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花開

那個村子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貓貍山”。可能跟村子后面的那座海拔不到一百米的小山包有點關系吧。可是那座小山無論是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跟貓貍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那座小山包的名字也叫貓貍山，并且很久以前就叫了這個名字。

村里人都把那小山包稱作后頭山。后頭山每年一到夏天就開滿了紫薇花。紫色的小碎花，滿山滿野，密密麻麻，遠遠看上去就像鋪了一層紫色的被單。

這個夏天對于含香來說相當于一個冬天，她只感到徹骨的冷。就算披上開滿紫薇花的被單，她還是感覺被凍得發抖。連續兩個月以來她每晚都夢見王勇。她和王勇結婚才一年多，他就離她而去了。雖說當初自己死活不肯嫁給他，跟著家明離家出走時被父親抓回來鎖在家里好幾個月。但這一年來王勇對她的寵愛和呵護，使得她開始感覺到家庭的溫馨。她發現自己也開始習慣有王勇的日子。家明是她心口上那一道結了痂的疤，不去碰觸時就會忘了他的存在，用手撓下，會有一點酥酥的癢。

含香這幾天茶飯不思地坐在床頭柜前，看著王勇相框里的那張黑白的遺像發呆。常常她的思緒是空洞的，思維也是暫時停止了。以至于小叔子王成每次走到她身后的時候也沒有一點察覺，臉上總是掛著淚水。

王成是王勇的大弟弟比含香才大兩歲。個子高高的，臉色紅潤，牙齒整整齊齊，笑的時候嘴角微微上翹，眼睛微瞇，很好看。

自從王勇煤礦出了事故死了后，王成天天陪著含香。有時候會說幾句安慰的話，有時候只是靜靜地坐在她旁邊一言不發，含香只能聽到他在她背后壓抑似的輕呼吸。

這天中午王成突然說：“嫂嫂，你走吧，離開王家吧，我哥已經不在了，你就走吧，父母那兒我去幫你說。你去找家明吧，聽說他還沒有結婚。”

含香聽到這話，剛剛收回的眼淚水就又像擰開了自來水的水龍頭似地流了出來。

“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知道你和家明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那次你去見家明我是知道的，我能理解你。”

含香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突然聽到王成的話，便停了下來，抬起眼淚汪汪的眼睛感激似地望著他說：“你知道?”

“嗯，知道，那沒什么呀!”王成很自然地笑了笑，嘴角和眼睛都彎了起來。“我早就聽說過你和家明的故事了，要不是我父親和哥哥下大聘禮硬要娶你過門，恐怕你現在已經和家明結婚了。”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要提了。”含香收住了淚水。

“不過現在機會來了，你可以和家明走到一起了，你不要害怕，我去幫你說，今天晚上我就去說。”

“不，不，你不要去說，他們肯定不同意，你會挨罵的。”

“爸媽舍不得罵我的，你只要記住，咬定想回去就行了，其他的事我來辦。”丟下這句話，王成匆忙走了。

含香看著王成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口，她有點感動。她知道自從她嫁到王家來，這個小叔子就一直默默地關心她幫助她。由王成她又想到了王勇。兩兄弟一個愛說話，活蹦亂跳，一個沉默寡言，但一樣地有著豐富的感情世界。

晚飯時一家人都坐在一起，王勇父母，王成，王春，王艷。含香內心忐忑不安，她似乎在等待什么發生，卻又害怕發生什么。她低頭不停地吃飯，卻不見往碗里夾菜。

“嫂嫂吃菜，不要吃光飯。”王成說話的空兒就給含香夾了一大筷子菜。一屋子人的眼光一下子便集中到了他臉上。

“看什么呀?我臉上長了個角，成了怪物了。嫂嫂最近心情不好，你們要多多關心她。”說完他拿筷子在弟弟王春和妹妹王艷頭上一人輕輕地敲了一下。

“好像就你關心她一樣，真是的。”王春口里含著飯菜小聲嘀咕著。

“你哥說得對，你們幾個是要好好關心下你嫂嫂。”王成父親也發言了。

“爸爸，他們都對我很好，我很感激大家，我……”含香還想說下去可是聲音已經開始哽噎了。

一直在一旁默默吃飯的王成媽受到了含香的感染，想起大兒子才二十多歲就走了，心頭不由一酸，再也吃不下了，放下碗筷就抹起眼淚來了。

一桌子人頓時安靜下來，連碗筷碰撞的聲音都沒了。

昏暗的燈光把各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集體投在背后面的白石粉墻上。每個影子又各具形態，就像村子以前經常演的皮影戲。

