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里出現了一張殺人布告。貼布告的人是丘達生。他的本家哥哥丘保增借了他500塊錢。長達17年不還。丘達生受夠要債之苦。妻子跟人跑了。兒子也離家出走了。為此。他貼出一張布告。代表最高人民法院判處丘保增父子三人死刑。這一天晚上。丘達生踏上了殺丘保增父子三人之路……
一
像我這樣活過五十歲,膽子比剛落地的紅嘟嘟的老鼠還小,殺一只雞娃兒都要把肚子里的零碎兒嘔吐出來的廢人,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怎么會選擇這黑燈瞎火的深夜,懷揣殺豬刀,拎著汽油壺,咬牙切齒地摸黑出門呢?
你猜對了。我要殺的就是狗日的丘保增,就是那個每天叼著紙煙,背著手,面皮被燒酒漲得像充血的龜頭,威風凜凜地在丘墳崗和梨花鎮上到處晃蕩的我那個本家哥哥。你一定想起他了吧。像他這樣的死皮賴臉的禽獸,你只要見過一面,就會烙在腦子里,拿刀子刮也刮不去的。不是說他長得多出奇,而是不管什么時候,他那張狗嘴里總是哼唧個不停,哩格隆,哩格隆,好像這世上的快樂都給了他一個人獨占了,好像天上下石頭也砸不著他一根毛發一樣。
還有他那兩個日本鬼子一樣橫蠻的兒子——空軍和海軍。你再不要說他們是我的本家侄子什么的,不!聽見有人喊他們的名字我就惡心。在骨頭里,他們早已和丘保增一起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知道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狗急了還跳墻呢,兔子急了還紅眼呢,烏龜急了還咬人呢。今晚上,我就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說不定還能把他們爺兒仨一勺燴了。狗日的丘保增,你的死期到了,等不到天亮,你就會知道馬王爺究竟長了幾只眼睛的。
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我的屋子。我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又最后細細打量了一遍。由于剛剛把燈熄滅,屋子里黑洞洞的,我連個屁也沒有看見。其實不用打量我也知道,屋子里連一只老鼠也不會有了。前些日子,我早已把那些還有些用處的物件和不多的糧食送給了我的親侄子四品和五品,同時分送給他們的還有這些年我從牙縫里摳下來的六百塊錢。
我已作好了最后的打算。
我說,四品五品,叔把這些物件和糧食留給你們,把這點兒積蓄也留給你們吧。叔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們也好給叔置口薄棺,把叔燒埋了。
叔你真的氣糊涂了吧,不就是五百塊錢嘛,值得這么驚官動府的?大不了咱不要了。再說你舍得把我弟海燕一個人拋下?四品說。
別給我提這個畜生,他已經死了!聽到“海燕”兩個字,我氣不打一處來。抬腿狠狠地踢了腳邊正在拱食的豬一腳,仿佛它就是我那一去無回的兒子海燕似的。那頭豬一聲哀號,倏地竄出了大門口。
可他總是你和我嬸子的一脈骨血吧。四品說。
我沒有這樣的兒子。早知道他是這樣的貨,當年我就該把那一股子白尿甩到南墻上,曬干死他個東西。我雖然恨得牙根搔癢,但眼窩里的老淚已經止不住滾落下來。
錢這東西,你看它是錢它是錢。不看它是錢,它就是廢紙!世界上比錢值錢的東西多哩,叔,你咋恁迷門兒,非一根筋拗到底呢?五品也把手上正在扒拉的飯碗放下了,眼珠子瞪得像牛一樣望著我。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呀。
話雖這么說,他們還是接過了我遞過去的錢。
除了翻轉一下身子就嘎吱作響的木床和床上的破棉被,屋子里真的什么也沒有了。我關嚴實門,小心地落了鎖,一頭扎進了深不見底的寒風。
也許是逐漸適應了屋外的光線的緣故,眼前的漆黑漸漸變得明亮起來,不但天上低垂的星子,就是大路兩邊屋瓦楞上凝結的薄霜也清晰可見了,在星光下像數不清的鬼眼兒在眨巴,冷不丁看上去還真有些瘆人。腳下坑坑洼洼的路面卻陡然變得平坦了,腳踩下去,軟綿綿的,仿佛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細沙。風似乎比剛出門時更緊了些,從脖頸灌進領口,一直鋪展到褲襠,所到之處都如刀刃劃過,透心地涼。我不由打了個冷戰,渾身的汗毛都直豎起來。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胸口,卻忘了手上拎著的笨重家伙。汽油桶重重地撞在掛在我胸前的手電筒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我趕緊把左手上的工具袋抓緊了,貓下身子,向路邊靠了靠。
