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的電話,十有八九和吃飯有關。建筑公司梁經理瞥了一眼來電,還是建材經銷商老胡的,就故意不接,任它響個不停。建材經銷商老胡這個電話已經來過幾次了,就是想請梁經理給個面子,吃頓飯,梁經理看老胡死磨硬纏的,也是一片誠心,就好吧好吧算是勉強答應了。誰知剛答應不久,冶金局劉科長來了電話,梁經理一看是劉科長電話,沒待鈴聲響完,就急急忙忙接聽了。劉科長也沒啥大事,只是有幾個朋友要聚聚,請梁經理安排一下,末了還囑咐安排得好一些。好一些?那還能有錯嗎?你劉科長的旨意,能含糊嗎?除了吃飯喝酒,肯定還要安排別的項目。梁經理趕緊詢問幾點?劉科長說一會兒定了再說。劉科長負責冶金局基建工作,冶金局要建辦公大樓,二十多層,投資巨大,消息一傳出,很多人都躍躍欲試呢,他主營建筑的梁經理能懈怠嗎!梁經理知道,在這個時候,劉科長是不輕易給建筑單位接觸的,這次親自打來電話,又是要他梁經理安排酒席,說明意義非同一般。所以梁經理一點都不敢怠慢,他一邊不慌不忙讓建材經銷商老胡的電話響著,一邊心急火燎的等著劉科長的電話。眼看著就快下班了,劉科長的時間也該定下了,怎么還不來電話?會不會讓別人搶著給安排了?很可能的啊!建一座大樓,要牽動多少錢、多大片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的啊!甭說設計、監理、裝修這些個大活了,也甭說門窗、電梯、線纜這些物資設備了,單就說大大小小的建筑單位有多少啊!誰不想挖空心思削尖腦袋往里鉆啊!想到這,梁經理就焦躁起來,就沉不住氣了,就用手機撥通了劉科長的電話。“劉科長,我已經安排好了,在南海漁村3樓貴妃間,您看幾點能到?”
梁經理陪著小心和尊重的話語,換來的是好多的人笑談。不用看,梁經理也知道,此刻的劉科長雖然接聽了他的電話,但并沒有認真的聽,更沒有與他對話,而是聽若無聞地與身邊的什么人在談笑著。劉科長不說話,也不掛斷,梁經理就只好把手機緊緊貼在耳朵上,聚精會神地聽著、等著、奉陪著。這時,桌上的座機又響起來了,還是建材經銷商老胡的電話,看著那響個不停的討厭的座機,梁經理恨不得抓起來訓他一通,可他一抓起電話,剛要訓話,劉科長說話了:“哦、哦。”
梁經理一邊耳朵一個電話,座機里謙卑地說:“梁經理,地方安排好了……您看……”手機里卻仍然是雜亂的笑談加傲慢的哦哦。梁經理只好對著老胡的電話命令道:“你待會兒再說!”
“什么!”劉科長的聲音突然清晰。
“不、不,我是說另一個人,劉科長。”
劉科長終于告訴他:“馬上就過去。”這一下梁經理更慌了,立即通知辦公室主任在南海漁村候著,并惶惶叫司機,馬上發動車。慌亂中的梁經理,把建材經銷商老胡請他吃飯的事完全忘記了,直到走到半道,老胡再次打來電話,他才想起自己給老胡的應諾,便說:“老胡,有重要事,我今天去不成了,你們自己吃吧。”梁經理拒絕的干凈利索,連一句道歉的話也不屑多說,那頭的老胡有點猝不及防,從電話里的啞然無聲中,梁經理能看到老胡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但這有什么辦法呢?
