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文字,我有著很復雜的情感。
接觸文字很早,大概是在三四歲吧,這么說并不是指我很早就認識字,而是那時就知道這方方正正的東西了。
當時家里住的是平房,紗門都沒有,床上是掛著帳子防蚊蟲的。夏天晚上鉆進帳里,悶得要命,要想入睡,只有靠芭蕉扇搖風。我在家排行最小,難免有些受寵,母親的扇子一般都扇到我入睡。但有的時候特殊,就是父母在創作時不太理我,我就委屈得哭鬧,一哭起來,母親就會離開書桌,到帳子里給我扇風。
次數多了,我也就不吵了,醒了就把頭鉆出蚊帳,或下床涼快一會。有時醒了好久,父母竟然不知道,仍然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我的父親是文化局的專業創作員,他喜歡寫一段,讀一段;我的母親是一位著名的民歌手,她愛把創作出來的新詞試著低聲吟唱。有時兩人意見不統一,還會爭執一番。我看著就覺得奇怪:這睡覺的時間,他們為什么一點睡意都沒有呢?
“媽媽,我來給你們想一句吧?!币膊恢鲇谑裁葱睦?,有一次我半夜醒來忍不住冒出這么一句,母親這才發現我是醒著的。心疼地把我抱到床上,給我扇風。我瞅著眼睛布滿血絲的母親,心里有些不舒服,也越發痛恨那些魔鬼般的方塊字了。
父母被邀請到外地創作的時光,算是我最痛苦的記憶了。一次父母又出門了,奶奶回鄉下了,家里只有哥和我。當時哥11歲,我5歲。我白天在家看門,放學時間就到路口等哥回來做飯。平常還好,雷雨天的夜晚,我就嚇得大哭大嚷要找媽媽,任憑哥怎么哄也不行。那會兒沒有電話等通訊工具,人一出門就失去聯系了。最熱的一天中午,飯餿了,我和哥不懂,一人吃了一碗,又從菜地里摘些西紅柿吃了。當夜,抵抗力強的哥沒事,我高燒嘔吐不止。哥嚇傻了,也不曉得帶我去看醫生,到第三天,我臉色發白,呼吸都困難了。幸好一個親戚來我家有事,把我送到醫院才搶救過來。
類似的一些往事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刻下了很深的傷痕。我對文字是痛恨的。認為它們折磨著我的父母通宵達旦、不眠不休,分享了父母對我的寵愛,孤寂了我的童年,還險些喪了小命。我暗暗發誓,長大決不從事文字工作。
幼年的陰影,對我后來影響挺大。文字與我之間一直有著一條看不見的隔膜。雖然小學、中學時作文也常被老師當范文朗讀,我想那可能是天賦吧,潛意識里我還是抗拒文字的。
高中分科,我選文科,也屬偶然,因為哥是學理科,身為女孩的我自然就學文科;大學學習時,除了完成必要的作業,很少提筆寫東西;一直愛看書,但也自欺欺人地認為,我只是被情節吸引而已。文字,我還是敬而遠之的。
很多事是不隨自己的意志決定的。參加工作后,經過一番溝溝坎坎,那年我出乎意料地到報社端起了文字的飯碗。
既然是生存的職業,我很慎重地認真對待。憑不太薄的中文底子,也憑一份責任心,很快勝任了本職工作。每當稿子成功落筆瞬間,我都感到了精神上的愉悅。心想這應是琢磨文字的快樂吧。但那瞬間很短暫,像火花,稍縱即逝,沒有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跡。也大多被我忽略和遺忘了,因為匆忙,也因為平靜。
我與文字不得不耳鬢廝磨著,許是日久生情的緣故,有時候,我的感覺出現了模糊,似乎已經不再排斥文字,甚至有些喜歡了,難道這是錯覺?