你知道工具袋里不僅裝著老虎鉗,打火機,電纜線,還裝著我那把已經磨了許多天,拿到黑夜里也能照出人影子的殺豬刀呢,那是我干掉丘保增最得力的家伙,這一次,我不能有半點兒閃失。
在梨花鎮,丘墳崗算不得一個大村,從村東走到村西,要不了一支紙煙的工夫。這也是通常從我家走去丘保增家要用去的時間。如果在夜里,沒有相熟的人打招呼,時間會更節省一些。
走到十字街口,我停了下來。累了,我得喘口氣,反正一夜長得很呢,就讓狗日的丘保增也多喘口氣吧。我點燃一根紙煙。抽幾口,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轉向了那挺立在風中的電線桿。那兒有我幾天前貼上去的一張布告,布告上還帶著我的名字和沾血的手印呢。
布告不長,這里我不妨再念一遍給你聽一聽:
殺人布告
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丘墳崗村丘保增欠本村村民丘達生500塊錢債務長達17年不還,天理難容。現在,我代表最高人民法院判處丘保增、丘空軍、丘海軍父子三人死刑。限期執行。此文與任何人無關,我就替天行道了。
此布
村民丘達生
丘達生就是我。我就是丘達生。殺人布告從草稿到書寫、張貼都是由我一個人完成的。那天我從梨花鎮廟會上買回來最上等的紅紙和墨水,又翻箱倒柜地找到了海燕上學時所用的毛筆,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布告整好了,第二天早飯時分就貼到了十字街口的電桿上。我當然很為自己的新鮮點子得意,狗日的丘保增,這回你總該吃木了吧,你只要把錢還我,這一天的烏云呼啦就散凈了。宰相肚里能撐船,我不會給你計較的。當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轉身子,一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丘保增終于沒有架住我這一狠辣招數,老老實實把厚厚一疊百元大鈔親手交給了我。丘保增滿臉賠笑,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哥不是人,哥對不起你啊,哥這回連本帶息一起還你了。他猥猥瑣瑣的樣子,活脫一個龜孫子轉世。我說沒什么,既然你知錯了,我也不究講了,以后咱們還是好兄弟,你還是我親溜溜的哥哥哩……我親昵地拍了拍丘保增的肩膀,把熱騰騰的一碗白糖茶端到了他面前,
“咚咚”的敲門聲把我拉回了冷窖子一樣的被窩。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板就去開門。
站在門口的是我的小侄兒五品,他正滿臉醬紅,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發生什么事了嗎?我問。你知道我心里吼吼清的,我是在明知故問。
叔,那啥布告是你貼的?
我點點頭,說是,叔就是要給丘保增點點顏色看看,還有他那兩個虎狼崽子,叫他們不要以為就你叔我頭發茬好剃。
你知道大伙兒這一天怎樣搗你脊梁骨嗎?
自古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理兒在叔這邊,他們不瞎不聾,眼又沒裝褲襠里,能說啥球哩。
你是我親溜溜的叔哩,五品說,我都不好意思把大伙的話兒轉給你。他們都說快來瞧,快來瞧,丘達生真的瘋了哩。
我瘋了?我瘋了也能把丘保增那狗日的殺了。我氣憤地說,真的快給氣瘋了。
拉倒吧你,叔!牛皮吹得越大,丟人丟得越遠哩,我都替你害臊!五品一口唾沫吐到地上,扭屁股出了大門。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操你八輩祖宗。我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這幾天我走在街上,沒有一個人主動和我搭話,他們在我的背后指指點點,仿佛我干下了天底下最骯臟,最見不得人的事情,他們的手指戳到我的身上,戳在哪里,哪里就有血咕咕嘟嘟流出來似的,硬生生地疼,我的全身都在瑟瑟地抖,我真怕自己撐不下去了。
瞧好吧你們!我在心里說,我丘達生這回絕不會再裝孫子的。
我走到電線桿前,扭亮電筒。我看見我的殺人布告還一個字不少地貼在那里,雖然紅紙褪成了死人臉似的慘白顏色,邊邊角角也有了破損,但黑亮的字卻異常清晰,仿佛刻進了鋼筋水泥的心臟里一樣。
但現在,它成了對我的最大嘲笑,在寒風中嘩啦啦拍打著紅腫的手掌,每一掌都結結實實地摑在了我這張老臉上。火辣辣地疼。
我把汽油桶放在地上,抬起手,就像扭丘保增的脖頸一樣,痛快地摳去了布告里的“限期”兩個字。
我這就要和丘保增作個了斷。他的死期到了!
