者乎”。

令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他這種信念夢魘般被徹底粉碎了。頃刻之間，“流寇”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皇帝吊死煤山，那些寧死也不愿作流寇的俘虜而受辱的眾多皇室成員公卿大臣、臣民、烈女紛紛跟著他們的皇上殉節自盡，到天國里繼續作崇禎皇上的忠臣，那場面一定是十分悲壯和慘烈的。但，也有數以千計百計的崇禎愛卿們嚇得屁滾尿流，貪生怕死，乞求新生，投靠新主子了，這其中便有后來號稱龔合肥的龔鼎孳。計六奇在他的《明季北略》“從屬諸臣”的記載中寫道：“……夫一念之違，且有常刑，況公然拜舞賊庭，污其為命者乎!所以然者，以貪生怖死之心，用觀風望氣之志。方其茍且圖活，亦迫于勢之無奈，迄乎周全匪類，反幾幸賊之有成。肝腸既以全易，要領尚保無恙乎?”

于是龔鼎孳搖身一變，成了大順皇帝治下的直指使新官，他拂去了惶恐陰影，樂滋滋喜洋洋地擔當了巡視北城的重任。他此前或許有可能在“附逆”或“盡忠”的生死抉擇中有過思想斗爭，但是他選擇了生，選擇了效命“新君”。“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李自成成功了，自然就是新主，“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漢高祖劉邦不也是起于布衣斬蛇起義而后奪取天下成為皇帝么?李自成順應天命奪取天下做了大順皇帝，豈不也是“天意”、“天命”?況且大順皇帝對先皇崇禎禮儀尤渥，設靈祭祀。這令他和那些降臣們備受感動。雖然胸中升騰起貳臣的愧疚，但左顧右盼上下千年，像這樣的貳臣多著呢……于是乎也就坦然自慰了吧。

不料好景不長，風云突變，僅僅幾十天的時間里，清兵鐵騎呼嘯入關，九王爺多爾袞率領八旗兵在公元1644年5月2日拿下北京，不久，年幼的福臨即順治皇帝取代了屁股還沒坐熱的大順寶座，做了大清朝的天子。

龔鼎孳驚恐惶怵，焦慮不安，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等待著命運對他的審判。

二

與李自成攻占北京后一樣，僥幸“附逆”的明故臣如龔鼎孳、陳明尤等沒有殉大順皇帝的節，也沒有逃出京城加入反清抗夷的斗爭。舊夢驚醒之后，那班明朝遺臣、大順降附，便浩浩蕩蕩卑躬屈膝、奴顏媚態地投入“韃虜”大清的懷抱。

馬背上暴烈剽悍的女真民族，比起漢家數千年的高度文明來說，確有粗野愚昧之瑕，但他們登上北京金鑾殿之后，立即認識到，僅以殺戮、暴行、強制、高壓的鐵血手段，難以臣服比他們文明禮貌的多智慧的多的漢族臣民，特別是那些文人名士即所謂精英知識分子。早在入關以前，后金王朝的統治者們已確定了籠絡和利用漢族降臣、降將、降士、降民的方略，十分禮遇和重用范文程、寧完我、洪承疇、李永芳、孔有德、尚可喜等等明朝的降官。入主北京以后，清朝的君臣更其感覺籠絡收買人心的重要。煞費苦心地提出“復君父仇”的號召。這里說的“君父”非指努爾哈赤、皇太極，乃是指吊死在煤山的明朝末代皇帝朱由檢。入主新君的意圖是希圖把明朝文武將官、士人、百姓的仇恨轉移到農民起義軍身上：啰!是流賊李白成攻陷北京，你們的皇上才遭殃罹難的呀!大清國皇帝下旨，禮葬崇禎帝后，建造寢陵，詔令滿官漢官服喪三日。這一招，果然靈驗，使得那些尚在觀望猶豫的故明臣民深為感動；緊接著，順治敕諭明朝臣民：“官仍其職，民復其業，錄取賢能，恤其無告”，“凡明朝各衙門官員，俱照舊錄用……其避賊回籍，隱居山林者，亦具以聞，仍以原官錄用。凡文武官員軍民人等，不論原屬流賊，或為流賊逼勒投降者，若能歸附我朝，仍準準錄用……”，好家伙，這一“開明政策”恰如春雷震空，麗日高懸，龔鼎孳、陳明夏、錢謙益、楊清標等如盲見日，橫堵在胸中的巨石訇然落地，真的是感激零涕，山呼“吾皇萬歲”。至于所謂恪守道德教義、名節氣節的經義，他們都有了自己合乎邏輯的精彩的詮釋。