生活有時候就是一出戲。

“媽，嫂嫂，都不要哭了，哥哥走了，我們要更加堅強些。”王成打破了那沉重地沉默。

“對了，爸媽我有話說。”王成想了想，似乎是下了決心。

坐在木凳子上的含香怔了怔，她知道王成想說什么，她用眼神去示意王成不要說。可是王成沒有看到。其他人也都沒有往她這兒看。

“爸媽，哥哥走了，你們讓嫂嫂也走吧。”王成說。

“什么?你說什么?”王成媽停止了哭泣，她想不到這話是從王成口里說出來的。

“是你的主意?”王成爸爸伸長一條蜷著的腿，從沾了黃泥星的褲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火炬”煙來，手微微有點顫抖，用力地從煙盒里捉出一根煙往嘴巴里塞。紅紅的煙火光一閃一閃，映著他那長黑黑的長方形大臉。卻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嫂嫂的事你們也是知道的，我們應該為她著想，哥哥不在了，我們不能再留下她，再說他們又沒有孩子。”

“你哥哥可憐，年紀輕輕地就走了，連一兒半女都沒有留下，難道他真命該如此，先前的老婆結婚三年沒有懷過。她在村子里面人前人后地說是你哥哥的原因，這會兒你哥哥死了更說不清楚了。”王成媽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了起來。

含香轉過身子，背向著家人低聲啜泣。

“這種事誰說得清楚?”埋頭抽煙的王成爸丟出這句話來。

“是呀，沒有去醫院檢查過，誰都不能說是誰的原因，不要在乎那些謠言。”王成說。

“你沒有聽到村子里的人在背后對你哥指指點點，先前的那個女人咬定是你哥的事。”

“媽媽，不要說了。”含香突然啞著聲音喊道。

屋子里再一次沉默下來，各人沉浸在各人的思緒里，只有王成爸爸的咳嗽聲偶爾響起一下。

“含香，你自己的想法呢?”王成媽媽想起什么似地問道。

“我，我……”含香欲言又止。

“別問了，她還這么年輕留在我們王家做什么，這是什么年代了。這事我先前就想過了，讓她走吧，省得村里的人說我們做事刻薄。”

含香又哭了，她也沒有什么話說，這和王勇倒是蠻般配的。

“孩子，別哭了，你過幾天就回去吧，永遠別回來了，是我家的勇沒有福氣。”王成爸站起來第一個沖出了屋子，朦朧的燈光下，他的背看起來有點佝僂，好像是先前并沒有發現的。

悲傷可以使人的頭發一夜之間變白，也可以使曾經高大挺拔的后背變得佝僂。

含香走了，只帶著自己幾件換洗的衣服，王勇礦難得到的錢，她一分都沒有拿。王成送她到她娘家門口才轉身離去。

含香媽媽又喜又驚，對親家的做法很是感動。含香爸爸說回來就好，又說都是他不好，說當初要不是他執意要含香嫁到王家，含香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含香又住回到沒有出嫁之前的那間屋子里，屋子里的家具擺設呀什么的還是和一年前的一樣，好像預料到她會回來一樣。含香的情緒還是很低落，她也不怎么想家明，倒是常常夢見王勇。她每天吃得很少，有時只是喝一點鍋巴粥，人很快就瘦了下去。她媽媽急死了，天天跑到街上去買些新鮮菜呀肉呀骨頭什么的燉了湯來給她喝。可是含香就是沒有胃口，剛剛吃下去一點，就又吐了出來。