南海漁村的三樓,鋪著厚厚的地毯,迷宮似的走廊,靜得沒有一點雜音。梁經理在窈窕小姐的引領下,來到貴妃間等候。不一會兒,劉科長帶著七八個人魚貫而入,個個風度翩翩,氣宇軒昂。梁經理躲在一旁,躬著腰身把大家往席上讓。梁經理看著劉科長坐在了首席,大家也依次坐定,自己便揀個最末等的位置坐下。劉科長沒有向梁經理介紹他的客人,沒有介紹,那就是不便讓梁經理知道,梁經理也不去多問,就吩咐小姐上菜上酒。酒菜是早已安排好了的,都是按本飯店最高檔次要的,但劉科長一上來就說:“我要兩個菜。”梁經理趕忙從服務小姐手里要過菜譜,曲著身給劉科長遞過去。劉科長揮揮手,把菜譜推到一邊,叫道:“煮老玉米,一人一穗。烤紅薯,一人一個。”劉科長叫完,大伙都齊聲喊好,可梁經理卻覺得很意外,他估計此飯店可能沒有煮老玉米和烤紅薯,果然,服務小姐微笑著說:“對不起,我們這里是大飯店,沒有這些東西。”
“沒有?”劉科長的聲音很低,但梁經理從他那失望的神色中看到了不悅,他不能為這些不值錢的小事惹劉科長及他的客人們不高興,就拉下臉,對著小姐嚴肅地說:“沒有就去買!”梁經理完全是一副教訓屬下的語氣,可小姐畢竟不是他的屬下,再說小姐也不可能滿世界去找煮玉米和烤紅薯,這點梁經理是知道的,所以小姐含著委屈的淚出去之后,梁經理也感到了不落忍,就跟出去打電話叫等待在大廳的辦公室主任立即去找煮玉米和烤紅薯,務必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里買來,梁經理為了使辦公室主任對這件事引起足夠的重視,就反復強調,煮玉米和烤紅薯的事情雖然很小,但人家甲方就是通過這些小事考察咱們的素質,這是對咱們的一次考驗,所以你得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來對待這件事。
梁經理回到貴妃間,菜已經一道一道上的很有規模了,另一個小姐伺候在旁邊,各種酒水都斟滿了杯。大概劉科長正在以主人的身份,與他的客人們逐一碰杯闖關,見梁經理進來,說道:“正好,老梁,到你這里了,你先喝六杯!”
這也是梁經理慣常用的手段,凡是請他求他或他的屬下之人,他都會不客氣地讓他們先喝幾杯,這一來能顯示他的權威,二來能有效的保護自己不喝醉,現在反過來了,他得聽從劉科長的了,他清楚這是不能講任何條件的,就端起來一口氣喝干了滿滿的六杯,顯得痛快而又豪爽。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劉科長肯定能從喝酒上感到他是一個可交的人。像他和劉科長這樣的人,早已不把酒單純的當酒了,他們一致的視喝酒為負擔、為痛苦,發起牢騷來,也對酒深惡痛絕,但是,大多的場合又不能沒有酒,有了酒也不能不計較酒,酒在很多時候,變成了一種展示和考驗,可到底展示的是什么?考驗的又是什么?誰也說不清,只是相互間的一種意會。此刻,那六杯酒對劉科長來說,也許就是讓大家看看他的權力、他的號令、他的面子或者他的恩惠,對梁經理來說,則不管是什么,都得特知好歹地愉快地把它接受下來。梁經理大方而又順從地喝完劉科長指派的酒,接下來就得和劉科長碰杯,這時他發現,劉科長的杯子里是啤酒,白酒碰啤酒,顯然是不公平的,又聽劉科長說:“我不勝酒力,就一比六,你先干!,這就是說,他喝六杯白酒,劉科長喝一杯啤酒。就酒精量和在肚子里的難受度來說,一杯啤酒遠遠不及六杯白酒,但就這不平等條約,梁經理也還是痛快地接受了。喝著一杯又一杯的高度數的白酒,他想說我也是不勝酒力啊!可他怎么能說得出口呢!他是請人的,何況請的又是劉科長,他先說自己不能喝、不想喝,那別人還怎么喝?
待到他這一關過去,劉科長繼續闖關的時候,被卡住了,人家不接受劉科長的不平等條約了,人家要平等,提出要怎么喝都怎么喝,劉科長只好和人家喝一樣的酒,喝一樣的多。看來,劉科長是有量的,看來劉科長只有在他梁經理這里占了些便宜,可明明是便宜也得讓劉科長占啊,他梁經理不能和別人比啊,從言談舉止上,梁經理已經看出這些人和劉科長的關系不一般,而他和劉科長只是初交,他怎么能像人家一樣平起平坐啊!
