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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學

2007-01-01 00:00:00
北京文學 2007年1期

我的自白

喜愛文學,大約是從小學高年級或初中開始。媽媽從單位借回的小說我也一本本地拿過來看,《斯巴達克斯》《紅與黑》《青年近衛軍》……我還記得沒本書伴陪左右時那股沒著沒落的感覺,特別是寒暑假。

我的大學志愿是文史哲,最終,被哲學系錄取。沒能如已所愿坐進北大中文系的課堂,心中的不痛快好生持續了一陣子。

畢業后來到德國,我選擇德國語言文學做專業,不是不清楚文學難找活路,是多少存有“不至于吧”的僥幸心理,首要的原因當然還是喜歡。文學,讀不成母語的,讀個外語的也算是個補償。不料,第一和最后一個學期,七年的兩頭,我的兒女分別上了路,德國人管孕育叫上路,幼兒園又不收三歲以下的小兒,直到2000年遷居美國,我都沒機會證實一下,難找活路,究竟是至于還是不至于。

在美國,兒女上學的上學入托的入托,我已吃了十二年閑飯,再吃,終于張不開口。認識到文學難找活路還就是至于,我開始在相對好混的信息技術領域找轍,修學分,拿證書,可是還沒等我上崗,眾多的電腦精英已在紛紛下崗,眼前鋪就的工作圖景已如我追逐的那個領域——泡沫。

我的事業心虛榮心這時開始作怪,越來越怕被人問起干什么工作在哪兒工作,尤其是回國探親。問多了,才慢慢適應了。再問,干脆,我就說,在美國呀我什么都不干,家庭婦女。我開價低,看他們還怎么向下砍價,我懂得先發制人先聲奪人的道理。好幾次,對方移開原本盯住我的眼睛,小心地喃喃道,可惜了,你還念了幾年大學。

那依稀是2005年的5月份吧,我居住的美國北部這個叫諾斯維爾的小城,乍暖還寒,出門仍需襄上厚厚的冬衣。我為自己的活路犯愁,情緒降到去國離鄉十五年間的最低點,可以和窗外的氣溫比低。這天,記得是早上,電話鈴響,帶來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我的媽媽,一個七十幾歲的人那三十歲上下的嗓音。她正忙于寫一本書,一本“家”書。她要我也寫一點,也加盟進去,她說哪怕幾千字呢,從你的角度。

復活節期間,我裝上中文軟件,在鍵盤上按下了第一串拼音,一個漢字翩然躍上白色的屏幕,像海鷗升向洋面上的天空。又一串拼音,又一個漢字,我一字一字寫了下去,雖然字與字連成的句子凹凸不平疙瘩起伏。當我鍵盤的梳子梳理文字的發絲不再那么吃力時,正值仲夏時分,我發現我的情緒已能和窗外的氣溫比高。我對自己說,行了,你有活路了,一條沒法活的路。

之后,我開始嘗試“寫”。先試了試散文,現在,又試第一篇小說。我感謝我媽,也感謝攤上個不怨我吃閑飯的丈夫。有時,我會覺得自己不是在開始,而是在繼續一條從未走過的路,從未走過,驀然回首,卻尋得見它朦朧的彎曲,隱約的高低,模糊的邊際。寫,因為我非找一條路走不可,寫,又是我非走不可的一條路。喜歡的事不一定就能做好,一個五音不全的人也可以鐘愛歌唱。我想,意義不僅在于做好,也在于做本身。

郭新老同學黃啟明的兒子。因其在表演系任教授的姐夫的輔導。幾乎要考上了電影學院,這期間黃啟明又被誤診成了晚期胃癌。使得郭新更對老同學動了惻隱之心。影星葛優之妹葛佳的這篇處女作出手不凡。

郭新就是料到恐龍再世,也料不到老同學黃啟明的兒子黃河能拿下電影學院表演系的初試。早上知道消息到現在,他的心一直莫名地有些慌亂。他撥通老同學的手機,試圖再次推掉晚上的宴請。黃啟明卻說,大郭,就沒見誰有你這么磨嘰的,我都上路了,二十分鐘,準時開到你家門口。

上午,藍島海鮮城的包間就已經訂好。眼下,黃啟明專程來接老同學郭新赴宴。沒有郭新,沒有郭新在表演系做教授的姐夫——黃河的輔導老師,黃河不可能順順當當邁過初試的門檻。頭疼的是,郭新的寶貝姐夫他三個電話也沒請動,說是招生考試抽不開身。他也沒請動郭新,他是來拽郭新的。難道真有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道理?拖也好,拉也好,綁架也要把郭新綁到海鮮城去。誰讓他倆大學四年透過同一個窗口望月,望鄉,望同一個月亮,也望同一個故鄉呢?

春寒料峭,黃啟明腦瓜子里卻鼓蕩著暖融融的春意。昨晚七點三十二分,表演系公布的初試榜前,兒子的名字“黃河”滾滾流入他的眼睛。身旁傳來抽抽噎噎的哭聲,扭頭看去,是個眼比趙薇大嘴比趙薇小的姑娘,一個初試落榜的小可憐兒。那一刻,他希望他不是再生藥品公司的總裁,而是電影學院的院長。他希望有權把兒子和這個姑娘掉個過兒。不過,這樣一來,現在哭的也許就是他的兒子了。也是那一刻,黃啟明突然發現自己是個開明的父親,他徹底放棄了培養兒子接班的念頭。兒子的選擇就是他的選擇。

瞄見黃啟明駕著“寶馬”在郭新的樓下找車位時,郭新還在收拾客廳。他把幾乎長在了茶幾上的藥瓶——拿起,放入塑料袋,將傳單一樣散開的報紙歸攏,統統請進陽臺。剩下的物件東藏藏西掖掖,不悉心,也不粗心。他既不愿客廳顯得凌亂,也不愿客廳太過整潔,露出有意清理過的痕跡。

看著大塊頭黃啟明“哈哈哈”地站在門口,郭新看見的是哈哈作響的幸福。讓進黃啟明的瞬間,郭新下意識回頭瞥了一眼客廳,像個衛生部門的負責人,外賓觀光前將市容查看一遍。他突然有些生自己的氣,蔑視自己回頭的這一瞥。

郭新和黃啟明分別多久都不握手,就像親人間從不握手一樣。見過丈夫和妻子,母親和女兒握手嗎?手和手攥在一起不算。可是現在,郭新一時感覺有必要和黃啟明握握手。只是感覺。握與不握之間,有什么東西不大對頭。他明白,正是他心頭莫名的那點慌,那點亂,那點慌亂,在他和眼前的黃啟明之間添了這像生分又不是生分的東西。握手的意念,就是去抵消這東西的。他也不是不明白這東西究竟是什么。他躲避那個究竟,像躲避一個蒼蠅。

