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炊煙
有一首歌就叫《又見炊煙》,莊奴寫的,鄧麗君唱的,好像王菲也唱:
又見炊煙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問陣陣炊煙, 你要去哪里? 夕陽有詩情, 黃昏有畫意,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 我心中只有你。 我并不喜歡這首歌。總覺得它太淺顯了,還有點矯情。最主要的是,它太輕俏了,輕俏得讓我覺得格格不入。
不過我還是很喜歡炊煙的。
從杭州回家。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汽車是在山里穿行。遠遠近近的山,高高矮矮的坡,像一個個臥著的女人,凹凸有致,線條優美,令人陶醉。
我們南方就是好啊,都已是仲秋的天氣,樹木還恣意地綠著,毛竹還恣意地翠著。路旁的野菊,黃燦燦的,讓人想下去采它一把,一些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同樣開得歡欣鼓舞,仿佛在迎接中秋這重大的節日。
時近傍晚了,夕陽把山色染得明一塊暗一塊的,特別有層次感。
忽然,我看到了炊煙,山中的炊煙。它白白的,濃濃的,徐徐上升,輕輕地晃動著,并不急于散開。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炊煙了。城市居民房的煙囪,六七層的也好,十幾二十層的也罷,都是一根管子通到頂,也許是燃氣的潔凈,也許是排油煙機的功效,屋頂的煙囪,總也見不著那飄然而出的炊煙,這當然是城市文明的一種體現,但也讓人覺得丟失了什么。
童年時代,炊煙對于我們來說可是太重要了。那時候,我父親被弄到外頭干苦力去了,光靠母親每月二十幾元工資,一家六七口的日子可想而知。那些年,家里窮得連豬崽都抓不起,但是母親還是頑強地養著三四只母雞。可是,我們絕對沒有糧食去喂養它們,給它們果腹的除了粗糠,就靠我和弟弟的兩雙小手了。
那時的作業并不多,有時干脆沒有,課外活動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奢侈,所以每每半晌午時,我們便急急地回家,把書包一扔,帶上小小的竹簍或竹籃,直奔田里。
秋收時節,雞們是最幸福的,因為它們總能撿到一些谷粒,我們也能撿到一些稻穗。我們把稻穗撒到地上,看雞們瘋搶,我們也有了幸福的感覺。可是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太短暫了,糧食入倉以后,田里就變得干干凈凈的了。大人們開始駕牛耕田,翻過來的泥塊經過了幾天的曝曬,敲碎,鋪一層基肥,做成一畦畦的,再在高高的畦面上敲出均勻的窩窩,點上麥種,蓋上燒過的、篩得細細的草灰,就耐心地等它長出麥苗了。
而蠶豆和苜蓿的種植則簡單得多。在收割過的稻茬旁,在柔軟如綿的泥土上,用鋤尖削出一個個淺坑來,就可以往那里下種了。半個月后,新苗和野草都長得寸把高,我們每天下午的作業,就是去打雞草了。
秋后的雞草細而小,稀稀落落的像老爺爺的頭毛,也有星星點點的薺菜,可憐得像雪花片兒一樣大小。半個晌午下來,才打得松松垮垮的一小籃。小籃很輕,風一吹,就翻了;拿到家里一稱,也就半斤八兩的樣子。為了雞們不挨餓,我們都干得很賣力。有一回,一個男孩趁我弟弟沒留意,抓走他籃里的一把雞草,發現“敵情”的我怒吼起來,于是兩個男孩大打出手,對方流了鼻血,我弟弟則腫了一只眼睛。
每當夕陽挨著西山腰的時候,每當疲累襲來的時候,我們就扭頭尋找自家的煙囪,如果那煙囪還冷冰冰地僵硬著,我們知道不到回家的時候,如果你回去,一頓好罵是免不了的;如果煙囪變得生動起來了,我們的心也跟著溫暖了,再等片刻,那濃濃的炊煙漸漸淡了薄了,我們便帶著勞動成果,回家慰勞自己的肚子。
并不是每天都有炊煙在等著我們的。有一天,弟弟不知何故沒和我一起下地,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挑著野菜,覺得時間特別漫長。傍晚,別家的炊煙都已裊裊升起,唯獨我家的煙囪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的心忐忑著:是灶壞了?還是弟妹們病倒了?抑或出了什么事故?秋風蕭瑟,暮色四合,我越想越害怕,就不顧母親定的規矩,匆匆地跑回家去。
我那當小學教師的母親照例還沒有回家,她不是在家訪,就是給哪個學生補課去了。弟弟妹妹們一排兒坐在門檻上,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雛燕。我趕緊去摸鍋蓋,鍋蓋冷冰冰的,一陣寒意襲上我的心頭。我問管燒飯的二妹:為什么不做飯?二妹哭歪歪地說:沒米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很想哭。可我是老大,我一開腔,弟妹們肯定會號啕成一大片。我一籌莫展,只能挨著弟妹們在門檻上坐了下來。我搞不清我到底是等待大人,還是在等待晚飯。一會兒,竟昏昏地睡過去了。
我是被母親氣急敗壞的聲音驚醒的。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可母親的嚷嚷聲卻格外清晰:沒米,沒米不會去借嗎?等我等我,我不回家了呢?我死在外頭呢?