又有一道菜上來了,是從梁經理的脖子后面伸過來的,湯湯汁汁險些酒到身上。梁經理最討厭這個位置了,每次上菜都得趔著身子讓開甭說,還看著那最先落在自己面前的菜不能動箸。他得協助小姐,把剛上的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菜,轉到最遠處的坐在上座的那個人面前,待到那菜再轉到自己面前時,已經被大家捅得慘不忍睹了。這次,是一條鮑魚,梁經理把冒著熱氣的鮑魚,緩緩的轉送到遙遠的劉科長面前。當大家都舉著筷子去夠那條鮑魚的時候,梁經理突然想出去一下,心想,反正在座的都是劉科長的人,目前劉科長正在主持場面,自己在這里也是多余,不如先出去休息一會,透口氣,順便催催煮玉米和烤紅薯的事,也安排一下下步的活動,就這樣,梁經理瞅了個大家亂作一團的機會,悄然出來了。
梁經理從亂哄哄的貴妃間出來,站在靜靜的走廊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口氣出完,正準備再出一口氣的時候,從他的背后傳來一聲大驚小怪的喊叫:“梁經理!”梁經理回頭一看,是建材經銷商老胡。
“你怎么在這里?”梁經理也感到意外。
“我就在這個包間。”老胡指了指身后的西施間,原來與梁經理所在的貴妃間只一墻之隔。
老胡的臉紅紅的,雙手握住梁經理的手:“說啥您也得賞臉到我這里坐坐,你看,這么巧的事,都是天意啊,咱們可不能違背天意。”
老胡的殷勤,讓梁經理非常受用,被憋屈了好長時間的他,真想到老胡的包間里坐坐。“里面都有誰啊?”
“沒有別人,都是你的仆人。”老胡生怕梁經理不給面子,調出了最誠摯的笑容。
“瞎說!”梁經理笑著甩了甩老胡的手,走進了西施間。
西施間里烏煙瘴氣,大伙一看老胡親熱地拉著梁經理進來,都啞口不語了。此刻,梁經理已經看出來,在西施間里,老胡坐的是首席,是大伙捧著的中心,因為首席的椅子空著,因為老胡已經熱情地把梁經理請到了空著的首席上。只見老胡自己拉把椅子坐在梁經理下手,一邊叫小姐上餐具、拿菜譜,一邊給梁經理介紹在座的人。
介紹的那些人的名字,梁經理一個也沒記下。梁經理一個沒記下,不是因為他記性不好,而是因為他沒用心記。他一看那些人與貴妃問的人形成的反差,就意識到了那都是些無關緊要人,無關緊要的人記他干啥!根本就沒必要記。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老擰著:在貴妃間里,他是集中了精力去牢記那些人的,可劉科長不給他介紹,因此除了劉科長他一個也沒記下;到了西施間,老胡一個個給他介紹,他卻不用心了,還是除了老胡一個人沒記住。西施間里的人沒記住,他一點不在乎,甚至,當老胡在介紹那些人的時候,他看到個個呆頭呆腦,都像從土里刨出來似的,竟連手也懶得握了。老胡說他們是什么什么鎮什么什么村的,他也沒記下,他只記下他們都是農村的就夠了。其實,即使老胡不說他們是農村的,他也早已看出他們是農村的了,農民永遠貼著農民的標簽,任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的。不過,在這些人中,他還是發現了亮點,那就是挨著村長坐著的那個女人。他剛從這群土氣十足的人中瞥見有個女人在座時并未在意,可老胡介紹到那女人時,他不得不多看了一眼,介紹完畢,他又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待他收回眼,在心里默想的時候,竟然不知道這女人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他多看兩眼的。于是,他又重新把目光照在女人身上,尋找那吸引他的地方。原來,女人的眼睛,水汪汪地閃動著淚花,特別是長長的翹翹的睫毛一動彈,淚花就滾動跳躍,但那生動的淚花,絕不是淚,因為眉眼之問,洋溢著的都是笑。還有搭配勻稱的口和鼻,還有配什么發型都好看的臉型,還有瓷實泛著光澤的皮膚,還有潤滑的頸項,還有高高隆起的胸部,都共同散發著一種勾人魂魄的東西。梁經理癡癡地品著對面的女人,就想,如果照城里人的樣子打扮打扮,肯定更加招惹眼目,真是一塊金子埋土里了。
正這么胡亂想著,就聽老胡說道:“梁經理,你點個菜。”
梁經理立即調整好了自己的角色,也不接老胡遞來菜譜,俯視著大家,說道:“煮玉米、烤紅薯。”
大伙頓時愣住了,誰都沒想到梁經理能要這兩樣東西,他們可都是剛剛告別了玉米和紅薯的啊!那是最不值錢的東西,那是讓他們吃膩了吃煩了東西。
最先從愣怔中反應過來的是老胡,老胡問服務小姐:“有嗎?”服務小姐微笑著搖了搖頭。
梁經理極快地掃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還在看著他媚媚地笑著。是欣賞嗎?很可能的,女人的柔軟,往往更喜歡強硬。沉穩的梁經理便倔倔地甩出一句:“沒有我也要!”