四個月前,黃啟明也是“哈哈哈”地來到他家,坐在了灰底紅花的沙發上。突然不“哈哈”了,一臉嚴肅地問:“大郭,你姐夫能收黃河做個學生嗎?”黃啟明嚴肅的時候不多,可是郭新還是忍不住反問:“黃河要當演員?”他邊吃驚邊偷著樂,黃河的長相雖已模糊,模子般刻下來的黃啟明式小眼睛卻醒目地朝他眨巴。八成幾年前差六分沒考取重點高中,對文理科大學不再抱希望了。黃啟明掏出一包軟盒中華香煙,說:“可不是,迷上表演了。一口一個演技派實力派,達斯汀霍夫曼是他祖爺爺。”郭新不再追問,該幫的忙幫就是了,哪怕死馬當活馬醫。他一個電話打給姐夫,三分鐘工夫便確立了姐夫和黃河的師徒關系。黃啟明翻了翻小眼:“你姐夫可真好說話。”接著,目光在客廳里過篩子似的上下左右一篩:“你們家什么時候能換換樣啊?”給郭新這才言歸正傳的感覺,對他的家說三道四,似乎從來都是黃啟明上門的主題。

今天也不在意料之外,這會兒,黃啟明抽出一支煙,撐了撐發福的身體,想從灰底紅花的沙發里站起身遞給郭新,沒立起來又坐回去的當口,郭新預感到時候到了,幸福的黃啟明數落他不幸的郭新之時還是到了。郭新忙抓起茶幾上的“中南海”,想說“抽我的”,已被黃啟明搶了先:“這沙發軟得快趕上沼澤地了,陷進去就別打算拔出來,沙發又不是人,罩個外套干什么?”黃啟明瞅了瞅組合柜,又說:“組合早不流行了,又恢復散裝了。你可真能將就。”嘴停了,眼里一串省略號。隨后,干脆一省到底,不一一細數看不上眼的,只將看得上眼的看上一眼,說:“你們家就這塊窗簾還有點意思。”

有什么意思?郭新一不小心險些發問,接著慶幸半開的嘴是以合上而不是張大收的場。他不想不打自招,弄不好,再惹著黃啟明的目光往窗簾之外的道上拐。郭新沉默著,微笑著。他以微笑的沉默或沉默的微笑回答黃啟明的數落,盡管腦袋里思維的鍵盤噼啪亂響。倒不是他相信沉默是黃金,他是懶得和這位大學同窗加同鄉一般見識,黃啟明就這么個人,有話不說比有口濃痰不吐還難受,郭新記得窗簾是老婆在官園市場買的。后來老婆曾大呼小叫,說她在宜家看到了一模一樣的,價格是官園的五倍。說你知道嗎?宜家是歐洲人開的,不是瑞典人就是瑞士人。

郭新想,一屋子國貨全沒意思,單單假洋貨有意思。黃啟明跟洋人做生意自己做成個假洋鬼子,一個鄉村與城市的中間地段蹦跶出來的小人物,如今也成了大人物,這么些年拉拉扯扯磕磕絆絆,兩人的關系說是朋友更像熟人,說是熟人又更像朋友,爛熟了卻還夾著生,也怪,過去,黃啟明心里想什么詞臉上就寫什么字的品性一直被郭新當心直口快欣賞的,現在卻被他視為出言不遜。現在,準確地說,即是從黃啟明上任總裁起的始,

煙圈兒,突然花似的打黃啟明唇間一朵朵綻開,他的身體仿佛正隨著煙圈兒的上升而上升,騰云駕霧,隨風飄去。郭新鬧不懂,如此性格的黃啟明如何坐上并坐穩了總裁的座椅的,二十多年,黃啟明咋咋呼呼張張羅羅沉不住氣的毛病硬是不見改。黃河不過是通過了初試,多少關需要過,多少將需要斬呢,答謝慶賀都為時尚早。中國政府為女排慶功擺宴也是金牌到手之后不是到手之前。郭新的思路突然嘎叭一轉,拉倒吧,什么答謝慶賀,無非是想擺闊,拽上他助興捧場。這樣想著,他便越發為這頓推了又推卻推不掉的飯局惱火。

“啪”,一個聲響斬斷了郭新的思緒。看過去,黃啟明左手剛剛降落于左腿,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撥開灰騰騰的煙霧,找準了郭新的眼睛,郭新知道,黃啟明有話要說,手勢是開場白。自打郭新認識黃啟明第一天起,這一話未出口手勢先到的特點就存活于黃啟明身上,它過去被郭新叫作吊胃口,現在被他改稱為虛張聲勢,陣勢已經擺開,氣氛已經造濃,黃啟明緩緩開口:“你姐夫說,黃河的表演感覺表演素質非常好,將來一定有大動作!”果然,黃啟明的版本似是而非。郭新熟悉姐夫的語言習慣,“非常好”的原版是“不錯”,“一定”的原版是“可能”,“大動作”的原版是“出息”。

不知怎么了,像是沒過腦子,兩句郭新聽到過至少十八遍,最順黃啟明耳朵最不順他耳朵的話。從郭新自己嘴里滑落出來:“咱們班數你混得最有人樣,什么好事都讓你趕上了。”話說到大半想往回收,太遲了,沒收回去,郭新當然不是沒過腦子,相反,是在腦子里過了太多的個兒,嘴是腦的閘門,腦的活動是水,水積多了,難免把閘門沖破,活成眼下的模樣,三次評定正教授三次落空,郭新已沒有多余的胸懷和自信去滅自己的威風,長別人的志氣,尤其是黃啟明的志氣,他簡直不知頂著個副教授帽子退休,他后半生的后半生還怎么抬著頭走路。他看出黃啟明比他更吃驚,好像這話出自一只山羊之口也比出自他郭新之口可能性更大,就像老同學當中誰都可能叫上一聲“黃總”開開黃啟明的玩笑,唯獨郭新不可能。

他不給黃啟明得意的時間,說:“請我姐夫你請不動,我這不是代人受祿嗎?我那點牽線搭橋的作用不過一個電話的事,你還放心上了。”

“你的意思是,你姐夫不做黃河的老師,咱倆就不能坐下來吃頓飯了?”

“能,怎么不能?你請客吃飯,還不就像我請鄰居小孩吃塊糖。”

黃啟明瞪他一眼,還沒忘記先前的話題:“誰說好事都讓我趕上了?好事找上門你不要你能怪誰?跟你說多少回了,我公司里有你的位置,先從部門副經理干起。”

郭新心說,即使做生意的興趣大于做學問,也無法想象在黃啟明手下做事。

黃啟明吞云吐霧,一串串煙圈兒從嘴里撲出來,郭新的大腦忽然退至他記憶的大屋,在屬于他倆的屋角里打了個轉。如果說人的心里有一面湖,這一轉,在郭新的心湖上轉出了幾圈漣漪。黃啟明給他的第一印象就和煙圈兒繞在一起,鄉里鄉親,同學義氣,一晃,真是四分之一個世紀都不止了,郭新也圓起嘴巴,讓口中的煙圈兒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郭新吐煙圈兒還是跟黃啟明學的,卻比黃啟明吐得干凈利落,又圓又濃,還大。老婆若不是被郭新差出去,又要嘮叨他們放毒氣彈了。

靜候于樓前空地的“寶馬”,是橫沖直撞地闖入郭新的視野里的。一步步走近“寶馬”,他感覺頭頂著背扛著手提著肩挑著的全是羨慕的眼睛,有來自樓外四周的,也有來自樓內窗玻璃后面的,他想,黃啟明在這樣的目光中度年度月度日度過分分秒秒,那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是天下無敵所向披靡的感覺。