沉重的壓力,過度的艱辛,讓母親變得焦躁,變得粗糲。她不是不知道,小孩子家是借不到米的,況且我們已負債累累,也不知道誰家還愿意借米給我們。我們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母親拿起盛米的斗,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一會兒,她端著半斗米,又匆匆忙忙地回來了。
當灶洞里的柴草噼噼啪啪紅火起來的時候,當鍋里沸騰起香甜的粥味的時候,那一刻,我家的炊煙一定格外美麗,可是屋里的我們是看不到了。
……汽車在穩穩地前行,山前的炊煙,山后的炊煙,像噴涌而出的牛奶,給人溫馨,給人滿足;那飄動的姿態,像藏民舞動的哈達,那樣的圣潔,那樣的飄逸。
東也炊煙,西也炊煙,她們像一位位仙子,從掩映的綠樹叢中婀娜而出,耕作的農人,砍柴的樵夫,懷著溫柔如水的心,享受這炊煙,因為就是享受著家的溫馨啊;又有多少海外的游子,也不管他離家多久,只要他遙想起故鄉,首先想到的也將是這炊煙啊。
忽然想起一副妙對:上一聯,此木為柴山山出;下一聯,因火成煙夕夕多。是啊,只有這樣純凈的山色中,只有在農家的大灶大鍋里,才能制作出這樣的潔白無瑕,這樣美麗,這樣讓人踏實的炊煙啊。
大鞋子小鞋子
我婆婆常說:“腳小頭碗菜。”
我想,她是把女人比作一桌酒席了,這“頭碗菜”是定位的菜,比如現今的“海參席”,“鮑翅席”,“燕窩席”。有了這海參、鮑魚、魚翅和燕窩,檔次自然就上去了,主人也就有面子了。
國人崇尚小腳由來已久,五四運動前,三寸金蓮是美眉們的首要標幟,所以我婆婆說腳小頭碗菜時非常自豪。
等到我母親做女兒時,已經不興纏腳了。可大腳女人還是要受奚落的。鳳陽花鼓里有段唱詞:我命苦,真命苦,一生一世娶不著好老婆,別人的老婆如花如玉,我的老婆一雙大花足,量量一尺多咿嗨喲。
雖是調侃,卻也反映男人們的一種心態。
如果我說我大半輩子都是穿小鞋過來的,讀者朋友們也許會以為是危言聳聽,可不幸的我說的卻是真情實話。
我出生時,雖然纏小腳已成為歷史,可做母親的多少還是要約束女兒的腳。那時候的鞋都是千層底自納的布鞋,我母親就把鞋做得小小的,起碼比我的腳要小些。穿新鞋本來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我卻因為鞋子小,那穿鞋就變作一次痛苦的折騰了。
母親總是把我抱起來,放在八仙桌上(必得放到八仙桌上,否則不好操作),然后給我穿鞋。鞋非常緊,不是說穿就穿進去的。母親一邊使勁把鞋往我腳上“磨”,一邊命令我的腳說:擠呀,用力往里擠呀。我們就這么對峙著,兩人都很累,一不小心,我常常被弄得仰面朝天,如果不是八仙桌,我的后腦豈不是要磕出個大包?母親趕忙拉起我,抱怨我連坐也坐不穩。我們母女倆經過一番搏斗,鞋子終于穿進去了。
母親的鞋子做得非常漂亮,一直以來都是別的母親學習的榜樣。穿上新鞋的我總是高興地出門去,為的是在鄰居面前出出風頭,可一會兒我就一瘸一跛地回家了,因為穿小鞋的滋味實在太糟糕了。我帶著哭腔埋怨母親把鞋子做得太小,母親就說,你懂什么!這千層底的鞋是越穿越大的;再說,不卡你一把,你的腳還不知會瘋長到什么地步呢!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腳義無反顧地往大里躥,到了初中二年級,已經比母親的腳大上一碼了。那年暑假里的一天,我應邀到十里外的一個同學家中做客。可天公不作美,一吃過早飯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而且絲毫沒有打住的意思。