含香爸這回好像要彌補什么似的，主動跑到了家明家去打聽情況。卻碰了一鼻子灰。被家明媽狠狠地數落了一頓，說他黑眼珠子只認得白銀子，當初狠心拆散他們，害得自己女兒做了寡婦，現在又想起家明來了，她說家明可不是什么替代品，叫他趁早死了這條心。含香爸說要親自問家明，家明媽便說，要問自個跑到上海去問，說家明上年前就傷心失望地去了上海。

含香爸回到家就老老實實地把家明媽媽的原話一字不漏地說給了含香媽聽。說完，兩人便你一聲我一聲地嘆氣。含香這會兒正躺在床上假寐，把那話聽得清清楚楚。她不怪家明媽，對于自己和家明也不抱有什么希望。她想自己畢竟是有過一次婚姻，還是死了老公的寡婦，她認為她已經配不上家明了。

含香的身體情況還是不好，吃得很少還常常吐。含香爸便提醒她媽說，含香是不是懷上孩子了。含香媽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覺得應該是，說她自己第一次懷上含香哥哥時也是這個樣子。含香媽陪著含香去鎮醫院檢查了。

含香懷孕了，已經快三個月了。

晚飯時含香強迫自己吃了一碗飯，這是她回到娘家一個月以來吃得最多的一次。

晚上含香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她又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王勇終于有了他自己的孩子了，村子里對于他不利的謠言就會不攻自破了。王勇的父母親也一定會很高興的。不，他們全家都會很高興地，尤其是王成。難過的是，這肚子里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了爸爸。想到王勇，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好像她上輩子欠了他這一生的眼淚水一樣。是不是她的前生也如《紅樓夢》里面的黛玉一樣是一株靈芝草，那個一直澆水的寶玉就是王勇呢?那家明又是什么?還有王成呢?唉，王成不算，王成只是她小叔子，是同情關心她。可是他常常站在她背后那種壓抑的呼吸讓她感到有點特別。想到這兒她覺得腦子里像有一鍋熬開了的糨糊，黏糊糊的，理不出個頭緒來。

第二天含香媽委婉地表達了要含香去做掉孩子的想法。含香一口回絕。“媽，我的事情我自己作主，你和爸不要再給我出什么主意了。”

“我們也是為了你好呀!你拖著個孩子以后不好找人家。”

“你們哪次不是為了我好，可是結果呢?我不要嫁人，我要回到王家去，我懷上了王家的骨肉，就應該回去。”含香想到最近自己總是夢見王勇，她想王勇是想要她回去的。

“可是王勇現在不在了，你還年輕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你想過沒有?”

“我沒想那么多，我只知道我懷了王家的孩子，就應該回到王家去，他們家人對我那么好，王勇也一直想要一個孩子。”

“唉，作孽呀!”含香媽重重地嘆息，不再說話。

含香帶著衣物又回王家去了。這回沒有人送也沒有人接，她爸正在生氣，自己不送還不允許含香媽去送含香。含香倒也不覺得有什么凄涼的，她走得很快。她只想早點到王家告訴他們她懷上了王勇的孩子。

天黑時她才到王家。王家人正在吃晚飯，父母，王成，王春，王艷都在。當他們看到行色匆匆，頭發散亂，整整瘦了一圈的含香時，每個人都顯得很吃驚。王成從木凳子上跳了起來，跑到含香身邊，伸出手就要去抓含香的手來握住。突然又覺出不妥，手停在半空中改成了撓自己的頭發。訕訕地沖含香笑，眼睛彎成了初五的月亮，嘴角微微上翹，露出白而整齊的牙齒。

“嫂嫂回來了，噢嫂嫂回來了，噢……”十一歲的王艷圍在含香身邊顯得很興奮。

“嫂嫂，你怎么回來了?你應該通知我去接你呀。”王成壓抑著自己的喜悅心情，帶了點埋怨的口氣說。

“含香，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你生病了?”王成媽問。

“媽，我懷上了王勇的孩子了。”含香一回到那個家便感覺到濃濃的親情，心里一高興就說了。

“懷上了?好，好，好。”王成爸一口氣說了三個好字。

“我看看，我看看。”王成媽拉過含香上下左右地看。

“媽，現在還看不出來，還不到三個月，”含香面帶羞色。

“嫂嫂你真厲害。”王艷嚷道。

王成只是怔了一下，就換了贊許的目光去看含香，又沖她豎起了大拇指。

“這下好了，看他們的臭嘴還能放出什么屁來。”王成媽有點得意。

一家人因為含香的突然回來，并且帶回來的好消息而興奮著。王成爸也還是顫抖著手往褲子口袋里摸煙。

王成媽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又想起大兒子來，不停地抹起眼淚水來。她用手背不停地揩眼睛，黑里透黃的長臉卻帶著微笑，眼角額頭上的皺紋似乎也展開了些。