一日,陪父母翻看他們多年辛勤爬格子的成果:一大箱子作品剪輯和書籍,每翻一頁,一會兒,父親情緒高昂地讀一段;一會兒,母親興高采烈地唱一節;一會兒他們又共同興奮地回憶起當年創作此篇時的情景。他們的臉上,泛起了會心的微笑??吹贸?,那是從心底涌起的,深層次的欣慰。我聽著看著,眼眶濕潤了,我的眼前又浮現出童年時,我每次半夜醒來,父母伏案的情景,在文字之外,他們付出太多的艱辛,但在文字之內,他們又是幸福的,他們的精神世界永遠鮮花盛開。那一刻,我徹底原諒了文字對我情感上造成的傷害,我感謝文字給了我最親愛的父母一個五彩斑斕的人生。
此后,我開始重新審視文字。一天,兒子捧著語文課本,大聲朗讀林海音的散文《爸爸的花兒都落了》,突然問起這文章的謀篇布局好在哪里。我一愣,印象里這篇文章我很久以前讀過,但現在具體說好在哪里,一時不知所以然了。孩子見我沒吱聲,以不屑的眼光瞟了我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給我講起課來,我靜靜地聽著,想想真是汗顏,我落下的功課太多了,對文字已經生疏了。我想我該重新拾起些什么了,是時候了。
想明白后,終于不再像過去那樣,單純為了工作而應付文字,而是從內心里對文字產生了熱愛之情。我開始學習寫作,我稍顯稚嫩的文字,沒有太多的謊言,傾注的是最真實不過的情感。生活的悲喜得失在文字里得到了抒發,釋放。心靈傾刻間也明朗了,純凈了。寫得累了,稍閉目養神,再眺望窗外的藍天白云,生命萬物,便似乎遠離了紅塵喧囂。那一刻,自己已幻化成了歌者,唱出了生活;成了樂者,彈出了和諧;成了畫者,繪出了色彩;成了舞者,塑出了輝煌……
文字使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時間走得快了,人忙碌了,思維敏銳了,情感細膩了,心情愉悅了……今生,惟愿有文字陪我靜靜度過每一天,直到老去。
天堂里有沒有新聞
清理辦公室抽屜時,無意間看到一迭稿費單,便一頁一頁地翻起來。突然,我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一張永遠也寄不出去的稿費單,揪住了我的目光。
一年多前,在辦公室里,常能看到一個穿綠軍大衣的老人默默地坐在一個專供來人辦事的桌子前。老人約有六十多歲,瘦瘦高高,背微駝,清瘦的臉上,一雙眼睛雖然渾濁,卻閃爍著少有的熱情光芒。他總端個杯口有很厚茶漬、質地很差的透明茶杯,里面茶水顏色很深,一如他身上的綠軍大衣。偶爾,我們閑下來的時候也會問問他的來意,他都在說等一位編輯。老人眼神不好,眼鏡總是架得很低,眼光不時從鏡片上方飄出去,瞅瞅門口走道里過往的人。
他等的編輯終于來了,老人一臉急切地問:“我的稿子你看了么?”編輯忙,手頭稿子堆積如山,閑時,會和他聊聊稿子的事,提提修改意見,有時也說“別急,下期發”之類的話。老人聽著,躬著身子,態度極其恭謙。有時他看到報上有自己的稿件,立即滿面笑容,眼角的皺紋仿佛也生動起來?!拔覀儐挝活I導說我寫得好呢!”老人說,接著,他就敘說起稿件采寫的艱辛,諸如跑多少路,爬多少樓,寫到晚幾點等等。同事們老跑新聞,個中甘苦都清楚,但一個老人能做到這點,確也不易。有時找不到自己文章,老人就沮喪不已,整個狀態像蔫了的太陽花,沒精打采的。
有的編輯抽煙,他常遞根煙。編輯一般不接他的煙,我估計可能考慮到他是長者,經濟條件不太好的緣故吧。老人卻誤會了,急得手直搓,編輯溫和向他解釋,沒用稿子,是因為版面緊的緣故。他似乎將信將疑。一次,他硬往編輯手里塞一包煙。編輯急了,說你再這樣,以后就不發你稿子了。他像犯錯的孩子,低下頭,唯唯諾諾地收了回去……