龔鼎孳侍清后，受到順治、康熙的賞識重用，官階一路攀升，初授吏科給事中改吏科遷太常寺少卿，再升左都御史、刑部尚書，風光榮耀之極。此間雖曾犯了過失，降了十級，時間也不算太長，他福星高照，照舊官復原職。直到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去世，謐端毅。亨年五十七歲。

三

中國歷代士人的品格鍛煉、道德修養中最注重氣節二字，殷朝伯夷、叔齊在亡國后寧在首陽山采薇填肚子也恥不食周粟；田橫領五百壯士被劉邦擊敗后亡人海島，拒絕漢使誘招，田橫自殺之后，五百壯士皆從而自盡堅不降漢等等典故，都是頌揚盡忠前朝君主的煌煌氣節。在今天看來，他們似乎有些迂腐，不可理喻，但這種不侍二君的堅執成了中華歷史上士人最重要的氣節內涵。最恥最辱最受唾棄的莫過于“貳臣”了，(《辭源》“貳臣”解：前朝大臣在新朝任職者)。龔鼎孳先侍明朝朱由檢，又侍大順李自成，轉而再侍清朝順治、康熙，成了雙料貳臣，自然少不了當時人的暗罵，后世人惡罵了。到了乾隆三十四年，聰明的愛新覺羅·弘仁深諳漢人知識分子暗地里仍在罡罵龔鼎孳的心理，所以下旨取消了乃父對其謐號，因為端毅含意應解釋為正直、果決，這美譽加在龔鼎孳頭上實在是有調侃和諷刺的意味。龔鼎孳自然是深知名節之于士人重如泰山的分量，在一番權衡得失、生死存亡的斗爭后，他的茍命偷生貪圖榮祿的欲火燒毀了傳統人生哲學的經義，同時他肯定搜尋種種讓世人同情的藉口，并在歷代“貳臣”中找出變節的榜樣，為自己開脫。第一次投降李自成，他常對人委婉呈辭，“我原來是真想死啊，唉，奈何我寵愛的小妾顧媚不肯，你叫我有什么辦法呢?”當大學士馮銓被彈劾時，一屁股屎的龔鼎孳不識相，聲色俱厲地揭發馮銓是前朝閹黨，茍為忠義兒。這個馮銓也不示弱，反辱相譏說，“是啊，我如何比得上你這李自成的逆賊御史呢?”龔鼎孳惱羞成怒，說：“魏征背叛太子建成，歸順唐太宗，這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在場的主子睿親王多爾袞哂笑道：“只有自己沒有污點的人才可以責辱別人，你龔鼎孳怎么能把闖賊比作唐太宗呢?”這個時候的龔鼎孳一定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但也只能將羞辱咬碎咽下了。

龔鼎孳的后半生就是這樣一方面在官運亨通、榮華富貴中出盡風頭，一方面又在“貳臣”的陰影籠罩、世人的睥睨中自卑自穢。清朝皇帝由于是少數民族君臨天下，表面上也以高官厚祿籠絡收買漢臣，但國家重權還是由滿人執掌的，就連六部尚書也有滿漢兼領，滿尚書位在漢尚書位之上。御門聽政時，先由滿大學士領銜啟奏，皇帝與本族大臣們對奏結束時，才說：“朕視滿漢一體……漢官有什么意見?”這完全是虛偽透頂的圣眷，其骨子里對漢人有先天的戒備和敵意，但他們又不能公然清除漢臣的存在。那樣便會造成動蕩不穩的局面，于是以貓玩老鼠的手段迫使漢官甘愿作馭奴。漢官特別是降官也只得仰人鼻息，甘作陪襯，看人眼色行事了。處于附庸和被統馭的漢官們知趣，心知滿漢內外有別的玄機，只能戰戰兢兢地提出自己的奏議。其它漢宮尚處于低人一等的地位，像龔鼎孳、陳名夏、梁清標等一班雙料“貳臣”的心理狀態就可想而知了。