含香回到王家一個月后人就變回原來的白凈，鵝蛋臉上紅潤潤地，眼睛又黑又亮。背后拖著個油光水亮的大辮子，快四個月的肚子已微微挺出來了。她忙著給肚子里的娃娃織毛衣，做帽子小布鞋，還有肚兜和尿布。她總愛坐在屋子后面的臺階上。聽著風吹得后山的樹葉沙沙響，聞著風帶來的一陣陣紫薇花的芬芳。不時地她會抬起頭來久久地看那滿山遍野的紫薇花。她覺得那些小小的碎碎的淡淡的紫色，真美，就像她小時候做的夢一樣美。小時候她的夢境常常是一大片一大片淡淡的紫色，而她自己就穿著從未穿過的公主裙，頭上戴著各種顏色編織的花環，站在淡紫色中微笑。她現在已經想不起夢中自己笑的理由了，只是覺得一定要微笑才是最美的女孩。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含香懷了孩子的事。有人看見王成父母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喜。有人就在背后說，王勇根本就生不出孩子來，先前娶的老婆三年都沒見懷一個。又說不知含香肚子里懷的究竟是哪個野男人的孩子。有人干脆說含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家明的，說含香和王勇結婚后倆人還偷偷摸摸地約會哩。那說的人的神態好像是她親眼看到的一樣。

這樣的風言風語聽多了，王成媽便開始發牢騷。對含香也有了點怨言，卻又不便直接發作出來。有時她便當著含香的面把那些來廚房搶食物吃的母雞打得到處亂飛。

一日王成媽挎著大木桶去后山旁的河邊洗衣服，走在小樹林子里時，就聽到了馬屠夫的老婆對河邊洗衣服的婦女說：“你們大家說，老王家那大媳婦含香肚子里懷的孩子，會不會是她以前在娘家時那個舊相好的呀?”

“八成是喲，王勇先前的那個女人不是嫁過來三年沒開懷嗎?她不就說是王勇不行嗎?”說這話的是輾米的張大三老婆。

“就是，就是，結婚那么久都沒有懷上，這人才死了半年，懷上就快五個月了，這不奇了嗎?”馬屠夫老婆又接上了。

“好笑的是老王一家人還樂得屁顛屁顛的，就當親孫子養了。”

王成媽聽到這，氣得一張長臉像被人掄了耳光一樣，紅里透著黑，黑里透著紫。她快步走到河邊一個大石塊上，把大木桶往河里一丟，頓時水花四濺，便開口罵道：“你們幾個臭婆娘，又在這兒亂嚼舌頭根子，我兒子怎么不行了，是先前那個女人沒有本事，一個不下蛋的母雞。現在含香懷上了，你們又在這里說鬼話，下次要給我聽到，我就把你們摁到這河里，一口水淹死算了。”那幾個女人沒有防著王成媽突然沖出來，被那氣勢嚇了一大跳，有人也自覺說得過分了，便默默地做著自己手里的事情。只有那馬屠夫的老婆還在嘴硬地說：“喲，你看，你看，王成媽，這叫什么呀?這不是明擺著的嘛!還要遮掩什么嘛?”王成媽氣暈了頭，沖上去一把扯著馬屠夫老婆干草一樣的頭發，就往泥地里摁。一邊罵：“我叫你多嘴多舌，看我今天扯爛你的臭嘴。”又騰出另外一只手來要撕扯她的嘴。馬屠夫老婆被摁著動彈不得，只得一只手來護著自己的嘴，一只手在空中亂抓。張大三老婆忙跑上去拉開王成媽，馬屠夫老婆得了機會坐起了身，卻不敢站起來還手。只用了雙手捶打著地面嚎啕大哭，說王成媽憑著牛高馬大欺負了她，叫村子里的人都來看她的冤屈。