倏忽間,漣漪散盡了,心中的湖水卷出漩渦。

黃啟明把“寶馬”的鑰匙插入鑰匙孔,輕輕一撥,撥出一聲禮炮般的轟鳴。車子躥出老遠,副駕駛座位上的郭新仍感到一雙雙眼睛在為他們送行。黃啟明單手搭方向盤上,邊開車邊和他聊,聊就聊唄,還時不時扭頭沖他看。一心不能二用,兩眼就能一只瞧東一只瞅北嗎?右轉彎了,仍舊半“撒把”,另一只手不知打哪拽過一張紙巾,忙不迭地挖鼻孔。黃啟明玩的不是瀟灑,玩的這是命。郭新從來沒像今天感覺眼鏡度數不夠用,他死盯路面,隨時準備將黃啟明的注意力“哎”回來。發覺自己一側的鼻腔正蜿蜒著一股小溪,只好讓眼睛暫時偏離路面,尋覓紙巾的來路。怪不得,車窗什么時候降下了一寸,正呼呼往里灌冷風。當他的眼睛停在左側的一盒紙巾上時,他的手動了幾動,卻橫豎伸不出去。黃啟明請他吃飯,請他坐車,可沒請他用紙巾。被動接受是他的底線。一張紙巾事小,事情的性質可以完全走樣。平平常常的五月花紙巾,與他家供在茶幾上的別無二致,可是靜躺在“寶馬”車里,便有了“寶馬”的身價,有了“寶馬”的氣質。飯不得不吃,“寶馬”不得不坐,紙巾并不是非用不可。

他的手就是他的紙巾。一次次探出戶外的小溪,被他一次次用“紙巾”截流。早春的風不僅不暖,還硬,像一根根小棍子往臉上戳。他不制止黃啟明邊說話邊扭頭,也不提議把窗戶搖上,自尊與矜持,時而是鏈子,將他縛成知趣的囚徒,時而是袍子,將他裹成高傲的君主。囚徒不該提任何要求,君主不必提任何要求,到了飯店,左右開弓的兩只手變成小溪干涸后的兩張河床。他提醒自己千萬別忘了,進餐前一定去廁所洗手。

從“寶馬”到藍島海鮮城,郭新有剛出囚車又入監獄的感覺,

黃啟明老婆和老同學劉暢迎上來。許久未見,握手是情勢所趨在所難免。他覺得誰和他握手誰就遭了他的暗算似的。第一個遭他暗算的是黃啟明老婆,他握手一向是用力的,此次只淺觸輕碰了事,突然想起誰說過的同性戀都這么握手,忙假裝劉暢停在半空的手不存在,雙手直奔劉暢的肩頭,按緊,拍幾拍,像當年軍首長接見榮立戰功的下級軍官,只差沒上下打量,只差沒語重心長,說:“你知道廁所在哪兒嗎?”

飯后,郭新斷然打破了車接車送的程式,乘公交車回到家里。到家,見防盜門里探出一張“鬼臉”,郭新不由得“啊”一聲,以為家里來了盜賊,倒退兩步,鬧清是貼了面膜的老婆。他一把扯下老婆的面膜:“又貼了一個小時吧?干得都打挺了。我妹不是說只貼一刻鐘嗎?”失態,飯桌上感到的失意,匯成一股怨氣。

老婆一臉委屈:“你沒吃飯,吃了一肚子火氣?年紀大了脾氣也跟著長。貼一小時怎么了?我還想貼著睡覺呢!你倒提醒我了,以后只貼十五分鐘,用完裝回袋子放冰箱里,下次接著用。一張面膜能用三次,一張頂三張。”

郭新把面膜隨手一扔:“你簡直比雷鋒還雷鋒,雷鋒一分錢掰兩半花,你一分錢掰三瓣。”

“不節約鬧革命,供得起一個兒子上大學嗎?當不上教授你還鬧情緒,叫我說你連副教授都不配當。一分錢掰兩半花的是雷鋒嗎?是焦裕祿。”

“不是雷鋒,也不是焦裕祿,是王國福。”郭新突然在老婆臉上讀出兩個字:掙扎,青春與衰老間的掙扎,心一緊,話就軟了:“好像是王國福。還是教授博聞強記吧!”

老婆一樂,拾起面膜,往郭新臉上貼去:“教授說話不用‘好像’,教授說話都胸有成竹。”

郭新不再說什么。何時,老婆變成了貨真價實的“老”婆?眼底的兩個袋子,松垮的蛤蟆下巴,鼻側的兩道溝,哪里是幾張面膜對付得了的。他越發感到今晚單獨赴宴的決定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否則,兩個老婆肩并肩臀挨臀坐在桌邊,擺出的不可能不是一張令人揪心的貧富美丑對照圖,分明的就是他郭新和黃啟明一張活生生的形象化了的命運對照圖,盡管他阻止老婆同去的初衷是能少吃黃啟明一口就不多吃一口。黃啟明老婆辭去中學教職轉做丈夫公司的文秘時,郭新老婆剛從工廠圖書管理員的職位上下崗。黃啟明花錢比掙錢更傷神,老婆的工資還高于郭新。兩家的收入不是大山與小山的區別,而是叢山峻嶺與山包土堆的區別。都說有錢難買老來瘦,誰知有錢易買老來少呢?同歲的兩個老婆看去卻像差著一輪。黃啟明老婆逛美容院像逛超市,立在同齡女性當中頗有三分鶴立雞群的意思,至少也是鴨立雞群,郭新的老婆卻連電影院都合不得進,就是這兩盒面膜還是他妹妹送的,

其實,黃啟明老婆是雞是鶴是鴨子,郭新并非真的在乎。他在乎的是變雞為鴨變雞為鶴的東西——錢,其實他也并不多么在乎錢,他在乎的是錢背后的東西——成功,如今,中國和外國越來越接近,成功或者失敗約等于有錢或者沒錢。

窗外,不知何時已是急風慢雨。躺在床上,郭新沒有半點睡意,睜眼黃啟明在眼外蕩,閉眼黃啟明在眼內蕩,伴隨而來的是一股股極不舒服的感覺。黃啟明三個字在郭新大腦里喚起的早已不再是那個典型的東北大漢——高個頭,寬肩膀,方臉膛,這些年又加上個啤酒肚,而是兩幢宅子,兩部車,一個時尚的老婆和一堆前呼后擁的人群。前呼后擁是他的想象。宅,車和老婆是他的親眼目睹。

平日里,郭新不讓那些個瞎子都看得清的差距影響自己的食欲和睡意。不懂得心理健康的人才把自己的弱項和別人的強項往一塊扯。想到心理健康便想到了身體健康。身體是他的強項。按照“有什么別有病,沒什么別沒錢”的說法,他和黃啟明便半半對等了。病從口入,黃啟明人富病也富了,肝是脂肪的,血壓是高的。病,之于黃啟明,好似一幅精美畫卷中的一道不可救藥的敗筆,使得有錢有病的黃啟明像是一個幸運當中的不幸兒,而他郭新,沒錢沒病,更像一個不幸當中的幸運兒,

郭新的另一個強項是年逾八十依然硬朗的老父老母,那是郭新心靈銀行里兩筆利息一年比一年高的儲蓄,黃啟明年幼喪父,十幾年前喪母,郭新是父親母親的寵兒,黃啟明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可是這個夜晚,一頓飯下來,郭新因為黃啟明剛剛通過初試的兒子黃河而方寸大亂。