龔鼎孳也倒不是個庸官，在位時做了不少好事，頗有政績。還能以其權力救了許多正直人士，于危難中使他們免于入獄。同時，資助清寒貧士，致使這些人得以脫穎而出。

據《清史稿》載龔鼎孳“天才宏肆，千言立就，世祖在禁中，見其文嘆日，‘真才子也!’”此評并不過譽。

他和錢謙益、吳梅村當時被譽為“江左三才子”，文壇領袖，大師級巨擘，名播宇內。錢謙益“為文博膽，諳悉朝典，詩尤擅，其勝明季王李，號稱復古，文體日下，謙益起而振之。”偉業則“學問博瞻，或從質經史疑義及朝政國故，無不洞悉原委；詩文麗蔚，為一時之冠”。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仨都是沒有能“取義成仁”而降清的“失節”分子。

錢謙益是順治三年(1646年)豫親王多鐸進軍江南時迎降清兵的，很快就當上了禮部侍郎，撰修明史館副總裁；吳梅村則比龔鼎孳晚十年比錢謙益晚六年才受清朝廷征召入京，做了秘書院侍講，轉國子監祭酒的。

投降清朝或被清王朝遴選的漢官很多，但龔、吳、錢三人的故事最多，受人指罵的也就多些，大概與他們三人是天下才子、文學巨匠不無關系。針對龔鼎孳的變節行為，當時江南失意文士許巨源寫了個劇本《南渡記》，舞臺上的龔鼎孳、陳名夏滿面血污投降流賊李自成，像狗一樣地爬進王氏胯下，龔鼎孳看了這個戲恨不得一頭鉆進水塘去；至于吳偉業，民國《都門識小錄》有這樣的描寫，吳梅村與人聚會，于席上觀伶人演《爛柯山》，一個演員忽然指著正在看戲的吳梅村說：“姓朱的有甚虧負于你?”吳梅村當場羞得滿面通紅。清《廣陽雜記》中則有記，順治間，吳梅村被召，三吳大夫集虎丘會餞，忽有少年投一函，啟之，得絕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舉座為之默然。

惺惺惜惺惺，龔、吳、錢三人同樣被罵被譏，而三人在愛情上同樣有許多“艷史”，龔鼎孳與顧媚，吳梅村與卞玉京，錢謙益與柳如是之間愛得你死我活，纏綿悱惻的動人故事，被編成戲、寫成詩詞演義，倒是成了佳話流傳，這其間不惟是他們是“江左三才子”，還由于顧媚、卞玉京、柳如是三位美女皆是明末清初譽滿全國的“秦淮八艷”的一分子，她們各具風情靈韻能詩善畫，傾倒天下風流才子，這或許是他們在內心羞愧自慚的折磨下而仍能茍活的精神支柱吧。“江左三才子”同一時代的學者王夫之(1619—1692)、黃宗義(1610—1695)、顧炎武(1613—1682)先是加入抗清斗爭的隊伍，失敗后，隱居山林，著書立說，拒絕朝廷征召。他們的巍巍乎高風亮節，昭彰后世，他們的著作、學術、才名連同他們的反清復明思想、誓死不侍清朝的氣節，為后世景仰贊頌。