場面凝滯了有一分鐘,就見老胡沖著村長說:“梁經理想要的東西落了空還行!快找去!”
村長滿臉苦笑,畏畏縮縮喃喃著:“這個時候了上哪找?季節也錯過去了。”
“還想不想賣磚了?怎么那么笨!超市里、小飯店買去,趕緊!”老胡直接向村長的司機發出了命令。
然后,老胡就變嚴肅為笑臉,向梁經理解釋,說在座的雖說是農村人,但都實誠,也不容易,這不,村里建著一個磚廠,磚燒的倒不賴,就是銷不出去,全村人都著急。老胡又對村長說:“梁經理領導的可是大建筑公司,用磚的量那海了去了,梁經理要高興了,點點頭,你們村立馬就小康,我說的對吧,梁經理。”
“別,別這樣說。”這會兒,梁經理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包間的宴席,還有接下來的消費,本來是建材經銷商老胡安排好了請他的,由于劉科長的緣故,他突然取消約定,不能赴約,聰明的老胡就讓村里人來買單了。也可能村里人正在市里辦事,也可能老胡他預先就讓村里人等候在這里了,總之只要老胡一個電話,村里人就會招之即來,因為老胡是建材經銷商,老胡關系多、路子廣,村里的磚廠仰仗著他,這就像莊稼仰仗雨水一樣,村里人焉有不聽從使喚之理!不過,老胡對梁經理的畢恭畢敬,倒使梁經理由一個伸手乞討的被驅使者,霎時變成了隨意施舍的主宰者。他又看了對面那女人一眼,對著村長和老胡說道:“我給你們透露個信息,很快,我要承攬一項大工程,全市最高的大廈,二十多層,這可是標志性建筑,造價幾千萬,想想吧,這要使用多少磚?使用多少建材?”
老胡的眼睛越來越亮,饞饞的說:“我就知道,跟著梁經理會有前途的!”村長和眾人也紛紛附和:“就是,就是。”
梁經理禁不住又看定了對面的女人,那女人一如既往地笑著,并站起來,用柔軟的小手捏起杯子:“梁經理,我敬你一杯酒吧。”
梁經理把目光牢牢的粘貼在女人的臉是,問:“你在村里是干什么的?”
村長忙接住話:“她是磚廠會計,馬秀蘭。”
梁經理表面上絲毫不為女人的主動所動,說道:“哦,馬會計,你先喝為敬吧。你們磚廠生產什么磚?是實心磚吧?”見村長和馬會計點著頭,梁經理接著說:“那不行,我們即將承攬的新大樓都要用新建材,實心磚不行了,得空心磚。”
村長也端了杯酒站起來:“梁經理,我們回去后就改,上空心磚,我們要讓社員們攤錢集資,改造擴建新窯,一定能滿足你們的要求。”
老胡意識到村長和梁經理的直接接觸不妙,他是中間商,讓廠家和使用單位直接接觸本來就是商家大忌,現在,他卻犯著忌把雙方拉到一起,親切地交談起來了。這可能是因為他酒后疏忽,也可能因為他出乎意料地在這里碰到梁經理,一時興奮,忽略了,再不就是可能他也并未真正把村里人放在眼里,料他們也不會玩市場上的那些花招,但不管怎么說,酒場上村里的人太主動了,他就不高興,他黑黑的臉膛馬上拉下來,說道:“就是敬酒也還輪不上你們啊!不懂規矩!”那口氣,簡直就是訓斥。
村長和女人知趣地老老實實坐下后,老胡馬上又換上一副恭敬的笑臉:“梁經理,咱們言歸正傳,你接見一下大家吧。”意思是讓梁經理挨著與大家碰一杯,算見面酒。
梁經理說聲好啊,就看了看老胡的杯子:“你喝的是啤酒吧,那不行,得喝白酒,八杯,想發就得喝八。老胡放下啤酒,痛痛快快喝了八杯白酒,然后,從老胡開始,他就命令每人先喝完八杯,竟然沒有一個人違抗的,就連女人馬會計也乖乖地喝完了八杯。大伙依次喝完后,他又命每人倒滿白酒,自己則端起一杯酸奶,在每個人門前比劃比劃,說:“我喝酒不行,就這個代了啊!來,都干!”