二
我說過,丘保增欠我500塊錢已經整整17年了。你想一個人能有幾個17年?17年前,我還是個33歲的棒小伙,渾身的蠻力像河底的泉水,咕咕嘟嘟不停地向外冒著氣泡,怎么汲都汲不完。哪像現在,骨頭縫里都落滿灰塵呢。那一年,我剛剛娶了人販子從瀘州拐來的川妹子李鐵梅。干脆再坦白一點,是花了1500塊錢,從人販手上買來了川妹子李鐵梅做媳婦。鬧房的人都走散后,我也隨手關上院門,向洞房走去。顧頭不顧腚地忙活了這些天,我這么棒的身子骨都快要散架了,但我還是壓抑不住心里呼啦啦的火苗。一個男人活了三十多年,還沒有沾過女人的滋味,如果你是過來人,一定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我身體里的火苗越燒越旺,它們就像一群脫韁的野馬,一眨眼躥出了我的身體,無論怎樣也按捺不住。很快把黑沉沉的夜空都燒紅了。去他娘的,管那么多呢,我把一口唾沫吐在掌心,使勁搓幾下,掀開繡著鴛鴦戲水圖案的粉紅門簾,一步跨了進去。
屋子里的光線比平時要亮堂許多,搖擺的燭焰像被乘虛而入的風薅著了頭發,在墻上踉蹌地滾爬,平日里黑不溜秋的柜子也變得生動起來。
我把目光轉向李鐵梅。她正半個屁股擦著床沿,臉朝著墻壁呢。
我挪近了,輕輕地叫了一聲“鐵梅”。沒有應聲。我又咳嗽兩聲,提高嗓門,叫“李鐵梅”。李鐵梅終于很不情愿地轉過臉來。我第一眼就看見了她腮幫子上蚯蚓爬過一樣的淚道道兒。我的心里一下子涼了半截,剛才還呼啦啦的火苗子就熄滅了。我拉過窗前的板凳坐下來,說,你是不是委屈了?我丘達生可不敢有半點強迫,如果你不如意,只要把錢還我,天明就可走人拉倒。
李鐵梅突然哇地捂著臉哽咽起來,哭得那個傷心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強行占了她身子。而且任我怎么哄勸。李鐵梅硬是咬著牙關不開腔兒,嗡嗡嚶嚶一直哭到了天亮。我不敢動她,又不愿離去,迷迷糊糊就坐在凳子上睡了一夜。后來李鐵梅告訴我,她是在四川吃糠咽菜窮怕了,看到我屋子里空空落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咋過,才忍不住哭起來的。
李鐵梅是一個實在人。李鐵梅說,看到你竟然睡著在板凳上,連一指頭都沒有動我,就知道你是個貼實牢靠的男人。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有錢花,打死我也不再回瀘州的山溝溝哩。
對這樣的實在人你再瞞哄,會遭天打雷劈的。
我說李鐵梅你放心吧,雖然為了娶你我已經把屋里能賣的都賣掉了,但錢去了咱還能掙回來,何況我還有500塊錢被丘保增借去辦了面粉廠哩,只要到時候丘保增連本帶利把錢還了我,咱日子還不有得過?哪能苦了你(那年月一個公辦老師一個月才八十來塊錢,所以我這樣說根本不是滿嘴里跑舌頭,不著一點邊際)!
李鐵梅說,真的?