飯前他還在想,初試不作數。即使錄取了,畢業了,又算得上多大本事?他認為,電影是個只能看不能搞的玩意兒,尤其是電影表演,弄好了是天上的星星,弄不好就是蔥,爛了,都沒人拿你蘸醬。弄不好的是大多數,弄好的只是一小撮。憑什么,在黃河身上,黃啟明愣是兩只眼看到了郭新四只眼都看不出的過人之處,看到了未來的星星?郭新隱約記得,黃河臉上有塊地方十分礙眼,對了,是嘴唇右上方棕黑色綠豆大小的一個痦子,也許該叫痣。長在女人臉上,雖稍嫌大點,稱作美人痣勉強還能說得過去,長在一張男人的臉上,算個什么東西呢?黃河通過初試,簡直是個謎,比達·芬奇密碼更難以破解。姐夫能耐再大,黃河的五官橫不平豎不直地擱在臉上,自欺容易欺人難。

方寸,是飯桌上開始亂的,得意忘形,被黃啟明寬闊敞亮的大臉詮釋得可視可嗅可觸可聞。郭新想,此時你問黃啟明姓什么,他就是把黑白藍紫紅綠橙棕說個遍,也說不出黃來。

酒興正酣之時,黃啟明談興也正濃:“哪天我當上國家主席,立馬為就業問題制定一條法律:男士優先。女人嘛,就該規規矩矩呆在家里,下崗問題解決了,太平盛世才更加太平。”接著哈哈一笑:“信口胡謅,信口胡謅。我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了,哪里管得了全中國的老婆,”郭新非但沒覺得可笑,心,還猛地一抽。黃啟明不是在嘲諷他郭新的老婆失業又是什么?拐彎抹角抬高自己的老婆貶低他人的老婆!最后一杯酒下肚,黃啟明呷著嘴說的另一番話,讓郭新的心又是一抽:“大郭,你怎么死活不聽勸呢?大學有啥奔頭?到我公司來,保你兩年開上‘寶馬’,一個月比一年掙得都多。”

即將入口的龍蝦在郭新上下唇間停住了,停成一個不雅的吃相,一個實質上的思索狀。黃啟明是在挖苦他熬白了頭還沒熬成教授啊!他把龍蝦胡亂塞進嘴時,眼睛把黃啟明從身后的窗子扔出去了。

一個想法一閃而過:他怎么幫了這么個狗東西的忙呢?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餡合子,從記憶里抽取黃河的模樣。至少三年沒見,黃河忽而幻化成老字號的姜文,忽而演變成新字號的侯勇。郭新得出一個有點可笑的結論,黃河既像姜文也像侯勇,因為姜文像侯勇,侯勇像姜文。郭新猜到了謎底,軍功章上有姐夫的一半,也有黃河的一半。黃河的長相恰好順應了表演藝術的發展潮流,正巧與國內甚至國際形勢接軌。頓時,黃河由一棵蔥變成一顆星星。想到自己的兒子郭抗即將畢業于一所名牌大學的冷門專業,工作找了大半年始終沒有著落,兩個兒子的對比,霎時變成紅燦燦的電影明星與灰溜溜的待業青年的對比。就此,他執拗地違背多年經營的心理健康,將自己的弱項順序和黃啟明的強項比將過去,比下去的每一截,都像是黃啟明欠他的一筆債。

郭新只剩下兒子了,他引以為豪,自小在老師同學叔叔阿姨的贊嘆聲中長大的兒子。過去講“五子登科”:房子,車子,位子,票子,女子。對郭新而言,“女子”的定義就是老婆。哪一“子”,黃啟明壓他一頭兩頭十頭八頭都還只是煩心或者揪心。可是兒子即使被黃啟明的兒子壓下小半頭小小半頭,也是剜他的心。

今晚,郭新當真被黃啟明傷到了痛處,傷得還不輕。不然,他的浮想不會如此聯翩,心潮不會如起伏,盡管他沒有把握斷定黃啟明有意還是無意。獅子可能察覺不到踩傷了毛蟲,可是忽視,難道不也是一種過錯嗎?

他不能原諒這個過錯。

他在半睡中醒著,在半醒中睡著,銀屏上的黃河若隱若現忽暗忽明,和姜文賽著紅,和侯勇比著火,紅紅火火。他的心仿佛真被刀子剜了幾下。郭新也是喜愛甚至崇拜過三五個影星的,可是這幾剜,剜出幾多對影星的蔑視,甚至怨憤。影星是什么?影星就是讓“淺薄無知”四個字活起來,讓“狂妄自大”四個字動起來的生物。他們一部戲的酬金比別人一生的收入還要多,他們的付出和獲取不成比例。姐夫說過,有文化不一定能成好演員,好演員不一定有文化。天底下的邏輯有時就是如此混賬。

同樣混賬的邏輯在等著兒子郭抗。想到此,他又有些怪罪兒子,左說右勸,硬是放著熱門專業不上。到頭來誰還夸你執著,那不就是傻么?

他體會到他為別人錦上添花,卻無人為他雪中送炭的悲涼,

他暗暗舔著新鮮的傷口,又一次想,他怎么就幫了這么個狗東西的忙呢? 一個決定。就在這月黑夜暗風驟雨疏時分。在他半清醒半麻痹的時刻,萌生,膨脹,定形。

醒來,陽光的顆粒在他的被單上織就了金黃透明的紗帳,天是高的,云是淡的,頭腦是清醒的,昨夜的決定今晨顯出了它的脆弱。它是一座沙堡,太干不易成形,太濕容易散形。天下只有樂于助人的道理,沒有悔于助人的道理。姐夫面前,他一向是以君子而不是小人的面目出現的。扯淡,他一個前挺坐成直角,活了半個多世紀,他就沒見過哪怕一個君子,見過的,不是小人就是常人。他郭新絕不做任何人的絆腳石,可是讓他做鋪路石,他要瞅準對象。

這天是禮拜六,郭新先去郵局寄信,又去銀行買電,接著要去超市修表。待自行車三繞兩繞七拐八拐停下來,眼前的建筑物不是超市,而是姐夫住的高樓。自行車比郭新還清楚他滿腦門子里的官司。他索性乘電梯上樓,按響門鈴。鈴聲怯生生的,指頭隱隱打著顫。一時間,沙堡在消失與存在間搖晃,終于還是撐持下來。他的手指停止了抖動,臉變得坦然,甚至悲天憫人,公平正義。線,是他牽的,橋,是他搭的,斷自己牽的線,拆自己搭的橋,不在情理之中也是情理所容。憑什么黃啟明處處占他的上風,他要為這個不公不正的世界找回幾許公正,

進門,拐進客廳,一個大女孩從沙發上款款立起,聽了姐夫的介紹,女孩禮貌地沖他叫郭教授,

郭新進不是退也不是:“姐夫,有客人?”心想來錯了時候,不管怎樣,話不能當著外人往外說。

姐夫正輔導女孩做即興小品:“一個考生。坐吧,正缺觀眾呢。你錯過了‘借錢’,趕上了‘約會’。”

“約會?”