梁經理正用酸奶和大伙的白酒碰著,貴妃間里的劉科長打了電話,很不客氣,劈頭就訓:“你他媽跑哪去了!”梁經理放下酸奶,連和大伙打聲招呼也顧不上,就跑出來,回到了貴妃間。
貴妃間里,劉科長一伙,已經喝的非常熱鬧了,大家都玩起了猜拳游戲。劉科長招招手,把梁經理招到身邊,迷朦著雙眼,端起一個喝水的杯子,說:“我給你贏的,替我干了!”梁經理看看,那杯子里蕩蕩的足有三四兩白酒,喝下去,準得壞菜。可是,劉科長已經端起了杯子,端起的杯子就不能再放下。梁經理只好接住杯子,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閉眼,一仰頭,一下子把杯子里的酒吞了下去,只聽劉科長夸獎道:“夠意思!”
贏得了夸獎的梁經理,頓時就感到胃里有一股東西往上翻,那翻騰的東西,仿佛裹夾著糞便似的,竄出一股股的酸臭之氣,梁經理趕緊用雙手捂住嘴巴,就覺得那東西已經不可遏制地竄到嗓子、竄到了嘴里。還好,竄到嘴里的東西不算太多,梁經理伸伸脖子,果斷地把它們重新咽回到了肚子里。
回到座位上,梁經理面前的一切都旋轉起來,他看到紅光滿面的劉科長輪著無數的胳膊,在和大家劃拳,劉科長變成了威力巨大的千手佛,他想起來了,剛才劉科長夸獎他夠意思了,劉科長可是管基建的啊!手里握著一座二十多層的大樓啊!啊呀不好,劉科長怎么又端起了杯子,難道他又輸了,一會兒沒注意,他怎么又輸那么多?嗯,好了,劉科長已經端起杯子要自己喝了,這回不用替了。梁經理剛要這么僥幸,旁邊的人就插話了,說道:“你不替劉局了?你不想要工程了?”梁經理不曉得多嘴多舌的人是劉科長的什么人,就本能地回應道:“想啊!我想要工程啊!”
劉科長聽到梁經理說話,把到嘴邊的酒杯停住了,俯視著他,問:“你能喝嗎?”劉科長的問話,傳到梁經理的耳朵后,理解時則多了一層意思,那就是:你能干了那工程嗎?梁經理當然不含糊,堅決地說:“能!”
梁經理再次接過劉科長的酒杯,悲壯地想,這杯酒就是毒藥,就是炸彈,我也要咽下去!當他閉著眼憋著氣一飲而盡之后,又想,我已經拿下了二十多層的大樓;當他抬頭看到劉科長無數的胳膊又投入了歡快的猜拳游戲后,想,劉科長在拼搏,拼搏中有快樂有痛苦,我把劉科長的痛苦吞下了,劉科長留下的都是快樂……哎呀不好!胃里的東西又猛烈地翻騰開了,這次翻騰的強度,梁經理預感到很難壓制,就晃晃的站起來,說:“劉科長,我請個假,上趟廁所。”
梁經理快速跑到廁所,直接撲到廁坑上,就像打開水閘似的噴射起來。噴射完畢,回到包間門前,他抬頭看看兩個門子,一個貴妃間,一個西施間,兩個精致的門子恰似一雙姐妹似的并排站著,向他招手弄姿。恍惚間,他就覺得這兩個美女的背后,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那么,他更喜歡哪一個世界呢?哪一個世界又是他的呢?他來到門子之間,幾乎沒多猶豫,就推開了西施間的門。這次,沒人請他,也沒人拉他,他完全是下意識進來的。
老胡和眾人一看梁經理又回來了,都呼啦站起來,像迎接回朝的皇帝似的,恭恭敬敬往上座讓著他。上座還空著,一直為他留著,老胡和村長一齊為他正椅子、拿餐巾、斟茶。梁經理在熱烈的恭敬中,快速地調整著自己,突然就問老胡和村長:“你們還能喝嗎?”老胡應道:“能啊!能喝。”村長和女人馬會計說道:“梁經理,你在我們這里可還沒有喝酒呢!”