真的!我說,騙你不是吃糧食長的。 李鐵梅擦擦眼淚,咧開嘴笑了,天色已經大亮,陽光透過木窗欞流滿了整個屋子,李鐵梅滿口的小碎牙在紅彤彤的陽光里是那樣好看。
李鐵梅就這樣成了我的老婆。
但讓李鐵梅破涕為笑的好日子終于沒有等來。一年后,隨著我們的兒子海燕呱呱落草兒,丘保增苦心打理了兩年的面粉廠也關了門,糧食被抵押,機器被拆走,連搭建廠房的磚頭瓦塊都被掃蕩得場光地凈,留給丘保增的只有一屁股兩肋巴的幾萬塊錢債務。丘保增算是一下子從福窩窩掉進了冰窟窿,他不但坑了自己,更苦了我一家人。村里村外很多人去討賬,我也經不住李鐵梅的攛掇,跟著去了。我說現在去不是找著給人家添亂,晚一點兒牛還能吃了日頭?李鐵梅說,牛吃不了,你能保證人也吃不了?你還是得去。
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去找丘保增討賬的情形。
丘保增忙不迭地把我讓到屋子里,說達生兄弟你終于還是來了,我原以為這個茬口上你幫幫哥哩。我說不是我不幫你。是我幫不上你哩,保增哥你行行好,把兄弟的錢還了我吧。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著咱哥倆兒一個老祖宗的份上,看著我傾家蕩產買來的媳婦和你張著小嘴等奶吃的親溜溜的侄兒海燕的份上,把錢先還了我吧。丘保增說,達生兄弟你這就外氣了不是?我現在是卡在了螺絲口上了不是?你放心好了,只要撐過這兩年,哥我翻過身,保證連本帶利一塊還你,丘墳崗誰都不還也要第一個還你達生。哥要是不還,你就往哥臉上吐唾沫,哥要是眨眨眼,就不是人!丘保增臉上的笑容雖然一點沒退,但眼淚已經在眶眶里打轉轉了。
丘保增打了個噴嚏,說,達生兄弟你先回吧,咱哥倆就這樣說定了,你聽李鐵梅喊你回家吃稀飯呢。
回到家里,李鐵梅問我,錢要回來了?我說,丘保增現在一個錢皮也沒有,他都急得眼淚打轉轉了,但他發誓只要翻了身,第一個就把錢連本帶利還我。李鐵梅對我冷冷地笑了笑,說那咱只好吃稀飯了。
饅頭呢?我說,我還得吃饅頭。
錢呢?李鐵梅說。沒錢哪來的饅頭?不定你開始就只是哄我上賊船哩,我咋就這么傻,信你的鬼吹燈!我好命苦啊。嗚嗚嗚,李鐵梅撒潑打滾地鬧起來,頭發披散開,把臉都遮住了。直到屋子里傳來海燕的哭叫,才悻悻地煞了威,揉揉眼睛,去了屋里。
李鐵梅跟我做了三年夫妻,差不多也吵鬧了七百多天。李鐵梅是一個實在人。李鐵梅說,跟著你這樣弄不上吃喝穿戴,連借出去的錢都討不回來的窩囊廢物,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李鐵梅這樣沒臉沒皮地數落我,開始我很受不了,就揍她;漸漸地耳朵和心都變得皮實了,磨出了繭子,沒了感覺。實在聽不下去,我才磨磨蹭蹭出門,去丘保增加家走一趟。我走得很慢,很茫然,我知道走得再快也是瞎子點燈。我已經沒有一點辦法。每次我去丘保增家,他總是指天向我發誓,跺著腳說他要是有錢不給我,就是小鳳生的。
小鳳是丘保增最小的閨女,才比海燕大不到半年。丘保增連這么小的閨女都賭上了,我還能說什么呢?
李鐵梅總是拿臉子曬我,嘴上像抹了屎,嘟嘟囔囔罵我,好像一切都掉了個過兒,我是她拿錢買來的一樣。終有一天,李鐵梅再也耐不住緊巴日子的煎熬,拋下我和剛會開口說話的海燕,和梨花鎮上的牛經紀陳關泉私奔了。我從地里歇晌兒回家,只見到了哭啞了喉嚨的海燕和一床狼藉的破衣服。這個沒良心的女人,什么時候竟然跟陳關泉勾搭上了?如果不是村上有人親眼看見,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李鐵梅會干出這樣丟人現眼的丑事來。她不但拿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一分不剩地卷走了我幾年來攢下的零碎錢。臨頭還在我丘達生臉上狠狠糊了一把臭屎。
海燕念到小學三年級,牛經紀陳關泉帶著李鐵梅回到了梨花鎮上。村里去鎮上看熱鬧的人回來說,李鐵梅可不是當年跟著達生時的梨核模樣了,四大白胖的就像電影里的地主婆,手上還扯著一對善財童子般的寶貝哩。還有人給我出點子,說去把狗日的陳關泉給告下了,看他那個威風凜凜的×樣子,要上天日老天爺哩。我說拉倒吧,要回來人能要回來心嗎?他們就笑。他們說,達生你瞧你,怪不得這么多年連幾百塊錢都要不回來哩,真是!
我心里不服氣,但又拿不出理由反駁,只好跟著干笑了兩聲。李鐵梅說得對著呢,我這樣的窩囊男人,就只有守著破屋薄田挨到老死的命了。我在心里狠狠地摑了自己幾個巴掌。好在我還有海燕。我的意思是說,日子還漫長著呢。
他們不知道我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哩。丘保增好歹也是丘墳崗一號響當當的人物,怎么著也不會欠債一輩子不還吧,反正欠著錢還長著利呢,這和存銀行有什么差別呢?