“小品。表演系考試的一項。”

郭新猶豫著坐下來。當他定睛于女孩團團的臉盤時,陰沉的心云消霧散般地豁亮了。

郭新的到來顯然進一步調動了女孩的表演欲望,激發了女孩的藝術靈感。沒等他完全穩下神,女孩已經進入了角色,渾身上下都是“約會”的忐忑,顧盼和躲閃。郭新的情感仿佛落入海底多年的一艘沉船,被女孩打撈起來,修修補補,重新啟航,他悠蕩于一個夢里,全然忘記為何而來,身在何處。“雨巷”,走來一個“丁香般的結著愁怨的姑娘”,他和她撐一把油傘,穿過石橋,走向一張長椅。傘面上的雨點敲敲打打窸窸窣窣,是兩人含羞的私語;微風中的柳條推推搡搡指指弄弄,是女孩低垂的睫毛,突然,一排睫毛真的黑壓壓地在跟前扇子一樣地扇,下面的眼睛深井一樣望不到底,一只手臂從他的肘彎和肋骨間斜插進來。遙不可及的夢,倏然變成零距離的真。夢幻成真,竟是眨眼功夫。他忽地從好夢中驚起,瞧見姐夫“別動”的手勢,才狂跳著心臟坐回沙發里。

女孩正與他幽會,原來自己成了女孩“約會”的活道具。

女孩的右臂挽著他的左臂,前額抵到他的下巴頦,盯視著他,凝望著他,扇子繼續扇,井依然深不見底,幾乎要了他不老不小的一條命。

他把求助的目光移向姐夫。姐夫儼然一個教官,全神貫注于女孩,似乎在用對他的無視告誡他:好歹你也忍會兒。

女孩開口了:“真有你的。這一天我等得好苦。”郭新怔了怔,心說是個演員的材料,剛才說話還嫩生生,轉眼變得梆梆硬,像個爺們兒。剛要問:哪一天?女孩已經自問自答:“今天,你沖出牢籠,重新做人這一天。”

沖出牢籠,重新做人?郭新心里想,嘴上沒說。他覺出做個會喘氣的道具就是他的全部任務,不必對答,不必心跳,不必自作多情。猛地,他意識到,他的角色是個背著妻子偷情的中年男人。他命令自己,坦然,再坦然,算自己倒霉,送上門來被女孩捏在手心里擺弄,可是這一切終將過去,五分鐘,十分鐘,再長,一刻鐘怎么也過去了。就當自己是根木頭,不對,就當女孩是跟木頭。冷不防,一個東西突然停靠在他的左膀子上,沉甸甸的,是女孩的頭!頓時,他的心跳趕火車似的又一次加快,臉烘烘地發燙,他恨不得掄自己幾個耳光,五十好幾還改不掉臉紅的毛病。他的身體向右傾斜,女孩的頭也斜過來,像長在身上的瘤子。他再次命令自己坦然,可是命令再嚴厲他也無法服從了,那不是木頭,是肉。不去感覺他也感覺到了,女孩的頭溫潤潤暖和和的。他下意識偷看姐夫一眼,還好,姐夫并沒看他,姐夫在看她。

他把左臂從女孩的右臂間往外抽,女孩卻死拽住不放,情急當中他再次將目光轉向姐夫,眼神從求助變為求救。姐夫見了,卻視若無睹,見死不救。郭新咬姐夫一口的心都生出來了,悔不該坐下不走,不然,現在臉紅心跳的指不定是誰呢。

女孩突然翻臉了。她撒開胳膊,猛推一把郭新:“甭跟我裝傻充愣裝瘋賣傻!告你,十天,有她沒我,有我沒她。牛×哄哄的,該動真格的了,整個他媽的一蝸牛。”郭新順勢站起身,腳步不由自主向門口挪,像告饒,又像逃命。

女孩燦然一笑,終于放郭新一馬,說:“謝謝郭教授的合作。”

郭新已經挪到門邊,他抹著鼻子上額上細碎的汗粒,邊告辭邊想:雨巷,哪兒挨哪兒?女孩的臉晴空萬里,能出太陽,要不怎么叫陽光女孩?

姐夫說大周末的一定有事。郭新說沒事,沒事就不能來坐坐了?他是真的忘了來干什么。甭管干什么,反正一不是表演二不是看表演。打開門,鄰居的狗叫聲驚醒了他的頭腦,才想起來為的是黃河,

當著一同送到門口的女孩,郭新不知如何啟口:“姐夫,看你,忙里偷不出閑,周末都沒空休息,我那同學的兒子,就……”

姐夫格外“善解人意”:“哦,黃河呀,明天來,每星期日下午兩點。只剩兩次課了。放心,那孩子氣質不錯,有靈氣,也用功,進步相當快。”

這番話若是郭新進門時聽進耳朵的,他一定為自己越抹越黑和自己過不去。出門時聽進耳朵,他便沒大在意,進門出門的工夫,他腦門子里的官司由黃河變成女孩,倒不是他看上、迷上或愛上了女孩,郭新不是他瞧不起的那種人,把握不住自己甚至放縱自己,他是著實受了一點刺激。他意識到生活當中他真正欠缺的其實不一定是事業或者錢,可能是愛情!老婆對他的愛情!他的肘彎和肋骨間確曾夾過老婆的手臂的,可是不知何時這只手臂消失了,消失了就沒再回來。難道老婆對他的愛就是可口的飯菜,燙平的衣褲和每天同一時間出現在手心里的保健藥嗎?

一個他說不上熟悉卻絕不陌生的畫面,就在這時緩緩地由遠而近由近及遠——黃啟明和他的老婆,一個挽著另一個,一個被另一個挽著。此時,它像電影中的慢鏡頭在他的眼前上演,一而再,再而三。生活中如此的畫面常被他看作演戲的,可是現在,女孩和他演的戲被他拿到了生活當中咀嚼。

全憑一只肘彎和肋骨間的手臂,他拿不準自己有沒有愛情,卻拿準了黃啟明有愛情。

女孩的官司還沒打完,腦門子里重又塞滿了黃河的官司。

想說的話憋在肚里憋爛了,傷的不是他黃啟明的身體。第二天上午,郭新帶上幾條早晨剛釣的鯉魚,瞄準姐夫家的方向將車一路猛蹬過去。進姐夫家之前,他橫下的是一條心。進姐夫家之后,橫在他眼前的是一條“河”,“中國第二大河流”——黃河。郭新一愣,姐夫又有客人,又沒來對時候,接著又一愣,認出了黃河,果不其然,他的記憶力沒出差錯,黃河活脫脫一個姜文或侯勇的親弟弟,眼雖不大,卻炯炯有神。

黃河一連叫了兩聲郭叔叔,像當年勞苦大眾見到救星毛主席,郭新的心倏地一浮,為自己橫下的心覺得怪對不起孩子,又陡地一沉,同一間屋的同一個長沙發里,他與陽光女孩邂逅,此刻他觸景生情,心有余悸。黃河談不上陽光,姑且先叫他月光男孩,雖然還沒聽說過,可誰說月光男孩就不會像陽光女孩一樣鬧出點事來?一走神,沒聽清姐夫是如何解釋黃河的輔導課為什么從下午換到了上午的,只聽姐夫說:“既然來了,就再當一回觀眾吧。”姐夫說完,已坐在沙發上,不知郭新正在躊躇走還是不走。