“是嗎?那咱們喝,能喝才能干,大喝才能大干!”
“好、好、好!說的好!”“對、對,就是的。”喝高了酒的大伙,齊聲喝彩著。在這里,梁經理說話不必有任何顧慮,他隨便的一句什么話,都會成為真理,都會有人響應,都會招來掌聲。梁經理首先選中了會計馬秀蘭,提出要和她劃拳,他說:“劃拳行嗎?”老胡和大伙就起哄,“太好了、太好了,劃拳熱鬧、親熱。”
馬秀蘭等大伙靜下來,說:“我不會就跟著梁經理學唄,只要梁經理高興,怎么著都行。”好一個怎么著都行,馬秀蘭的柔聲細語連同那甜甜的笑,早已把梁經理弄得心旌搖蕩了。他忙忙的捋袖子,就和馬秀蘭比劃上了,聲音都不高,但和轍押韻,有板有眼,梁經理恍然覺得,他抱著馬秀蘭在舞池里翩翩起舞,周圍的人都靜靜地欣賞著他們倆的舞姿。第一局,馬秀蘭輸了,她一揚脖子,把酒喝下去,說:“梁經理,你真行,我可不服氣了啊!”第二局,她特地和梁經理拉了拉手,開劃后,梁經理老是覺得她的小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每當那只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梁經理總想著去抓一抓,這樣精力一分散,他就輸了。他端了端滿滿的酒杯,實在不想喝了,甚至連聞都不想聞了,他覺得只要聞一聞,都會吐。實際上,喝到這個程度,誰喝了也難受了,誰也不想喝了,誰也不能喝了,這時的酒,已經不是酒了,它已經超出了它本身,有了更多的含義。面前的這杯酒對梁經理來說,就是他的難處,就是他想要落實下去的意志,只見他掃了側旁老胡一眼,說道:“給你吧。”
老胡二話不說,端起了那酒對老胡來說,就是救駕,就是為梁經理排憂解難,他悲壯地把那酒喝進了肚子里。
有人能代替喝酒,還有不劃拳之理?劃劃拳,喊一喊,既是娛樂,也能醒腦解酒。不過,沒有了喝酒的懲罰和壓力,梁經理便放肆了自己,與其說他是在與馬秀蘭劃拳,還不如說他是在與馬秀蘭玩耍。他承接著馬秀蘭投來的媚眼,把玩著馬秀蘭的美貌,所以,他是輸多贏少。老胡替梁經理喝過兩次之后,也覺得胃里在翻騰,腦子在旋轉,就把酒推到了村長那里,說:“不替梁經理幾杯酒還行?給你說,不是啥人都能替梁經理酒的。”聽這么一說,村長附和著那是那是,就喝下梁經理輸來的酒,看村長喝酒那架式,大有這杯酒是梁經理和老胡賞的,是天大的恩賜,得感恩戴德才是。這時,老胡又在一旁燒火:“梁經理是國有企業大經理啊!正處級,跟你們的縣委書記一個級別啊!”聽老胡這么一白話,梁經理不禁覺得一陣悲哀,心想,他劉科長不才是個科級嗎?充其量在我公司也是個中層干部,我不也得在他面前跟孫子一樣低三下四嗎?生意場上,還說什么級別!