讓我犯嘀咕的是,總說還不起欠賬的丘保增為什么幾年之間就把給兒子們獨門獨院的兩棟房子給蓋起來了呢?
我再去問丘保增,丘保增遞我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了,抽一口,說達生你看我這是打腫臉充胖子哩不是?眼見著你兩個侄兒呼啦就起來了,你是我的兄弟,他們親溜溜的叔,總不忍心看著他們拉寡漢吧。還是那句話,哥欠你的錢,記在心里呢,哥只要翻了身,連本帶利一起還你,我要是嘎巴死了,還有兒子哩不是?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哩不是?反正海燕還小著呢,李鐵梅也跟了陳關泉,你也不太急用,達生你再擔待個兩年,行不?
我想也是,就點點頭,說,行。
丘保增說,那我謝謝達生兄弟了,我也不留你喝茶了,你好走啊,不定海燕在家等急成什么樣子了哩。
日子過得真快呀,才一眨眼的工夫,不,根本還沒有來得及眨眼,我的頭發就花白了,腰背就彎了,眼睛不抓神了,牙口也松動了,海燕也長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馬上就要從梨花鎮職高畢業了。丘保增說,是呀,能不快嗎,孩子在屁股后邊敲著鑼鼓點兒催呢,你瞧我,已經四個孫娃的爺爺了不是?
三
風尥著蹶子跑過來,拉我的衣服,扯我的頭發,還把不知哪來的浮草和碎紙片卷到我腳下,仿佛趕來為丘保增求情似的。黑黢黢的屋頂不停地撥弄著腦袋,瓦楞上的霜雪也恍惚化成了潦草的白發。它們都在說,拉倒吧你,丘達生,你也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拉倒吧,但這次我不會聽你們的了,你就是牽來八頭老牛也不能拉我回頭了,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馬上就要和丘保增作個了斷,就像一只被滿弓射出的響箭,正在穿云破霧,我還能回到自己那座搖搖欲墜的破屋子里嗎?腳下的坑坑洼洼就像我心上千瘡百孔,敷上了一層細沙,血卻仍在不停地滲出來,疼更徹骨入髓。
我抬頭看天,臨出門時還光芒暴漲的星子什么時候已經被厚厚的云層覆蓋,而且似乎有零星的雪花飄落下來了。
海燕啊海燕,這個狗日的畜生如今在哪里呢?不把我氣死,你是不會回頭的。
海燕從梨花職高回來了。他是耷拉著腦袋進門的,眼珠紅紅地說,爹我丟你人了。
我說回來就回來吧,丟什么人?回來了,咱這個家才有個家樣兒,自古上學的比牛毛都稠,弄成事兒的比牛角都稀,爹不怪你。爹早就巴望你回來了。
海燕的臉色慢慢就變了,他把行李扔到床上,嘴角抽搐著,說,是呀,人家都是望子成龍,你可好,你早就盼著我考不上大學呢,你是不是心里恨不得全世界的男人都比你還窩囊才高興呢?
我說你——你這個不知好歹的畜生,我——打死你。我滿臉通紅,結結巴巴,
打呀!海燕把臉伸到我跟前,閉了眼睛,說,打呀你!你不打就沒有種。
我的整個身子都在瑟瑟地抖。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最后還是長嘆了一口氣,高揚在半空中的手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海燕慢慢張開了眼睛,冷冷地望著我,說,哼,你連打自己兒子一巴掌的膽子都沒有,也怪不得丘保增不還錢給你了,你連一點種渣都沒有,你連李鐵梅都不如,李鐵梅還有種跟著牛經紀私奔呢。
我說你是不是去找你娘了?
我娘?你說我去找梨花鎮上那個叫李鐵梅的騷女人?操!你太小看我了,你都不去找,我海燕是那樣的賤種嗎?海燕說,你要還是個男人,你要還想應我一聲“爹”,就去找丘保增把那500塊錢要回來,讓我拿著當盤纏出去打工去,到時候我還你5000,50000都行!你也算給我這個當兒子的長臉了。
我的口氣也軟下來。家里攢的還有幾個錢呢,你想出去見見世面,爹也不反對。
不,海燕說,我偏要丘保增欠咱的錢。他欠村上那么多人家的錢都還上了,就咱家的錢為什么拖這么多年死皮賴臉不還,還不是看你老實好欺負?我說你聽誰說的?海燕說不信你去找人家打聽打聽?