一個屋角漫出了鋼琴聲,它使郭新憶起家鄉的小河,河上的水漂。石子在水面七蹦八跳,像他的心情。那是年輕的心情。這種心情有如一位久違的老朋友,已經許久沒有造訪他了。他懷念他的老朋友。姐夫食指和嘴唇交叉成十字:“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黃河做個邀請的手勢:“郭叔叔,您怎么不坐?”走,已經既不合時宜也非情愿。郭新在短沙發上坐下來,看著黃河醞釀情緒,心說黃河大大方方,他扭捏個啥?黃河總不會和他約會!他也有心鑒賞這位通過了初試的考生究竟是驢是馬還是騾子。突然想,上回若是坐在短沙發上便不會遭遇“愛情”了。又想誰知道呢,女孩或許會往沙發的扶手上坐,或許還會坐到他的大腿上。至此,思路開始打彎,一個介乎男人和男孩之間的嗓音,將他帶入一個詩畫相間的意境。

月光,開始銀片似的往他身上灑,舒緩,憂柔:

我知道

你愛船

你喜歡靜靜地坐在礁石上

抱著雙膝

看那一葉輕舟漂向天邊

我相信

我會成為船的

踏著細浪走進你的雙眼

上回,女孩的眼神要了他的命,這回,黃河的嗓音動了他的心。黃河的嗓音比女孩的眼神還要深情。詩,剛剛開頭,就把那個叫作暖流的東西由他的心臟送至他身體的四面八方,他的手指肚和腳心都麻酥酥的,他想,他這是怎么了?

假如我真的是一條小船

你不會是那沉重的錨吧

如果你真愛那漂忽的生命

就做一片潔白的帆吧

黃河又念了些什么,他沒聽進去。他在想,這幾句詩打哪兒讀到過的,似曾相識。哦,想起來了,當初來北京念大學前,他寫給江俐的詩里不是也有類似的一句:我是船兒你是帆?江俐是他插隊時的隊友,是他第一個女朋友。最終,“帆”與“船”卻未能一道揚帆遠航。沒考上大學,江俐出于自卑,一年后成了別人的女朋友,兩年后成了那個人的老婆。該死,他的眼眶開始蓄水,漲潮,大有決堤之勢。其實他不是仍念著江俐,他是念著初戀時的那份朦朧,那份糊涂,那份看不見摸不著。初戀時他們不懂愛情。當今的愛情全他媽的眼看得見手摸得著,直奔主題又離題萬里。這時他明白了,方才向周身發散的東西是寒噤,不是暖流。知天命以后,他變得越來越憤世嫉俗多愁善感。荒唐,男兒有淚不輕彈。況且這首詩本不是一首催人淚下的詩,他的淚若是流下來,該會如何地可笑。假如黃河回去告訴他爸,郭叔叔被他感動得涕淚滂沱,將是多么難堪的一件事。不能在黃啟明兒子一個半大小子面前丟面子,更不能在黃啟明面前丟面子。

他像眼疾患者剛剛點了眼藥,輕輕地眨眼,努力將藥水關閉在上下眼皮撞成的小門里,有幾十秒鐘他做出專心傾聽的樣子,端坐著,不再抬眼看黃河,也不把視線放得太低。平視以外的任何視角,眼淚都難免一家伙掉出去。他一邊眨眼一邊朝姐夫悄悄斜了一眼,擔心姐夫向他偷眼。當他終于照顧好眼睛又去照顧耳朵時,他聽見黃河的詩正由抒情轉為言理:

相信我倆不會分離

永遠

因為

船的力量在于帆

帆的生命在于船

(詩作者:沈群)

驀地,他覺著黃河的模樣和他的聲音一樣動人了,便有些摸不著頭腦,也便沒聽到詩的尾聲。這動人之處就是姐夫常說的魅力吧?也是“丑星”趕超“美星”的理由吧?原來魅力和模樣并不一定成正比。黃河雖不濃眉大眼,卻還耐看。興許優點不顯眼,缺點便也不扎眼了。這時,就聽黃河說:“郭叔叔,可以請您提提意見嗎?”

出于歉疚,郭新的臉沒有正對黃河,眼也沒正視黃河,可他居然有了個驚人的發現,險些脫口而出:黃河臉上的痦子不見了,是黃河為藝術理想忍痛割了“愛”?若真如此,“愛”的蛛絲馬跡也沒遺下一丁點嗎? 他一邊吃驚一邊說:“好,太好了!出乎意料的好。”他說的是真話。另一句真話“都把我感動了!”已經嚼在他的嘴里了,還是被他咽回了肚里。

情形和上次大致相同,姐夫和黃河伴著他跨出家門,不同的是,沒等姐夫發問他先開口:“我就是為黃河的事來的,正巧碰上了。好苗子遇到好老師,前途無量。黃河,記住你的恩師啊!”黃河說:“郭叔叔,沒有您我哪里來的恩師,也該感謝您”郭新不僅聽到了黃河口中的感激,也看到了黃河眼里的感激,這感激,真真切切,實實在在,使他產生逃跑的欲望,消失的欲望,他一邊迅速逃跑著消失著,一邊自我安慰:可不,不是為黃河的事,為的是哪樁事?沒料到不懂事的黃啟明倒有個懂事的兒子,現在的孩子有幾個把大人放眼里的,

騎上車,迎面的風吹走了他的窘迫,這才想清是自己的失誤。沒取得黃啟明應允,他擅自把另一同學兒子臉上的痦子移植到了黃啟明兒子臉上。那個同學叫形運。

現在,他真的有心幫黃河一把。他不是已經在幫他,一直在幫他嗎?可是由兒子他不可能不想起老子。想起黃啟明,極不舒服的感覺仍是一股股地朝上涌。每當這種感覺涌上來的時候,他的心里就有兩個他跳著腳打架。一個他指責另一個他心理陰暗。另一個他說什么叫心理陰暗,這叫命運之神不公平。再說了,光天化日下的一塊石頭,掀起來,還有陰暗的一面呢。

天,一日比一日長,夜,一天比一天短。黃河已經通過了第二試。第二試!

眼下,郭新正忙于找到姐夫。姐夫的手機關著,家里的電話沒人接。今天,表演系第三試也是最后一試這一天,對于那些演員夢明星夢做得正酣正暢的“黃河”們,不只決定著勝負,簡直決定著生死。姐夫說過,三十個名額六千人報名,錄取率二百分之一,他急于趕在終考前就黃河之事向姐夫做出最后的宣言。

他徑直闖到電影學院姐夫的辦公室,敲門,沒人應,兀地,他捯不過氣來,血一個勁往頭上灌,除了考場,姐夫還能在哪里?考場,他一個外人是進不去的,也不便托人帶話進去。剛才他車騎得飛快,差點撞上一輛進站的公共汽車,這時候他才覺出從頭到腳的一身大汗。

他急需個地方坐一坐,落落汗,緩緩氣。接待他的屁股的是近旁一個廁所里的馬桶。腿軟綿綿的,心和腿賽著軟,一小時前,偏偏趕在終試的同一天,劉暢打來電話,告訴他黃啟明胃癌晚期,正住院檢查治療。那時那刻,他真正理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是怎么一回事。他就那樣握著電話,半天說不出話來。一個電話,惱人的黃啟明一步步遠他而去,可人的黃啟明一步步近他而來。惋惜之情像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他。同班同學已有兩位英年早逝,他不敢想又無法不去想,黃啟明即將占據第三個位置。他約略憶了憶黃啟明的一生,幾個詞句,便像蓋棺論定在他腦海里浮過來潛過去,黃啟明缺點再多,心眼還是不壞的。隨著一絲苦笑他又公道地想,話中藏意弦外涵音,根本是和黃啟明的發聲習慣背道而馳的。他甚至產生了通常只屬于親人的自責。他該早點提醒黃啟明的,不可以沒有節制地吃喝,不應當工作起來就不知道休息。這一切,他早就看在眼里了。好在黃河已經長大成人。他心生一股父愛般的疼痛和責任感。一個電話,黃啟明欠他的債一筆勾銷了,他欠黃啟明的債泛著紅光,變成一筆血債。

放下手頭正備的課,他跨上車子上路。他要趕在終考前諄諄地囑咐姐夫,關注黃河,照應黃河。這個時候,關系后門偏心就是同情體恤仁愛的同義詞。他要趕在黃啟明閉眼之前,把債還清。

晚了,還是晚了,找不到姐夫,債,還有機會清還嗎?