四

龔鼎孳是合肥人，名聲和影響又那么大，按理說，這樣一位歷史名人，在他的故鄉合肥應是保存遺跡家喻戶曉的了，其實不然。合肥人常以清官包拯的誕生地而引以為自豪，不管走到天南海北，哪怕是漂洋過海到異邦，都要自豪地說，我們合肥是包公故里。繼而繪聲繪色給人家描述包公的傳奇故事，引薦人家到合肥一定要去拜謁包公祠、包公墓。近年來合肥人又以李鴻章、段琪瑞在合肥誕生而日漸樂于昭示，文革前卻恥于提及他們二位，因為那時被偉大領袖和歷史學家定為賣國賊、大軍閥，鎮壓農民軍的劊子手。改革開放以后，李鴻章被摘掉“賣國賊”的帽子，新歷史學家們對他重新作了評價，說他是引進外國科學技術的最早的奠基人，在創辦北洋海軍和治理軍政大事上也做出了許多驕人的成績等等。于是合肥人又掀起了李鴻章熱(全國文藝界也大演李鴻章的戲，出版李鴻章的小說，拍攝李鴻章的電視劇)，已是破爛不堪瀕臨拆遷的李府，政府斥巨資修茸一新，斷垣殘壁荒煙漫草的李鴻章享堂修舊如舊，成了中外游客到合肥必往的名勝游覽地……自清以降，以合肥冠名的只有三位，便是龔鼎孳龔合肥，李鴻章李合肥還有段琪瑞段合肥。但合肥人到外地，恐怕也很少有人像提及包公、李中堂那樣津津樂道龔鼎孳了，究其原因，還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觀念中的氣節觀深深地烙印在人們的血液里，形成了一種不合乎邏輯和辨證唯物主義的思維定式。

我在想，龔鼎孳在客觀上比歷史上其它諸位貳臣多了兩個致命的丑行因素：首先他以明故臣投降了李自成，而歷史上大凡失敗的農民起義者都是被稱為賊，大逆不道，封建道學家和歷史學家對他們合力圍剿，口誅筆伐，比如黃巾軍、黃巢、楊幺、張獻忠、李自成等。龔鼎孳降賊并做了賊官，自然是聲名狼藉；接著又降清，而清朝又是外族、韃虜，加上清入關那陣確實是野蠻殺掠強迫漢人剪發留辮子，激起大漢民族的群體反抗，對滿清異族統治充滿怨憤和仇恨。龔鼎孳先忘恩崇禎背主求榮降流賊，緊接著賣身投靠做了“韃虜”高官就更難避免天下人的鄙棄和唾罵。這其中，龔鼎孳本人貪生怕死背主求榮自有其咎，歷史已多有評品。然而，換一種角度去觀察、細究，中國人的“節氣”觀卻又不乏其自相矛盾之處。設想，李自成如果在北京坐穩了大順皇帝并平定天下成了當朝天子，那么，就有抬轎子吹喇叭之流高談“天意如此”、“奉天承運”、“天生圣人”、“天理如此，豈可逆哉”，為尊者諱，他們當年作流寇、逆賊的歷史自然一律禁提了……那么龔鼎孳、陳名夏輩也就無所謂有貳臣之嫌，就像魏征、劉基一樣，倒成了新朝的功臣，后世評起來也不會指責他們曾經是前朝的舊臣而加以斥罵。再來看看大清朝，開國之初，凡投降或趨附新朝的漢臣如“江左三才子”及洪承疇、陳清標輩，都或多或少遭到“失節”的罵名。但是漸漸地，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康乾盛世之后，一大批漢人政治家、士人、軍事家成了侍奉皇上的干臣，極少見有提他們這些人為“異族”作官是變節失節的行為，豬尾巴般的辮子拖在腦后搖晃成了天下的一景。十年寒窗求取功名，平步青云當了官，成了士人共謀的出仕人世的共同愿望，張瑛、劉庸、紀曉嵐、李鴻章、翁同龠禾、曾國藩等被當世各族世人所景仰，對他們的功過盡管各有點評，惟獨在對這些人評述里未見為清君盡忠是“失節”的指責，與所有朝代的士人一樣，無非都是“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宗旨，即使中華歷史中幾位異族如金、元、清一統天下，政權穩固之后，那班漢族的知識分子，也就誠惶誠恐滿腹虔誠地視國君乃“圣人出而黃河清了”，他們向朝廷趨之若鶩，謀取一官半職，裝出一副“正心、誠意”“治國、平天下”的正人君子樣兒，俯伏金階，山呼皇恩浩蕩，吾皇萬歲萬萬歲竭盡忠誠地發誓“報效君恩”，改朝換代時那“取義成仁”“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信誓旦旦豪言壯語早扔到爪哇國去了，并且掏心挖肝地為君王出謀劃策，鎮壓那些仍敵視異族統治的叛逆者，連同反叛思想的文人學士的言論和著作。這可能是中國知識分子血液里流淌著的悲哀，有奶便是娘，誰坐穩江山就向誰叩頭，馴順得搖尾乞憐。甘當奴隸，只求坐穩，這樣看來，龔鼎孳與這些人相比，實在是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