我的血“轟”的一下直沖向了腦門。中!我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放在桌邊的茶碗受驚似的突然跳起來,落在地上,轉過幾個圈兒,才慢慢停穩了。我把碗撿起來,放回桌上。說,你等著吧。
海軍和空軍都各自娶了老婆,有了孩娃,搬進了自己的新屋。丘保增的屋子卻只是把原來的外包皮半截瓦翻蓋了一下,三面的圍墻也是用地里的秫秸,煙稈臨時搭建的。能看得出,這么多年,丘保增的日子雖不像我過得這么窩心,可也一定不像村里人傳說的那么喧嘩,如今這世上,最不著邊際的就是嘴了,碰到那些能忽悠的,死蛤蟆也能忽悠出清清亮亮的尿水來,
丘保增正坐在院子一張褪色的藤椅上抽煙,細瞇著眼睛,一邊哩格隆哩格隆地哼著小曲,一邊不停地拿起扶手上的毛巾揩擦圓胖臉上的汗水。看見我走進,連忙站起來,說,達生兄弟來了。
丘保增遞煙給我。我搖搖頭。
戒了?
戒了。我說。
丘保增倒水給我。我又搖搖頭。
喝一口唄,天這么熱?
不渴。我說。
丘保增給我搭話的時候,我的目光一直黏在他家的桌子上。丘保增終于看出了門道,訕訕地說,一個破機子,海軍淘汰不要的,搬過來有好幾年了,我和你嫂子就湊合看到了現在,丘保增起身扭動開關,電視里馬上跳出了一群花花綠綠的人影。鬧哄哄的好像在打架。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三年都沒來過丘保增家討賬了。
瞧這熱死人的×天,丘保增說,達生你是無事不登我的破門檻啊,有什么難處盡管說來。
我說,我——我——
丘保增說,怎么著?想把李鐵梅找回來吧?雖然我和他們村子的劉支書是酒友,吹口氣就能把她收拾回來,但掏心窩子說,你也不是能守住那個浪×女人的主兒。聽哥勸,吃飽飯,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好好領著海燕過日子吧。
我的心里一陣翻騰。看來丘保增是把欠我錢的事兒給忘了。不過我不怪他,人過了五十這道坎兒,就總丟三落四的,這事我也經驗著呢。
不,不。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保增哥,我想你能不能把欠我的那幾百塊錢還我,海燕眼睜睜等著做盤纏去打工哩。這孩子又哭又鬧,非逼著我來,我實在是沒轍了。
丘保增的臉立刻拉了下來,陰沉得像在寒風中曬了三天的豬下水。他摸著光溜溜的頭皮,打了個哈哈。說,瞧我這豬腦子,真是灌了糨糊,你要不提我都要忘了。
丘保增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繼續說,你看這樣行不?等明年入了臘月,你侄女小鳳從廣東掙了錢回來,咱哥倆兒找個算盤打打,我連本帶利立馬還你。掏心窩子說,這么多年,借兄弟你的錢也該還了。但現在我手頭上真沒錢,打死和尚要禿頭也沒錢。要是真有錢,龜孫子才舍得讓自己的閨女輟了學去南邊吃苦受罪哩。
我的眼淚都下來了。我說,保增哥哩,你雖說日子過得也不寬裕,可好歹總比我強多了吧。可眼看著孩娃們的兩座獨門小院都站起來了,自己的屋子也翻拆了,你拔根汗毛也比我大腿粗。不就是500塊錢嗎?村里那么多人的錢都還上了。就差我這一點點嗎?利我不要了,你只要把本還我就結了,你把錢還我,我給你磕頭,叫你親爹還不成嗎?
丘保增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達生兄弟,你這不是打我臉嗎?有錢不還你,讓天打雷劈我,讓我出門被瘋狗咬死,趕集走到梨花鎮上被汽車撞死。哥再說一遍。等明年入了臘月,你侄女小鳳從廣東掙了錢回來,我連本帶利立馬還你。哥要是不還你,你就去找馮村長,找韓鎮長,找派出所的李警察來丘墳崗把我抓到班房子里吃八大兩、喝西北風去。再不然,丘保增把一口唾沫吐到我腳邊,我就當著全村老少爺們的面把它舔起來!
