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窗戶朝外看去,是這個城市一條曾經著名的河流,名字叫黑沙河。河流的名字似乎很有詩意。河流的兩岸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野樹。有時候還能看到一兩只麻雀,棲息在樹枝上。
在河的左岸,便是絹紡廠的職工宿舍。錢玉貴的家在最后一排平房。那時的錢玉貴是絹紡廠宣傳科的宣傳干事。
在雨季的時候,黑沙河和其他河流一樣,也是河水泛濫,頗有一些氣勢。河水夾雜著各種廢棄物,洶涌而下。在逼仄的河床里打著旋渦,泛著黃色的泡沫。
在這樣的季節里,錢玉貴站在窗戶邊,非常凝重地注視著窗外,胸中遐想萬千,故鄉,童年,命運,理想,未來。這時候的錢玉貴是深刻的,他的姿勢是那樣的偉岸,尤其是他緊鎖雙眉,有棱有角的嘴巴,性感、深沉。盡管后來錢玉貴這樣的動作和表情在嫻熟的基礎上有了世俗的成分,甚至用這樣的動作和表情誘惑過很多文學女青年,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離不開這樣的表情和動作了。如果有一天,和錢玉貴在一起沒有這樣的表情和動作,那我們會感覺到沒有高潮。
往往站了一個小時以后,錢玉貴在妻子的數遍呼喚后才來到飯桌上。
實際上,這個時候窗外已經看不到什么了,只有遠處市區的一點零星的燈火。
今天的飯桌上比平時要豐盛一些。因為唐旺盛要來,我要來,俞維祥要來。
錢玉貴剛剛得了一筆三十元的稿費,我們要掃蕩它。 我們每人端坐一方。 一斤濉溪大曲下去以后,錢玉貴突然站在椅子上,從他身后的書柜頂上拿出一封信來,說:吳稼祥來信了。吳稼祥說,把手寫斷了,我們用腳寫。
和吳稼祥通信,錢玉貴沒有說過。吳稼祥是銅陵大通人,是趙紫陽的秘書,回到銅陵只有市委書記才能見到他。
錢玉貴的語氣中透出他慣有的強烈的抗爭命運的味道。沒有任何的炫耀。
我們都被吳稼祥的話所震撼。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以這句話為座右銘,激勵自己,但是并沒有長久的堅持,至少我是這樣。但是錢玉貴做到了。當他一本又一本作品集問世的時候,很多朋友只看到他成功的喜悅,但是我們知道在他每個文字的后面,都是一個個孤寂的夜晚,和孤寂的燈光。
嚴格說來,錢玉貴能經常打動我們,不是他那全國作協會員的名頭,化工集團辦公室主任的頭銜,而是他的勤奮和執著,他堅毅,有時候有些狡黠的眼神,以及他有些匪氣的友誼。
依著這種執著,錢玉貴從地層深處的礦井走到陽光燦爛的地面,從偏僻的礦山走進城市,走進文學的最高殿堂。要知道那時候我們看到一個省作家協會會員,就像現在的年輕人看到超女那樣的激動,并且懷有深深的敬畏之心。在這個漫長的行走過程中,他沒有埋怨過命運的不公,沒有埋怨過工作環境對創作的影響。從他創作的每一個人物身上我們很少看到苦難悲情的東西,反而,這些苦難被賦予了強烈的力量,在命運里不斷被孕育成旺盛生命所需要的土壤。包括我們在春寒料峭的夜晚,在黑沙河旁邊他破舊平房的相聚場景,都變成了生命的盛宴。雖然我們多次警告他,不允許把我們的這一切寫到他以后的文章里,但是,每一次我們還是能夠從他的文字里嗅到豬頭肉的香氣,花生米的香味,還有懸掛在他冒著熱氣的頭頂上25瓦燈光的溫暖。
直到今天,盡管錢玉貴常常衣著光鮮地坐在主席臺上,氣定神閑,聲若洪鐘地擺平一切,周旋于官員企業領導人之間,但是他那副指點江山的樣子依然透露出的是質樸而深邃的背影。他的內心深處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他的精神世界。就像現在他要告訴我們一部小說的構思一樣,那些冰涼的礦石他要變成故事的情節,那些經常穿越他身邊的普通面孔要成為有記憶的色彩斑斕的書的封面。
已經深夜12點了,絹紡廠宿舍區只有錢玉貴家的燈還亮著,我們的掃蕩結束了。
對著黑沙河,我們把憋了一晚上的小便響亮地撒出來。讓黑沙河的水奔騰得更洶涌一些吧。錢玉貴大聲地說。這聲音在夜空里回蕩了很久。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