我長到那么大,還從來沒有買過雨鞋。無奈何看看天,嘆嘆氣把頭搖。想來想去,我不能放棄這次約會。于是我一貓身,從床底下拉出母親的膠鞋,試了試,小了。可又不能赤腳去同學家作客,于是就硬著頭皮,把這小一碼的膠鞋給穿上了。
我就穿著這雙小鞋上路了。同學家在一個山腳下,不通車也不通船。就是通車通船,我也不會奢侈到連十里路也要花錢去找代步,要知道我家離中學三十多里,來來往往還都是步行的呢。
一開始還行。那鞋雖然卡腳,但因為是全膠的,有彈性,還勉強穿得。可走著走著,我的腳仿佛肥大起來,憋脹得非常難受,尤其是十個趾甲,頂得生疼。我有些吃不消了,只得讓腳掌弓起來,稍微緩解一下鞋尖對趾甲的擠壓。可這樣走路,整個腳掌都累得要命,還一陣陣地抽筋。沒走幾步,就不行了,只得重新伸直了腳板。
就這樣伸直、弓起,弓起、又伸直,走了六七里路的光景,我累壞了,腳上熱乎乎的,像著了火一樣。看看路邊有個涼亭,我進去找塊石頭坐了下來,迫不及待地脫了鞋,給雙腳放放風。只見十個腳趾都紅紅的,腳背還磨出了紫色的血泡,心里直替自己的雙腳叫屈:如果我有一雙屬于自己的合腳膠鞋,怎么會遭受如此迫害啊。
我還沒有休息過來呢,涼亭里又來了人,我趕緊穿上鞋子,站起身繼續趕路。越走,越痛得我齜牙咧嘴,冷氣倒吸,再接著,我的腰都伸不直了,佝僂得像個彎彎的蝦公。就這么痛苦地走著走著,終于看到同學家的圍墻,我強打起精神挺起了腰,進了她家爬滿了絲瓜秧的院子。
那一天我的心思全被這要命的雙腳牽著,在同學家說了什么吃了什么干了什么,一點記憶也沒有了。
回頭的路比較輕松,因為我一離開同學父母的視線,就把倒霉的膠鞋脫掉拎在手里,撒開腳丫,一馬平川地跑回家里。
那一晚,我的腳火燒火燎的痛,整個人像發高燒一樣。睡夢中,我又是咬牙又是踢腿,弄得睡在那頭的妹妹好幾次坐了起來。第二天,我發現我的腳趾甲里邊全都紫黑了,再過幾天,趾甲開始松動,里邊慢慢地長出嫩嫩的新甲,老甲陸續死去、脫落,我細看那些早夭的趾甲,里邊都留著一層干了的血粉。
饒這么著,我的腳還是長到了37碼。并以這個尺寸維持了數十年。香港回歸那年,一位自詡是鞋業專家的老同學來看我,一口氣送了我三雙37碼皮鞋。其實皮鞋的碼數并不很準,其中兩雙還好,有一雙就緊得我的雙腳生疼。我不管不顧地穿它,一是穿小鞋我訓練有素,不是隨便哪雙鞋就能讓我輕言放棄的;二是老同學千里送皮鞋情深意重,總不能把人家的好心當作驢肝肺扔了出去,于是就忍受著煎熬給穿了下來,結果是飽經蹂躪的雙腳又痛失了兩個趾甲。
四年前,我幡然醒悟了過來,心想人這一輩子過得不易,別人給你穿小鞋倒也罷了,為什么自己還苦苦地給自己小鞋穿呢?索性自我解放一回吧。于是我把自己的鞋子提升一碼。阿彌陀佛,穿寬松鞋的滋味真好,我幸福地吁了一口氣。
前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把一只腳的某根骨頭摔斷了,三個月后我重新學習走路重新穿鞋子時,我變得謹小慎微起來,生怕剛剛接骨的左腳被鞋子再次傷害,于是再來個寬松政策,把鞋子又加大了一碼。
如今,打死我也不會再穿小鞋子了,甚至連硬邦邦的皮鞋也被我扔到爪哇國里去了。有事沒事,我一律穿休閑鞋,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愛跑多快就跑多快。真是的,我又不是酒席,我又不想讓人家當成第幾碗菜給端出去,為什么要苦了自己呢?