我霜打的茄子一樣耷拉著腦袋回到家里,海燕已經躺在床上。海燕說,沒要回來吧?瞧你那沒出息的熊包樣兒,你沒走出門口我就知道你還得咋去咋回來。不過我也懶得給你計較,我只是想逗逗你,壓根就沒指望過你的錢做盤纏。我明早就走了。
我諾諾地說,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有必要跟你說嗎?說了你知道嗎?反正我明早就要走了。我討厭你!我討厭李鐵梅!我討厭這個家!我已經受夠了。我沒你這個爹,你也沒我這個兒子。我只要跨出這個門檻,就再也不回來。
海燕從此果然沒有回來,一直到今天晚上也沒有回來。這個狗日的畜生,它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他連一個紙片也沒留給我,一句話星兒也沒捎回來。我真是白養了他這16年。
四
我當然沒有去找馮村長,更沒有去找過韓鎮長,至于找派出所的李警察讓丘保增去蹲大獄,我做夢都沒有想過。每次從派出所門口經過,看見那些銬在水泥柱子的罪犯,我都可憐得不行。我就想,何必呢,放著好好的太平日子不過,非去干些不光彩的營生,這回知道滋味不好受了,可惜晚了。說啥都晚了。
我又想起海燕,他在外邊不會去干這等傻事兒吧。沒我這個爹,哼,說得輕巧,可我心里怎么總放不下他這個畜生兒子呢?等丘保增把錢還我了,我一定想方設法把他找回來。再給他張羅著媳婦,好好守著家過日子。
入臘月的第一天。四品從梨花鎮上賣豬回來,見我第一句話就說,叔,你沒事兒去村東頭看看吧,丘保增家的小鳳從廣東回來了,
真的?我說。
四品說騙你是屎球,剛剛我在街上碰見她從客車上卸行李,大包小包的,她還跟我搭話了呢。
我說中,我天擦黑就去。
我想,丘保增不會把自己吐在地上的唾沫舔起來吧。
村子里大多數人家還沒有上燈,丘保增的院子里已經燈火通明,剛進大門就看見屋里擠擠歪歪坐了許多人。有丘保增。海軍和空軍,我們村民組的丘大權組長,丘保增的鄰居新林和李富聲,另外三個人我有點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名字了。
丘保增站起來,指著那個居中而坐的高個子,說這位就是我常給你念叨的梨花鎮的劉支書,另兩位是陪劉支書一同來的朋友,他們是來給小鳳做媒來了。丘保增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達生你也坐下喝兩盅?
屋子的人都笑起來。劉支書說坐吧。
我說人挺擠的,我就不瞎添亂子了,保增哥,你能不能出來一會兒,我跟你說個事兒。丘保增說,達生你客氣啥,這里都沒外人,啥事坐下說唄,別遮遮掩掩的。我說這不小鳳侄女也回來了,我想趕緊把錢拿回去,我也好打聽打聽海燕的下落,他已經兩年沒有音信了。丘保增突然變了臉,他把手上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說,什么錢不錢的?我都不知道哪廟觀里逢集了,我欠你錢了嗎?真是笑話!我像被摟頭打了一棒槌,滿臉的輕松也僵在了那兒。我說丘保增咱說話可得憑良心,丘墳崗一千多號大人孩娃,誰不知道你欠我500塊錢都欠了17年了?欠得我老婆孩娃都散了,你竟然站著翻身,不買賬。你還是人嗎?你是不是看我丘達生頭發茬好剃?咱今個就把臉皮撕破了,你欠我債,就得還我錢。丘保增冷冷地笑了一聲,說,丘墳崗的人在這兒不少呢,還有梨花鎮上的劉支書,大伙都說說,我欠了這個瘋子的錢嗎?
屋子里沒有一個人搭腔兒。
丘保增的臉上流蕩著得意洋洋的痞笑。丘達生你別給臉不要臉,沖了我閨女的喜氣,還當著這么多朋友親鄰辦我難堪,別說沒錢,丘保增把手伸到褲兜里,變戲法一樣厚厚抽出一疊老頭兒票,摔在桌角上。欠你的怎么樣?老子有的是錢,可就是不給你!愛哪去哪兒告吧。滾!
海軍說,爹,跟這個瘋子哪有那么多廢話?
空軍向我揚揚拳頭,說,還不滾,老子一拳砸扁你!
海軍和空軍擠出人場沖上來,架著胳膊把我拖到門外,猛地推躺到大路上,“砰”關上了大門。
我最后一次找到丘保增是幾天以后。我活到50歲總算活了個明白。人善有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就是一只雞蛋,也要跟丘保增這塊石頭碰碰。我說丘保增,我再給你說一遍,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借我的錢,有也得給我,沒有也得給我,不但本錢要給,利錢也要給,一分一毫都不能少我的。不給我,就讓你大人孩娃過不成年!我把這話扔石塊一樣砸向丘保增漲成豬肝色的紫黑胖臉,不等他搭腔,就頭也不回地出村去了梨花鎮。
操你媽的丘保增,老子這百來斤就給你拼上了!