王成媽鐵青著臉不去理她，蹲在河邊洗衣服，動作飛快。

王成媽回到家，扔下大木桶，一屁股坐在床邊上就放聲大哭起來。一屋子人都嚇了一跳，圍過去想問個究竟。可王成媽就是不開口。哭了一會便自己停了下來，把眼睛死死地盯著含香厲聲地問：“陳含香，你給我說清楚，你肚子里懷的孩子究竟是不是王勇的，我都快要被氣瘋了。” “媽……”含香喊道。 “別喊媽，實話說吧，我天天在這村子里進進出出，簡直快要瘋了。”

“媽，你要相信我，這孩子就是王勇的。”

“那你和家明有事沒事?外面傳得那些話不堪入耳，說你和勇結婚后還和他偷偷約會。”

“媽，不要相信那些話，沒有的事。”這回卻是王成在回答。

“老王家的在家嗎?”村長王路生領著馬屠夫不等回話就走了進來。眾人忙讓座。

“你這個女人厲害喲!打了我老婆還自己跑回家里哭，你得了便宜還賣乘，這會哭什么呀?”馬屠夫圍著王成媽一邊轉圈打量她一邊冷嘲熱諷。顯然是馬屠夫老婆回家哭哭啼啼添油加醋地向馬屠夫告狀了。這馬屠夫也是一個二百五，平時只知道殺殺豬煺煺豬毛什么的，要不就專聽他老婆東家長西家短地嚼舌頭根子。這回他反而找了村長上門討說法來了。

眾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王成想馬屠夫的老婆那張臭嘴早就該收拾收拾了，他這會很有點佩服他媽的勇敢。

王成爸是個老好人，沒啥脾氣，盡說好話。還說晚上他做東，請馬屠夫兩公婆和村長以及老王家的幾個長輩一起吃飯，喝幾杯酒。

馬屠夫和村長一行人歪歪扭扭地走了。

王成爸便嘆氣。王成終于憋不住了放開嗓門笑了起來，又拍了拍他媽的肩膀說：“媽，你行呀，看不出來呀?”

王成媽想笑又想哭，有點尷尬。

含香獨自一人站在屋子角落里，右手手指不停地繞著長辮子的尾梢打圈圈。上牙緊緊地咬著下嘴唇，眼淚在眼眶里轉，只差一點就要掉下來了。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想把淚水吸進去，卻不料這一吸一串眼淚卻爭先恐后地滾下來了，從眼角一直掛到嘴角，亮晶晶的。這情景恰好被王成看到便說：“嫂嫂，你回房間歇著吧。”說完便過來拉她。含香順從地被他拉著走了。

王成雙手枕著腦袋半靠在床頭上，睜大眼睛看著屋頂。他想起剛剛含香臉上一串串亮晶晶的淚水，心像突然被黃蜂蟄了一下一樣，痛得他想跳起來。他一拳頭砸在床板上，“砰”的一聲，床板不服氣似地發出抗議的聲音來。他又把那條被壓麻了的腿換到上面來。他覺得自己有一種想去保護含香的沖動，但這沖動不是今天才有的。第一次從哥哥口里了解了一點含香便覺得很特別，渴望見到她。見到她那天心撲通撲通跳得好快。她編著長辮子，白凈的鵝蛋臉上總有一絲淡淡的憂傷，就像后頭山上開滿的那種淡淡的紫薇花。這讓他想起一首詩來，紫色憂傷。對了，含香就有那種紫色的淡淡憂傷。她黑黑的眼睛被長長的眼睫毛覆蓋著似一汪見不到底的深潭，他好期望能在深潭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來。可是沒有，從來沒有過。他忍不住總想靠近她，去保護她，關心她。以前哥哥在時就壓在心底，就會罵自己該死。可是現在哥哥走了，含香一個人懷著孩子她怎么過今后的日子。原以為送她走了，她會回到家明身邊得到幸福，可是老天卻讓她在這個時候懷上孩子，把她又送了回來。想起含香肚子里的孩子，難過和惱火的情緒就會沖擊著他，然后他又會覺得是不應該這樣的，就勉強地笑了笑。