接下來,梁經理幾乎就不再贏了,所有輸的酒,老實的村長也不指派下邊的人替喝,自己都默默的端起杯,灌進了肚子里。眼瞅著,他的臉色就黃了,舌根就硬了,眼皮就抬不動了。梁經理突然發現村長雙鬢斑白,滿臉皺褶,年齡都是那么的老,不禁憐憫起來,自責起來,心說,村長比我老多了,我怎么能讓他替我喝酒呢!不過,轉念又一想,我的年齡不是也比劉科長大許多嗎?我不也得老老實實替他喝酒嗎?這么想后,心理平衡了,精神輕松了,他正要準備繼續與馬秀蘭劃拳時,隔壁貴妃間的劉科長又打電話了,催他趕快過去。他心說,沒辦法,看來還是那個世界重要,就舉著手機,跑到了劉科長跟前。劉科長說:“快,替我再喝下這杯,我頂不住了。”一看杯里那么多酒,梁經理的第一反應就是惡心,這會兒,他寧肯給劉科長跪下,也不愿意喝了,但他不能表現出任何違逆之意,就急中生智,向劉科長笑笑,說道:“有個人想見見你,是個女的,特別特別好看。”梁經理堅信女人對男人的誘惑是普遍的,果然,劉科長也笑著問:“是嗎?”大家也起哄道:“快去看看吧。”
梁經理巧妙地用馬秀蘭抵擋了那杯討厭的酒,就一邊攙著晃晃悠悠的劉科長,一邊給他介紹隔壁間里那些有趣的人。梁經理帶著劉科長再次光顧了西施間。這次,他把首席讓出來,扶劉科長坐上,老胡則給他讓開,然后以此類推,每個人都往下降了一級。梁經理帶來的人,又坐上了梁經理的位子,那這個人必定很不一般,待梁經理簡單作了介紹后,大伙又一次把敬仰目光投向了劉科長。此刻,最春風得意就是馬秀蘭,馬秀蘭主動站起來,雙手端起酒杯,媚笑著向劉科長敬酒。劉科長就是沖馬秀蘭來的,馬秀蘭主動給劉科長敬酒,正中劉科長下懷,劉科長便迷朦起雙眼,來者不拒地在馬秀蘭的上部撫摸一遍,然后一手接過酒杯,一手握住了馬秀蘭的手竟然就喝下了她敬來的酒。
“聽說你猜拳水平很高。”劉科長說著,就把三個喝水的杯子一字擺開,讓服務小姐倒上酒,每個杯子里都不少于二兩。“但是,我不和你猜拳……”正待馬秀蘭做好準備要和劉科長劃拳時,劉科長卻改變主意道:“我要和你壓指頭!”壓指頭就是大拇指壓食指,食指壓中指,中指壓無名指,無名指壓小指,小指呢則反過來壓拇指,如此循環往復,誰被壓住誰喝酒。規則大家都懂,無需劉科長細說。看來,劉科長要以自己的優長,與馬秀蘭一比高低了。劉科長想要面前這個女人變成醉美人。
馬秀蘭謙虛了一番,還是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倆在眾目之下壓了三局,結果二比一.馬秀蘭輸了兩局。兩局就兩杯酒,馬秀蘭認賭服輸,乖乖地把自己的兩杯酒干干的喝下去了。剩下的一杯酒是劉科長的,劉科長肯定是不想喝了,那么由誰來替劉科長喝下去呢?梁經理不想喝,老胡不想喝,其他的人不知道該不該喝,就聽梁經理吩咐道:“村長,你的人多,你來處理這杯酒吧。”沒想到,已經明顯喝多了的村長,說了一句不敬的話:“誰輸了誰就喝唄!”
很有可能是腦袋發懵的村長,沒有對劉科長產生足夠的重視,以為自己的上邊有建材經銷商老胡,老胡的上邊還有梁經理,中間隔著這么兩層,他一個小小的村長不會與坐在首席的劉科長發生關系,這縣官不如現管的觀念,叫村長大膽地說了實話,也叫劉科長特別地注意起村長來。劉科長的目光從馬秀蘭身上移到村長臉上后,就不下來了,他端詳了一陣,問:“你是那個村的?”
大家都以為村長的磚廠要倒霉了,這回花了錢請了客也辦不成事了,惹劉科長不高興,那不是傻逼嗎?劉科長要卡你,不讓工程用你的磚,你有什么辦法?大家這么擔心著、惋惜著,就聽村長報出一個村名。報出村名后,劉科長又反復端詳村長,問:“我打聽一個人,你知道你們村二黑嗎?”
村長也打起了精神,來端詳劉科長了,說:“我就是啊。”
“啊呀,你是二黑舅舅,我怎么看著面熟啊。”劉科長快要站起來了。
“你……是……小臭?”
