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座山

在我的年齡還是個位數的時候，就常聽別人說，咱們安徽有三座山，一座是九華山，一座是黃山，一座是天云山。佛教圣地九華山自然是知道的，又有詩云黃山歸來不看岳，可那天云山在哪呢?每當我躥進書房，冒冒失失的向滿座的叔叔阿姨們發問時，父親總是笑著一把攬過我，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塞進我懷里說，喏，天云山在這兒呢!

那是本已經泛黃，卻被小心收藏著的書，輕輕翻開封面，舊時油印的暗香隨之緩緩浮現，就可以看到扉面上筆墨清晰的題著“潘軍小友留念”，落款的日期足足要比我大上好幾歲。這一切都在孩童時代我的小小心目里籠上了一層難以明狀的美好，覺得整夜伏案寫字的父親，常來我家書房高聲暢談的客人們，以及這座天云山，他們集體仿佛都在分享著某一種巨大的歡樂，這歡樂如此豐厚而深遠，卻又是“不足為外人道也”的，讓我又嫉妒，又心向往之。

等我第一次真正見到《天云山傳奇》的作者魯彥周時，我也開始向那巨大的歡樂撒丫子飛奔而去了。還是我在合肥一中念書的時候，負責學校校報與文學社的日常運轉，彼時初通筆墨，工作激情無比高漲，當時正值學校百年校慶，老師想請魯老給孩子們的文集寫幾句鼓勵的話，這個光榮的任務自然落到我頭上。當天下午連課都不愿意上了，纏著媽媽帶我上魯爺爺家去，可是有“要緊事”、“大事”呢，真到臨出門了，又站在梳妝鏡前磨蹭了半天，怎么看怎么嫌兩邊的麻花辮兒編的不一樣齊。魯爺爺字如其人，清逸挺拔，很快就幫我完成了任務，當時我尚不知“反思文學”，亦不懂得文聯、作協等名頭稱謂，只覺得老人家親切和氣，讓無論怎樣拘謹的人都能放松下來，至于我當時粗口笨舌的說了些什么全記不住了，就記得出門時，我左手攥著魯爺爺的題詞，右手捂著滿滿一口袋張嘉奶奶塞滿的水果硬糖，心滿意足的含著糖下了評語，我喜歡他們家，他們家的孩子，都有那么好聽的名字，他們家的書那么那么多，畫也那么好看。

再后來，我在為學業奔命，每年收到他們家自制的賀卡，張奶奶畫畫，魯爺爺題詞，稱潘軍是“小友”，稱潘萌是“小小友”，又雅又有趣，且情意綿長溫暖。讓我暗自發愿，愿以后能有一段如這般珠聯璧合的愛情。

再后來，我坐在大學的課堂里，聽現當代文學老師講“反思文學”，講皖籍的代表作家，魯彥周總是不可跳過的名字，而每當上到這一節的時刻，我卻越發賣力刻苦，仿佛這些熟悉的情節都與我息息相關。我亦樂意與同學們分享，略帶得意的告訴大家我所知道的魯彥周。

再后來，我捧著新鮮的平安菊，看見先我幾步走進病房的爸爸像哄小孩一樣奪過魯爺爺手里的筆記本電腦，嗔怪道，魯老，您現在要緊是先把身體養好，長篇這種東西又不著急，放著以后再管嘛。魯爺爺就憨態可掬的半靠在病床上，雙手交握著，有點窘迫又有點靦腆的堅持道，我再寫寫，再寫寫哈。這時候張奶奶會接過我手上的花，笑瞇瞇的發覺我又長高了一些。

然后我長大了。懂得人生并不能像許許多多個“后來”供我拾階而上，懂得我們所走的路都是一張單程票。懂得生命如此單薄，一切都有可能隨時消失，只有死者的靈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遠的存在。父親夜里打電話過來，匆匆囑咐我，魯老走了，我已發唁電，你明天務必代表我去看望你張奶奶。我舉著電話迷迷糊糊的答應，直到那邊清脆的一聲斷了線，意識才清醒過來，頓時被霧水一般的惆悵與悲傷緊緊包裹住，透過濃密的白霧，我好像看見那座常久以來矗立在人們視線內的山峰，無比緩慢的，隱進了云朵背后，于是外面的天空都蒼老了許多。

來吊唁的人那么多，我只得與張奶奶講了幾句話，而就這幾句話，又講得我淚水嗆到了嗓子眼。這面容哀愴的黑衣老人看見了我，便喚我小名，我連忙從人群中擠過去握住她遞來的手?！袄萧斍疤爝€看到報紙上有你的采訪，說萌萌這張照片好看?！庇终f“最后很快，走的清清凈凈的。”廳里鮮花叢中放的彩色照片上，魯老捧著花束略微前傾微笑，像是在迎接什么，又像是在傾聽什么。

我側身又從人群中鉆出，數著門前的花圈和“千古”字樣慢慢往家走，想起了上面寫到的這些事兒。魯爺爺竟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部回憶錄或自傳。對于他來說，寫作更多是一種使命和信仰，是一生用來追求的純粹，這話現在說來多少有些好笑，這和那些突然寫紅了，名利雙收的孩子們之間是比時代更宏大的區別，讓我心里陡然重了起來。有一些人，他對你的影響會是龐大而模糊的，你并不能說出在某個緊要關頭或者重大場合他教你了些什么，但總有那么隨口的一兩句話，一個表情，讓你瞬間領悟了什么是該做的，什么是該舍棄的，讓你記住，一記就是很長的一段歲月。正如我現在這樣懷念魯爺爺，就仿佛又看見清瘦的老人半臥在病榻上，堅持又溫和靦腆的笑著，說，我再寫寫，再寫寫。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