王成覺得自己最見不得含香憂傷的眼淚，他的心會痛得揪成一團。可是現在含香又處在流言蜚語之中，她懷的是誰的孩子?她能說得清楚嗎?村子里的人又會相信她嗎?他又想到了自己，這一年多來，他對于去相親見女孩子這碼事總是提不起興趣來，勉勉強強地見了一個，就不再去了。對方表達對他滿意，他卻一點都不領情，總是躲著那女孩。

如果沒有含香，那女孩還是不錯的。他得承認這一點。

晚上，王成家好酒好菜地招待著馬屠夫和村長他們，馬屠夫老婆沒有來。是覺得沒面子。聽人說在家撒潑砸爛了好多碗碟，馬屠夫來王成家之前，她還哭罵著要他給她討個公道回來。

幾杯酒下肚，村長倒是沒什么話說了，馬屠夫老婆的德性他心里是有數的。王家那幾個長輩的意思是，如果含香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們王家的種，王家就不能留下含香。那幾個老家伙態度還蠻堅決地說什么這是老王家的祖規。

馬屠夫受了他老婆的唆使，依然不依不饒的。王成媽的氣便又來了，開口就要罵，被王成爸硬壓了回去。

廚房里傳來了含香低聲的啜泣，王成心開始痛了。他悄悄地走到廚房門口。只見昏暗的燈光下，含香坐在一張大大的木椅子里，雙腿并攏，因為才五個月的身子，肚子還不是很大，否則她那個姿勢一定會很難受。下巴就抵在膝蓋上，低垂著的眼睫毛上正掛著一顆淚珠，顫顫地發著光。

王成真想上去把她抱在懷里，什么話都不用說。但他不能。他默默地轉身走了。他的心就像被一根鐵絲串起來丟到了熱油鍋里去炸了一下，灼痛得很。

那一屋子人還沒有走，還在那兒鬧哄哄的。王成一看馬屠夫沾著韭菜的黃牙，僵挺著的脖子，一雙喝醉了酒而通紅的兔子眼，口水四濺胡言亂語地扯著，真想沖上去把他打個閉嘴。

王成拖過一把椅子坐到馬屠夫對面，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酒，一仰脖子干了。

“馬屠夫，你別給臉不要臉，你自家的老婆什么德性你不知道呀?還在這兒沒完沒了的。她那張嘴挨打是早晚的事。別人家的事礙著她哪兒癢哪兒痛了，非要口水四濺到處咬舌根子。”

“你，你，你……”馬屠夫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什么你呀?回家告訴你老婆以后嘴巴關嚴點。她有什么證據說含香肚子里的孩子是家明的。我告訴你，你們都給我聽清楚點，含香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是我的，知道嗎?……”王成說完又往肚子里灌了一碗酒。

“王成，你喝醉了，胡亂說什么?”王成爸媽一起喊道。

“你們都不要瞎猜了，我早就喜歡含香，就是因為她是我嫂嫂，我就一直忍受著不敢說出來。后來哥哥去了，含香很傷心，我就天天安慰她，有了感情，懷了孩子。”

“王成，你這是何苦呢?”王成媽說。

“幾位長輩，你們說，哥哥不在了，嫂嫂不能嫁給小叔子嗎?她現在懷的是王家的骨肉，她就得留下來，你們誰也不能趕她走!”

幾位王家長輩都點頭說，這種事情到處都有，太正常了。便都答了王成可以可以。村長也跟著附合，馬屠夫嘿嘿笑，說是好事呀，說到底還是王家的種呀。

人群便散去，一屋子的酒氣在空氣中混亂著每個人的思緒。

亂糟糟的場面，亂糟糟的思緒。

王成爸媽被王成弄昏了頭腦，他們半信半疑地看著王成。那神態就像在問“這是真的嗎?”