對于老人,我常心生惻隱之心,私下就常常和編輯溝通,該多發老人的稿子,老人不容易啊。編輯拿出稿件讓我看,我才知道老人的文章不僅錯字多,還有多處不通。有次,編輯請假,版面由我編輯,剛好那期有老人的稿子,我修改半個小時,整理三遍才通順,比自己寫篇稿子費勁多了,中途好幾次都打算放棄的,但一想到老人明早來查看報紙的期盼眼神,還是認真編發了。
老人文化不高,但特崇拜我們老總這樣的文化人。老人似乎沒別的地方可去,總是喜歡來報社,老人住在鄉下,但他幾乎天天來,風雨無阻。老人初來時,有回走錯門,進了老總辦公室。老總很熱情地接待他,鼓勵他多寫。他激動壞了,說是第一次和有名望的文化人近距離接觸。好幾次他來辦公室坐下時,我發現他有些氣喘吁吁,前額滲出細細的汗珠。鬧哄哄的大辦公室里,人來人往的,誰也不在意他。我們也習慣他的存在了,已經不把他當外人了。對于他亂吐痰等一些不好的習慣,我們提醒時,他也樂于接受,還自言自語道:“是得改,是得改,有損形象啊?!?/p>
時間長了,我們也知道了老人的一些事。老人是老轉業軍人,轉業后一直在基層企業工作,前些年因轉業軍人待遇問題,領頭到北京上訪,是縣里有名的老上訪了。一天,他進門探頭探腦,表情極其古怪。問他何故,他鄭重其事地回答:“我是黨報的記者,怎么能像老百姓一樣去上訪鬧事呢,我來躲一會?!痹瓉硭诵莸哪莻€單位職工因為某項待遇問題,正集體鬧上訪。他是“頭兒”之一,當然也得參加。但到了縣委他卻趁亂跑到報社來“避難”了,還撥通電話,讓女兒也別參加,看到我一臉愕然的表情。他說他再也不當老上訪了,是新聞采寫改變了他。
由于發稿量大,老人先后被我報聘為通訊員和特約記者。好幾次我都看見他很寶貝地從衣服里面口袋掏出“特約記者證”左摸右擦。報社召開的通訊員會議和相關活動,老總都正式邀請他參加。逢到這種場合,老人像過年一樣,著一身新衣,早早趕到會場。他常常遺憾地說,我學寫新聞太遲了,來報社太晚了。
老人一直表達這樣的愿望,希望報社同仁,能抽空到他鄉下的家去玩玩。我們明白老人的心思,一群城里文化人到他家來無疑是極大的榮耀。每次我們也總是滿口答應,也確實打算有空時去老人家看看,但終因雜事太多,一直沒能成行。
日子就這么匆忙過著。一日,一同事在老人常坐的位子有事,突然提起,老人好久沒來過了,一打聽,原來老人病了,我們都有些掛念起來,希望老人趕快康復。一天,老總和編輯趕去探望時,不巧的很,半路被一項重要事情耽擱了。
我們報紙屬于內報,一般通訊員來稿沒有稿費,但對于長期投稿的優秀通訊員,年終會給點稿費,雖然很少,但也是盡報社的一點心意。這事一般由我經手,我鄭重地寫下老人的名字,打算等他來時,將稿費交給他。我甚至已經能想像出老人領稿費時喜笑顏開的樣子了。
又一段時間過去了,仍沒看到老人的身影,心里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不多日便傳來他病逝的噩耗。我心頭一沉,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沒有老人的日子,辦公室依然是人來人往,工作依舊繁忙,但我總覺得心里少些什么。閑暇時,看看老人曾坐過的地方,有時甚至會覺得其實老人并沒有離開我們,他只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那是一個天堂,他還會努力地去采寫另一個世界的新聞……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