債,是他在姐夫家撞上黃河第二天晚上欠下的。那晚,他在肚里添來刪去顛來倒去打稿,定稿,“發表”前還掂量了好一會兒,撥通姐夫的電話:“姐夫,我跟黃河他爸只是一般同學關系,一般得不能再一般了。我提醒你,關鍵時刻保持住公正清白的作風,絕不可以偏向黃河,多少只眼睛盯著你們考官呢,搞不好,被人誤以為受賄,你可是有嘴難辯,類似事件被媒體曝光的還少嗎?”緊張過后他一陣輕松。他滿意自己的措辭,既不過于直白,也不過于婉轉,既沒有將自己暴露得太徹底,也不至于像第一次在姐夫家里,他說東姐夫理解成西。

稍后,他不滿自己的措辭了,兒子的求職經過已經可以寫成一本書,仍然被人當一只足球踢來踢去。

又一次拿起電話,他不再遮遮掩掩像一杯溫吞水,他把心里咕嘟冒泡已快燒干的小半壺沸水照準電話猛潑過去:“姐夫,你不了解黃啟明,那人不咋的,就是個‘窮得只剩下錢’的東西,目中無人,小人得志。”一激動,東北家鄉話也冒出來了。提了提氣,他終于又說:“第三試你可一定把好關,千萬別讓黃河通過。讓他通過你就不是我姐夫!”他顧不了許多了,顧不了此時他更像個小人,一種近乎于復仇的怒火,像郁積多年的火山終于噴發了。他憤怒,怒不可遏。

“小郭,黃河的水平擱在那兒。大家都看得見,決定權不在我一人手里啊。”姐夫的回答模棱兩可。郭新有點倒憋氣,也不知怎么放下的電話。是啊,四個月了,姐夫已在黃河身上花費了不少心血,黃河也準會照他爸的樣子給姐夫下功夫,哪是他郭新現在攔得住的,早干什么去了?可誰又料到黃河會有今天呢?太大意了。

此時,坐在馬桶上,他的眼前出現一條小船,鼓著白帆,即將到岸,突然被一陣陰風吹翻在水里。那個吹陰風的家伙難道就是他?誰說不是陰暗,簡直就是陰險。他多么希望姐夫的大腦是電腦,要輸入時輸入,要刪除時刪除,記得快忘得也快。愧悔,撐圓了每一粒汗珠。他撕下幾截手紙擦去臉上的汗水,擦著擦著,擦去的就不只是汗水,左眼的淚已經滾出,他忙用手紙掩住右眼。

人生如夢,人生苦短,人生無常啊。還比個什么比!

廁所門外冒出女人的說笑聲,把他從心里的世界拉回心外的世界。他站起身,腿硬實些了,心卻更軟。他拉開門閂,伸出小半個身子,忽聽說笑聲陡然變大,兩個女人正從廁所大門破門而入。他猛地縮回身,用力過大,一個趔趄墜回馬桶,顧不得尾巴骨硌得生疼,慌忙起身閂門。只幾秒鐘,一只手已經搭上他的門把,拽了幾拽,幾乎把他的魂拽走。女人在他左右兩側停了步,關了門,減弱了說聲笑聲。他想乘機溜掉,擔心門縫后面的眼睛,沒敢動窩,心里比生吞了耗子還抓撓,再悔再急,進門前也該看看門上的圓頭小人穿著裙子還是褲子!他納悶,世界上最不該大的門縫就是廁所的門縫,可是世界上最大的門縫正是廁所的門縫。他收攏四十三號的兩只鞋,屏息靜氣,控制住身體可能發出的響聲。這時,除了放屁,一個嗝、一個噴嚏或一聲咳嗽都可能招致狼狽不堪甚至身敗名裂的后果。絕望的是,不知尿臊味還是清潔劑刺激的緣故,他的鼻腔突然一癢一漲,果真開始醞釀一個噴嚏,并旋即醞釀成熟。危急關口,他騰地扭頭按響了抽水馬桶,同時緊閉雙唇,將噴嚏以盡可能小的音亮釋放在口腔里,趁水箱余音繞梁,長長送出一口氣。他揉一揉尾巴骨,暗自為自己過人的智商得意,畢竟是大學教授,甭管正的還是副的。

女人的響動徹底消失,他才罪犯似的閃出廁所,六步兩回頭地逃離“作案現場”。他要一次次證實沒有目擊者的好運氣。走起路來他才察覺,剛才硬起來的腿比先前更軟,竟在輕微地哆嗦,軟下去的心卻比先前硬了。他在心里默默為自己絕處逢生開慶功會呢。

晚上,郭新和姐夫聯系上了才知道自己記錯了日子,兩天前表演系終考就已經結束。對于黃河的通過或者淘汰姐夫根本不可能參與意見,黃河是第二考場的考生,姐夫則是第一考場的考官。

一天下午,黃河喜憂參半出現在郭新家的門口。

他說:“郭叔叔,電影學院和戲劇學院第三試我都通過了,特意來告訴您。謝謝您的幫助。”

郭新一陣慚愧一陣高興:“謝我干什么?不是好漢,多少人幫忙也沒用。坐,進屋坐。你還報考了戲劇學院?兩個院校都錄取了,不簡單哪,祝賀你!怎么打算的,選擇電影學院還是戲劇學院?”盡管先前的話沒起任何消極作用,他還是體味到一種債務總算償清了的感覺,冰釋似的,清涼涼的,由這個消息的每一個字承載著,向全身滲透。

“還沒錄取呢,我正準備六月的高考。最后的錄取要參看文化分。”

“你基礎不錯,和藝術院校的考生較量肯定不成問題。”

“我有信心。郭叔叔,我不坐了,司機正等在樓下。我現在就去醫院給我爸一個驚喜。”

郭新半秒鐘也沒猶豫:“我跟你一起去。”

還是那輛銀灰色“寶馬”。這一次,郭新沒有感到它的橫沖直撞,感到的是它的肅穆甚至悲戚,好似“寶馬”已是主人的遺物。

鮮花、水果、補品,全是多余的點綴,帶著一個好消息,郭新和黃河在醫院停車場下了車,朝腫瘤科住院病房的方向走。一輛黑色面包跟上來,在他們身邊緩緩剎住。落下的車窗探出一個腦袋。見鬼,郭新一驚,這個腦袋難道不是黃啟明的腦袋?這個腦袋難道就是黃啟明的腦袋?腦袋上的嘴正沖他們說話,腦袋上的眼睛正盯著他們看,

“發什么愣?大郭,我是黃啟明。”那張嘴把“是”字咬得很重。

是。的確是。是黃啟明。一個比病前更神氣活現的黃啟明。想象中,黃啟明的腦袋已經喪失人形,郭新對這顆人氣旺盛的腦袋一時不知如何對待。他本能地后退兩步,同時記起那句“想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吧”。可是黃啟明實在不像一個被醫生打發回家,想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的垂死胃癌患者。他立刻發現了思維中的矛盾。將死的胃癌患者一定是要么什么都不想吃,要么是想吃什么吃不上什么。

黃河問:“爸,你這是要去哪兒?”