還有一個矛盾現象：解放后，在官方的歷史教科書里斷言，農民起義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農民起義領袖是革命者。對封建時代稱農民起義軍和他們的領導者是流寇是逆賊，作了尖銳的批判，認為這是站在反動封建地主階級立場上的無恥污蔑。以此觀之，龔鼎孳投降李自成應是棄暗投明的革命之舉。至于對清朝的歷史定性，也有這樣一種說法，歷史上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做皇帝，是中華民族內部的朝代更替，不能偏激說是異族統治，那是狹隘的民族主義的觀點，以此觀之，那么漢人作金、元、清的官吏，就不能籠而統之斥為是失民族氣節了。

其實，一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都是中華民族內部紛爭搏斗的歷史，以暴易暴，改朝換代，在漫長的歷史衍進中，是各民族的文化相互滲透，交流和消融的過程。一個暴力推翻了另一個暴力，割據、分裂、動蕩，天下大亂群雄角逐，衰敗腐朽的王朝被一個新興的王朝替代，對傳統的專制主義進行修理整合，然后這個新王朝漸漸地又腐敗了，又被另一個新的統治者接替，無限循環，形成了千古不變的追求，萬世尊崇的大一統中華帝國的局面。沉重的枷鎖，永無變化的僵化．帝制中心的凝聚力、向心力，使得中國歷代士人幾乎在改朝換代的演變中萬人一思的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學而優則仕。忠君的概念是他們集體無意識的選擇。這既造成中華帝國延續性、穩固性、頑固性，每一個士人都要在其中追求它，維護它，并極力用各種形態和哲學去為自己“合乎天意”的選擇作辯解或美化。這種沉重的歷史惰性反倒成了中華民族數千年的向心力、凝聚力，世界上任何一個文明古國如羅馬帝國、古埃及、巴比倫等，如今只存在一些遺跡，其民族卻早已不存在。而中華民族卻世代繁衍，永不分裂，至今仍有五十六個民族共守著中華文化。由此觀之，中華民族內部之間朝代更替的“民族氣節”應該從新的角度去思考了。

中華民族一旦受到外來民族如八國聯軍和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時，那種永不分裂的中華民族意識才更強烈的凸現：同仇敵愾，一致對外。這時投降日寇或帝國主義列強的一小撮中華民族的敗類，像汪精衛、周佛海、周作人等才是中華民族不可饒恕的可恥敗類，喪失中華民族氣節的變節者。但時至今天，偏偏有些人為漢奸周作人的文才在大吹大擂，為他出文集，出選集，出傳書，還振振有詞地說不能因人廢文云云。似乎周作人比龔鼎孳更要受到國人的禮遇，這未免有失公平。

五

因此，龔合肥、李合肥、段合肥，雖然都是大名鼎鼎，但在合肥的境遇卻大不一樣。李鴻章、段琪瑞雖然也為清朝效力，但他們后來遇上了重新評價歷史人物的好運氣，由于在他們身上或多或少有些亮點，這才有幸被今人修住宅修祠堂，恢復“歷史名人”的文化景點；龔合肥就沒有這個緣份了，龔家舊宅早就蕩然無存，新論也對他頗有鄙薄，1983年安徽人民出版社的《廬州勝貌》是這樣介紹龔鼎孳的，“官做的很大，時間也很長，但在人民心中卻聲名狼藉，說他一臣侍三君，不忠；說他好色，娶了許多小老婆；說他搜刮民膏，斂財積富……死后葬在白衣庵附近。”