穿自己的鞋,讓別人去說吧。穿舒服的鞋,讓老公唱鳳陽花鼓去吧:別人的老婆如花又如玉,我家的老婆一雙大花腳,量量一尺多咿嗨喲!得兒弄咚飄一飄,得兒咚飄一飄,得兒飄,得兒飄,得兒飄得兒飄飄飄一飄飄一飄!
農家蓑衣
蓑衣分為兩類,一類是休閑的,像張志和《漁父》里的: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這首詩像一幅山水畫,很美。可少小時的我卻疑惑:蓑衣怎么會是綠色的呢,莫非是用什么葉子編的?又覺得這“斜風細雨”用得妙,若是風雨再大點,釣者就沒那么瀟灑了,他完全有可能被風裹挾起來,扔進桃花流水里喂他的鱖魚去了——蓑衣的面積大,像一面兜風的帆。
還有《紅樓夢》里賈寶玉的那套蓑衣,我說的“套”,是因為它上面配的是可以裝卸的斗笠,下面配的是昂貴的棠木雨鞋;而蓑衣本身呢,更是精致輕巧異常,連最會挑剔的林妹妹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來。一問,原來是北靜王送的。這樣的極品蓑衣,只能伴著王孫公子雨夜吟詩,伴著小姐太太踏雪尋梅,自然不會飛人尋常百姓家了。
可農家的蓑衣是厚重的,是一身水一身泥的。它背負著全家的吃口,背負著生存的重任,也背負著子孫的繁衍和渺茫的希望。
大凡三十歲以上的人,對農家蓑衣不會太陌生;五十歲左右上過山下過鄉的知青兄弟姐妹們,或多或少和它們有過牽連和糾葛。
蓑衣在農家的地位,僅次于耕牛和犁耙。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耕牛和犁都變成集體的了,農民們差不多沒有了自己的東西,惟有這蓑衣,還忠心耿耿地跟著老主人,永不言棄。
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穿農家蓑衣的。首先,你得有個健壯的體魄,像鞏漢林這樣的小雞身材,穿上蓑衣恐怕走不動路了。
也不是每個農民都置得起蓑衣的。首先,你得有制作蓑衣的材料,就是那些從棕櫚樹干上剝下來的棕衣。棕衣,我們家鄉叫“棕櫚布”,棕毛細長,縱橫交叉,經經緯緯的頗像一片片堅韌無比的棕色粗布。
等你積攢了足夠的棕櫚布,積攢好不菲的制作蓑衣的工錢,你就可以側著耳朵,捕捉那些走街串巷的匠人那綿長悠揚的吆喝聲:縫蓑衣來啊——有蓑衣要縫蓑衣要補啊——
蓑衣分上、下兩部分,上面的叫“蓑衣披”,頗像古代婦女穿的坎肩兒,圓圓的領口,前開襟,有細細的棕繩可供系牢;下面的叫“蓑衣裙”,很像現代美眉穿的吊帶裙,由兩條棕繩吊在肩上。但裙腰很大,隨意擺動,方便主人甩開大步走路,攢足力氣挑擔。蓑衣的縫制比較講究,下面的棕毛卻隨意披散著,為的是讓雨水迅速墜落。從前的人穿衣服講究“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而蓑衣的堅韌足夠陪伴主人一輩子。
父親是29歲那年打人農村的,當起了正經的農民,可是他卻多年置不起蓑衣。不管是雨水淅瀝的春耕,還是淫雨綿綿的秋收,父親只戴一頂小小的箬笠,一任雨水把他的前胸后背澆得濕透。每每看到父親落湯雞般的樣子,看到他脫光衣服拼命摩擦身子取暖的情景,我的心總是隱隱作痛。心想,什么時候我們家也能擁有一領自己的蓑衣啊。