“是我、是我。”劉科長已經站起來,雙手捧住了村長的手:“你沒大的變化,還是這個臉龐,還是這個身架,就是顯老了。”
村長也站起來:“你變的一點都不像了,要不是你說,我可不敢認,胖了,肚子也起來了,像個大干部了。”
劉科長和村長的對話,弄得大家目瞪口呆。劉科長就告訴大家,小時候他母親死的早,他就住在了姥姥家。姥姥的鄰居有個二黑舅舅,二黑舅舅給生產隊放著一群羊,二黑舅舅還有個兒子叫小山,二黑舅舅便經常帶著他和自己的兒子小山一起放羊,有時二黑舅舅就把他兩個扛在肩頭,在山坡上瘋跑,顛得他們大呼小叫。后來,他的姥姥、姥爺都去世了,父親也在城里續了弦,成了新家,就把他從姥姥家接到了城里。再后來,他跟著繼母在城里上學、又在城里參加工作,日子一長,就把姥姥家淡忘了,“幾十年了,我都沒回去過……二黑舅……”大家看到,劉科長已經動了真感情,兩眼盈著淚水。劉科長又說道:“去年?前年吧,我給山哥哥聯系上了,好家伙,他就在省里。”突然間,他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說道:“二黑舅舅,聽說你們搞一個磚廠,銷路不好?為啥不早早給山哥哥說一聲!這事對他來說還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兒。”
村長嘿嘿地傻笑著,說:“他混到那份上不容易,我不想給他添亂,你沒見現如今多少干部都栽在給自個辦事上了?”
“是啊!是啊!”
村長指了指桌上的酒和菜,對大家說:“來來,吃、喝!別光聽我倆說。”
劉科長謙卑著再次站起來,走到村長跟前:“二黑舅舅你看我多不懂事,有你老在這,我怎么能坐上座呢!”話到手到,不容分說,就把村長攙到了上座。其他的人,則再次調整,依次往后退,讓劉科長和村長坐到了一起。村長端起劉科長的那杯酒,說:“還是我喝了吧。”
“不、不、不,哪敢叫你喝!”劉科長敏捷地奪過了村長手里的酒。
一直在一旁觀察的老胡,有眼識地搶過劉科長的酒,說:“該我喝了。”
梁經理按住了老胡的胳膊說:“還輪不到你呢。”說著,就要過酒,一口干了。
趁這個時候,劉科長則撥通了村長兒子的電話:“山哥嗎?你猜我和誰在一起呢?猜不著,我猜你也猜不著……”劉科長把手機給了村長,由村長和兒子說了一會子話。劉科長再接過手機時,聽著、聽著,臉色就不對了,大家都感覺到,電話的那頭,村長的兒子一定給他傳達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恰在這時,梁經理的辦公室主任來了電話,說煮玉米和烤紅薯買到了,梁經理說:“快些,送到西施間。”不一會兒,就有一個人提著煮玉米和烤紅薯進來了,那人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說:“整座城市都跑遍了,真難找。”
村長的司機也來電話了,說沒買到煮玉米和烤紅薯,村長就轉向梁經理:“村里人對城里不熟,沒買到煮玉米和烤紅薯,咋辦啊?”梁經理打開煮玉米和烤紅薯,不好意思地笑笑,“這不是已經買來了嗎。”
劉科長的臉色陰沉得更加難看了,場面寂靜著,誰都不敢言聲了,都看著他緩緩地剝著一個烤紅薯,烤紅薯剝好了,他也不吃,若有所思的一陣,突然問村長:“你看,咱還喝嗎?”
村長說:“別喝了,天不早了。”
剛進來的辦公室主任不知道劉科長情緒已經發生了變化,冒失地說:“桑拿已經安排好了,我先過去候著啊。”
劉科長噗地把烤紅薯按在桌子上,鄭重地說:“好了,咱不喝了,今晚貴妃間和西施間里的兩桌我買單,誰要和我搶,我就和誰急!”
劉科長為村長一行安排了住處,送他們走的時候,劉科長一一和他們握手,握到馬秀蘭時,劉科長說:“我有失禮的地方,請多擔待。”
劉科長又送走了貴妃間里他的朋友們。
劉科長最后結了賬,回到西施間里。西施間里只剩下老胡、梁經理和劉科長三個人,劉科長倒了一杯酒,狠狠地喝了下去,說:“我們局要撤銷了,和別的局重組,我能不能當這個科長,兩說了。”劉科長又倒了一杯酒,狠狠喝了下去,“二十多層的大樓沒批下來,黃了……”
三個人靜默了片刻,都哇哇地嘔吐起來,吐著吐著,又嗷嗷地哭起來。嘔吐和哭聲驚動了酒店的領班小姐,領班小姐捂著嘴,轟著他們:“先生們對不起,下一撥客人馬上就到了,請你們先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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