王成便肯定地說是真的。說完，他站起來到了自己屋里，又把他爸媽都叫了進去，還轉過身把門鎖上了。他把一張醫院里的化驗單放在他爸面前說，這是哥哥去縣醫院檢查的結果。一直放在我這保管著。王成爸媽一下子呆了，原來對王勇的擔心現在變成了現實。他們覺得這些事情一下子涌過來，有點讓人吃不消。

“我很喜歡含香，就讓她懷上了我的孩子，這樣她就不會離開王家了。也許我這樣做有點自私，但是我是真的喜歡她。”

“唉，作孽呀，那個女孩怎么辦?”王成媽問道。

“退了，彩禮也不要了。”王成爸下了決心似地說。

“爸媽，哥哥的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含香。她一直不知道哥哥的事，她一定以為這孩子是我哥的，今晚要不是那王家長輩逼迫著，我也不會說出來。”

王成爸媽忙不迭地點頭。

王成在飯桌上說的話，含香全知道了，她又惱又羞。她知道王成是為了她好，讓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在王家留下來。她想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會是王成的呢?他們之間可是清清白白的。她想起最后一次家明從上海偷偷跑回來看她時，彼此控制不住發生了關系，但那是惟一的一次，絕不會是家明的。她堅信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勇的。但是現在王成已經當著王家長輩的面說了孩子是他的，以后她含香該怎么辦呢?老老實實呆在王家把孩子生下來嗎?還是再一次離開，離開王家她又能到哪里去呢?帶著王勇的孩子她能去找家明嗎?真要去找家明，王家的面子往哪兒擱，他們全家對自己那么好。村子里的人又該怎樣地在背后議論王家了。

含香心亂如麻，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了出來，她真恨自己沒有用，除了哭，就什么主意都沒有了。

“嫂嫂，睡了嗎?”王成在門口喊。

“嗯。”

“你能開門讓我進去坐坐嗎?我有話和你說。”王成很誠懇地說。

含香正想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便起床開了燈，讓王成進了屋。

王成進來一直說對不起，說那是因為想要她留下來在王家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說他這樣做以后可以省掉很多麻煩，從此后沒有人會再追究孩子是誰的。又說孩子生下之后她要去哪里，他決不阻攔。含香能感覺到他的真摯，在燈光下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淚水，這是含香除上次王勇死之后第一次見到他的眼淚。

含香沉默了一陣之后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不怪你了。日子就這樣過吧，一切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嗯。”

“你也回屋去休息吧。”含香站起來要送客的樣子。王成心事重重地走了。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了幾個月，轉眼快要過年了，含香懷孕已經九個月了。一家人忙忙碌碌地張羅著過年的東西。

小年的前一天，含香突然肚子疼得厲害，王成媽一路小跑去隔壁村請接生婆。等到接生婆趕到時，含香疼得在床上打滾，頭發上的汗水緊緊地粘在額頭上，聲音都已經啞了。王成在屋子外面走過來走過去，急得直搓手。那接生婆弄了半天說孩子胎位不正難產，很危險得趕緊送大醫院。

王成好不容易找了一輛車把含香送到縣人民醫院。到醫院時含香已奄奄一息了，只剩下一口氣還在堅持著。她拉著王成的手說，一定要救她的孩子，那是王勇的骨肉。醫生剖腹救下了孩子，含香卻走了。

含香走了，在家家戶戶準備熱熱鬧鬧過新年的時候走了，留下了一個女孩。王成那個為她而保留的秘密，她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王成把含香葬在每年夏天都會開滿紫薇花的后山上。

王成給含香的女兒取名叫“紫薇”。

后頭山上的紫薇花每開一個夏季，小紫薇就長大一歲。

王成和那個姑娘退婚以后，一直未娶。每年的夏天，他便帶著小紫薇到后頭山上去看含香，去看紫薇花。

王成對小紫薇說，那紫薇花中有她的媽媽。小紫薇開心得不得了，笑著在那滿山遍野的紫薇花里跑來跑去，活脫脫的一個小含香。王成看著看著，眼睛便模糊了，他仿佛看見含香頭戴著各種顏色編織的花環正對著他微笑。

“爸爸，快看呀!紫薇花開了!紫薇花開了!”小紫薇指著一大片剛剛盛開的紫薇花興奮地叫著。那稚嫩的聲音傳出了好遠，好遠。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