也許是天可憐見的,我家的園角忽然冒出了一棵小小的棕櫚樹,它才一歲孩子那么高,而且非常贏弱,巴掌大的葉子,薄得透明,軟軟的棕毛,像個發育不良嬰兒頭上的胎毛,在風中微微飄蕩。
我和弟妹們把這棵棕櫚當作寶貝,清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瞧瞧它有沒有長出新葉子;隔三差五的,我們給它培土,給它施肥。棕櫚沒有辜負我們,它在努力地成長,第二年,我就從它身上收獲了兩片薄如蟬翼的棕櫚布了。
年復一年,棕櫚長成個大小伙子了,身上的棕衣又大又結實,我得架著梯子,一年更比一年高地去割棕衣。一片,兩片,我的心在幸福地顫動,我真想一口氣給父親割下一件蓑衣來。可每每割下三四片時,父親就在樹下喊:行了行了,再割你可是要它的命了。
父親挨凍受淋了五六年之后,終于穿上 了自己的蓑衣。從此,父親帶著兩腿泥水回 家時,身上卻是干燥的,這干燥溫暖著我們 全家的心。
我們都非常珍惜這件蓑衣,父親一把它 脫下來,母親就立即把它掛在墻上,讓它瀝 去水漬,讓它吹吹風;晴天,我們及時把它弄 到太陽下曬曬,省得它發霉腐爛長蟲子。
那些年,我的二弟是隊里的放牛娃。有一回他想嘗嘗穿蓑衣的滋味,就偷偷地把父親的蓑衣穿走了。十歲的弟弟穿著父親的蓑衣很是滑稽,蓑衣披遮住了他的小手,蓑衣裙拖到了他的腳背,看起來就像一只巨大的、棕褐色的蛾子。這蛾子撲楞撲楞地飛著,把牯牛帶到草兒青青的河岸上。
才一會兒,外邊就沸反盈天了,尖叫聲嚷嚷說我弟弟掉到河里去了。我和父親瘋了似地向河邊跑去,只見那件蓑衣在波浪里旋轉撲騰,幸虧父親水性好,他跳下水去,把“蛾子”連同里面的弟弟一塊兒救了上來。看著濕漉漉的卻無大礙的弟弟,我說,只聽見過飛蛾撲火的,怎么變成飛蛾撲水了呢?弟弟打著噴嚏說:我也不知道,一陣風我就飛起來了。從此,我們知道小孩子家是不能隨便穿蓑衣的,更不能穿大人的蓑衣。
有一次我到一位同學家里去,發現她家墻上一字兒排開四領新舊不一的蓑衣。四領!我被震撼了,發了會愣,才想起她家有一位四十出頭的父親,還有三位二十歲上下的哥哥,全都身強力壯。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她的書包總是最新的,衣服總是最漂亮的,為什么她父親說話可以像打雷似的。我慢慢地悟出,蓑衣是農家的地位和驕傲。
隨著時代的前進,聚氯乙烯的誕生,輕俏的塑料薄膜取代了老實本分的蓑衣。塑料雨衣雖然輕便,雖然洋氣,但不透氣,還粘身,更有一種怪怪的味道,很像那些在幽暗的路燈下的賣笑女子。
所以,一些老農還是堅守著自己的蓑衣,像堅守著同甘共苦了一輩子的結發老妻。堅守著一種安全和踏實。
父親平反后,蓑衣從我們的生活中撤退了,我很久很久沒再見它們的風姿了。母親歸西的那天,我在那久不住人的老屋里,發現了一領哀老的蓑衣,它的棕毛已經蒼白,縫紉的風采都被打磨光了。我默默地讀著它,讀出了歷史,讀出了滄桑。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