當年龔鼎孳兄弟建造的稻香樓已名存實亡。有關史料記載，龔家稻香樓位于合肥德勝門外護城河邊三面臨水的小島上，有浮橋連接城垣。《廬州府志》是這樣描述當年稻香樓的：“汀畦飄渺，仿佛蓬萊，臺榭參差，規模閬苑。秋石為渚，采幽壑之芙蓉；咽湍成堤，摹芳洲之杜若。”實在是別有洞天，人間碧城，龔鼎孳每次回到合肥時，帶著他寵愛的艷妾橫波夫人顧媚就住在這座美麗的別墅里，金屋藏嬌。彈琴歌舞，吟詩作畫，卿卿我我，優哉游哉。大概是后來顧媚魂銷香殞，九年之后，龔鼎孳也追隨顧媚的香魂騎鶴歸天，漸漸的，稻香樓也就日漸蕭條。清人邵陵所見到的稻香樓已成了這樣的光景：“洞壑深沉白日陰，空階行處綠苔侵。斷無人跡唯荒草，一院秋蟲自在吟”“……高樓不見人危倚，依舊西風送稻香。”荒涼、慘淡、破敗。解放以后，人民政府在龔家稻香樓原址上建了稻香樓賓館，群樓參差，錯落有致，曲徑通幽、湖光滟瀲，掩映于萬綠叢中，招徠無數黨政要員、各界朋友、海外貴賓。我每次到稻香樓開會時，總要在偌大的島上順著叢林山石湖邊河畔漫步，想像著三百多年前龔鼎孳與顧媚所幽居的那棟別墅的情景。耳邊油然想起龔鼎孳《望海潮·感春》的低吟：

江山如此，年華依舊，分明又度春宵。銀鴨吐香，蓮洞滴月，珠欄瘦拂長條，閑倚玉屏腰。見鬢云送懶，羅襪藏嬌，怕被花窺，一天風露近藍橋。

幽情慣是無卿。記青綾寵愛，紅砑飛標。隋苑鶯殘，吳宮葉冷，蒼茫昨日今朝。清夢轉迢迢。望碧天草色，煙雨凄遙。無計留春，淚絲偷映美人焦。

這恐怕不只是一首傷春的吟嘆、美人的幽思，還隱含著龔鼎孳內心的痛苦情懷，不無對一生榮辱的無限感嘆。但他不如吳偉業對自己作為“貳臣”的后來的悔悟：“蒙先朝巍科拔擢，世運既更，分宜不仕，而牽連骨肉逡巡失身，北吾萬古慚愧，無面目以見烈皇帝及伯祥諸君子，而為后世儒者所笑矣”(《與子景疏》)。死前又痛發靈魂深處的懺悔：“吾一生遭防，萬事憂危，死后殮以僧裝，葬我鄧靈巖之側，墳前立一圓石，題日詩人吳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銘”。清乾隆四十一年，是弘歷皇帝在削除龔鼎孳謚號端毅之后的第七年，敕命國史撰編《貳臣傳》，所載之皆明之降臣附于清者，共120人，計十二卷。奇怪的是像楊嗣昌等均列入其中，而龔鼎孳“江左三才子”等卻卷中無名，這不可能是編者的粗疏，一定是乾隆皇帝的旨意，削了人家的謚號，又考慮龔鼎孳畢竟是文壇巨子，又做了不少好事，就不要再列進最不光彩的《貳臣傳》了吧，確實是寬大待之，龔鼎孳等泉下有知，一定對這位風流皇帝感激涕零了。到了《清史稿》編成后，龔鼎孳又有幸被位列《列傳文苑》欄，更是添了幾分光彩。但他是個名副其實鐵釘銅耙的貳臣，他這個歷史的足跡是怎么也掩蓋不了的，其是非功過，后人眾說紛紜，也是自然的了。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