黃啟明答:“本想在家里給你這個驚喜。”

“你也有個驚喜?”

“你也有?”

“你猜猜!”

“通過了?電影學院戲劇學院第三試都通過了?”

“還能有什么驚喜!”

“如我所料。”

爺倆摟抱在一起,一站一坐,一個車里一個車外。

黃啟明松開手:“你猜。”

黃河重復著:“還能有什么驚喜?!”隨即說:“不是胃癌!”語氣百分之百肯定。

“誤診,是誤診。我還等著看你演的電影呢!”

爺倆再次抱在一起。

黃啟明興奮至極:“錄取有獎。不管電影學院還是戲劇學院,都有獎。”

“什么獎?歐洲游?澳洲游?”

“到時候,這輛面包就是你的了。”

黃河一蹦老高。撲到黃啟明身上。

對于旁觀者郭新,眼前的場面比電影更像電影。假若真是電影,他一定正為劇中人寬慰,欣喜。可是眼下,感不到寬慰也覺不著欣喜。的確如此嗎?他問自己。他明知自己判斷正確,卻硬要懷疑自己的判斷。他急于找到寬慰和欣喜的感覺,那感覺,哪怕星星點點若有若無也是好的,他需要對自己的良心作個起碼的交代。他在體內翻找,腦袋心窩尋遍了,胃肝脾肺搜空了,腸子和腰子也沒放過,全部沒有。他覺得內里沒有外表無論如何應該有,裝也要裝出來,此情此景對他有這樣的要求,一米之外的父與子對有他這樣的期待。面對如此感人至深催人淚下的場面無動于衷,還像個朋友,像個老鄉,像個同窗,像個叔叔,像個人嗎?他應當走到跟前,拍一拍黃啟明的脊背,揉一揉黃河的臂膀,眼底是會心和會意,臉上是相知和相與,最好再感嘆一句“好人一生平安”。可是他卻像一尊塑像,怎么裝也裝不出,一動也動不了。

他清楚,他不得不承認他是清楚的,連指甲和牙齒都清楚,他的心情比無動于衷糟糕許多,幾近寬慰和欣喜的反面。表情是心情的外化。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可是黃啟明父子看得見。他希望這對父子多摟一會兒,多抱一會兒,千萬別在此時松手,千萬別在此刻向他轉頭。他希望找個地方躲起來,越遠越好。

他不知如何稀里糊涂混過這一關的。身體隨車搖擺,才發覺自己“躲”在了黃啟明的面包里。面包大得像一間屋子,叫他聯想起賀歲片《手機》里的雪夜,神奇的小轎車下崽似的下出的十二個風雪夜歸人,男主人公嚴守一扒在小窗格子上從一數到十二,聲音隨數字沙啞下去,語氣隨數字興奮上去,以及末尾的倒裝句“什么車呀這是?”他尋思,換上這輛面包,鉆出來的姑娘一定不只十二而是二十。黃河又沒拖家帶口,要個如此之大的面包車做什么?

面包徑直開到一家飯館。是飯店。晚餐又一次逃不掉了,說是為車里所有的人壓驚。頭頂,天空灰蒙蒙的大臉稀疏著時啟時閉的眼睛。這時他才注意到,除了黃啟明老婆和老同學劉暢,另有三人他不認識,估計是黃啟明的親屬或者下屬。

滿桌的紅黃藍綠,滿口的苦辣酸甜。嘴里的味道越好,心里的味道越糟。

黃啟明,黃啟明老婆和黃河輪番向他敬酒,輪番說沒有郭新就沒有黃河。

他的話先還連貫:“不是壓驚嗎?你們偷換主題。”漸漸地,他的頭越來越重,腳越來越輕,眼越來越虛,舌越來越大:“是沒有共產黨就……就沒有新中國,不是沒有郭新就……就沒有黃河。沒有黃啟明才……沒有黃河。大……大王八蛋……小……小小王八……犢子。”末尾還罵出了地道的家鄉話。

所有的目光“唰”地一齊落向黃啟明,像鳥兒落向一棵樹。黃啟明“啪”地一拍大腿:“嗨,大郭這小子,大學那會兒就這德行,多喝兩口準罵街。我跟誰急也不跟他急。他呀,最大特點就是能共苦不能同甘。都說同甘容易共苦難,照我說,同甘并不比共苦容易。”

郭新尚未完全喪失理智,聽著“啪啪”的肉皮聲,心里繼續罵:場面上誰他媽的還拍大腿?江山易改狗性難移。忽聽兩個耳熟的字眼樂聲一般叮零作響。

是“郭抗”。叮零作響的聲音是兒子的名字“郭抗”。

“啪”地又一聲,噪聲取代了樂聲。郭新一激靈,_低頭,黃啟明的爪子居然伸向他的領地,拍到他郭新的大腿上來了。他一急,差點把自己變成電影里的人物,將杯中的酒潑到黃啟明臉上。絕不僅僅因為黃啟明手重。黃啟明拍自己的大腿還不夠勁,還拍他人的大腿,一個人哈哈樂還不過癮,全桌子全飯店全世界的人都得陪著他樂。

郭新被這一拍拍得又氣又急,氣急敗壞。手勢做了,開場白演了,黃啟明有什么狗屁要放?只聽黃啟明說:“大郭,你小子真夠朋友,郭抗找工作你跟劉暢說不跟我說。你借酒澆愁愁死,借酒撒瘋瘋死我都不管,可是郭抗我得管,郭抗我要定了!黃河不接我的班,我培養郭抗接班。告你大郭,我要郭抗跟你沒關系。郭抗從小就是好孩子,比他爸強一百倍!”

隨著心里一聲“啊”,郭新感到了半年多來從未有過的輕松。很快,他又沉重了。他寧可淹死,也不愿去抓黃啟明這根救命稻草,在黃啟明脖子上掛一枚救命恩人的獎章,可他知道他已雙手將這根稻草抓牢在掌心。他心里說不出來的別扭。更讓他別扭的是體內一圈圈漫開著的暖意和愧意,那種你一拳頭打出去,對方卻擁抱了你的感覺。這時,“鳥兒”已全部落到他這棵樹上來了。他借著酒勁硬撐著,裝作沒聽見黃啟明說了些什么。

作者簡介:

葛佳,女,先后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德國伍佩塔爾大學德國語言文學系。曾在北京電影制片廠藝術研究室工作。現居美國。2004年出版與其母施文心合寫的“家”書《都趕上了》。曾在《北京文學》《人民文學》發表散文。本篇為其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楊曉升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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