但臘八都過去了,丘保增硬是沒有一點動靜。
不行!看來我得去找馮村長一趟了。
馮村長就住在和我們丘墳崗挨著的馮營。我找到馮村長家,只見到了一院子雞鴨和馮村長老婆。馮村長老婆正半躺在當門的沙發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電視。馮村長老婆說,你去馮長民家看看吧,說不定他在那兒打麻將哩。我按著馮村長老婆的指點,找到馮長民家,果然見馮村長正在打麻將。屋子里還有很多人,圍坐在一張小桌子一圈兒,桌子上堆滿了麻將牌,煙頭兒,瓜子殼。煙霧騰騰,嗆人的味道直沖鼻孔。
上手的牌家把一張牌扔出來,說,九條!馮村長說,操,杠了。馮村長喜滋滋地放出三張九條,又把上手剛剛扔出的那張九條拿過去,一字兒在面前排開了。我說,馮村長,我找你有點事。馮村長這才抬眼看了看我,說,噢,是丘達生呀,你看我正忙著呢,你請客送禮,就在這說吧。
我把丘保增賴賬的經過簡單說了。我說,村長你評個理兒,他這不是欺負我丘達生老實,活生生往我眼里推石磙嗎?
馮村長把手指間捏著的麻將牌來回搓了幾下,說,這事兒按理我得問,但你和丘保增畢竟是一門的兄弟,清官難斷家務事,我認為還是你們倆協商解決更妥帖些,都是一個莊子,還是同門兄弟,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為區區500塊錢傷了和氣,誰臉上都沒光彩,以后再碰到啥事也不好辦。還是你先回去等幾天,再說丘保增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話兒趕話兒,撞上了火,好好說,能有啥大不了的?
下手的牌家顯然有點不耐煩了,抬手碰碰馮村長的大腿,說,出牌出牌。
馮村長趕緊把手上的牌扔了出去,說,二餅。
下手嘩啦推倒了面前的一長溜麻將牌。說,操,我和了。
馮村長說,不行,你這是趁我注意力不集中打暗劫,重來重來!馮村長的手在一堆麻將牌里使勁攪和起來。
我說馮村長你問不?你要是不問我就去鎮上找韓鎮長。我就不信有共產黨在,我找不到伸冤的地方。
馮村長說,你說得對。去吧,丘保增敢不尿我這個村長,但不敢不尿韓鎮長。你找韓鎮長算是找對人了。你快去吧。
我說去就去,韓鎮長要是不管,我就燒了丘保增房子,殺了他個狗日的一家,叫他過不去這個年!
屋里人都朝我豎起了大拇指,說,好,有種。這才是男人,早幾年有這話,打死我都不信丘保增敢不還你錢!
第二天我就去了梨花鎮,鎮政府守大門的保安問我找誰。我說找韓鎮長。保安又問我有什么事嗎?有人欠我的錢十幾年死皮賴臉不還,我找韓鎮長評評理。保安說多少錢?我說500塊,保安說那不行,這么丁點的事都來找鎮長,鎮長還不累死,不行。我說為什么不行?保安說,不為什么,說不行就不行,哪那么多廢話!保安正在死拉硬拽地把我往門外推,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過來把保安拉住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韓鎮長。
韓鎮長這事兒你得給我作主,我說我冤枉啊,你要再不給我作主,我就買把刀子把丘保增殺了,買桶汽油把他房子點了,叫他一家大人孩娃過不去這個年。
韓鎮長把我讓到辦公桌沙發上,遞給我一支煙,點著了,才重新坐到椅子上,用手撫弄著面前的小國旗,說,你先別急,告訴我你是哪村的,叫什么名字,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我說我叫丘達生,丘墳崗的,我們村丘保增17年前借了我500塊錢,現在他不但賴著不給,連賬也不認了。我們村的馮村長說丘保增不尿他,我只好來找您。您要是再不過問,我就買把刀子把丘保增殺了,買桶汽油把他房子點了,叫他一家大人孩娃過不安生這個年。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跟韓鎮長細細說了,我還從來沒有給人說這么仔細過。我說完,就像一塊石頭落到了地上,感到全身說不出的輕松。汗毛孔里冒出來的都是輕松。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最后說,韓鎮長您一定給我作主啊。
果真有這事兒?這個丘保增,太不像話了,他還無法無天了呢?韓鎮長把手邊的國旗轉了個圈,說,你去找派出所的李所長,就說我說的,讓他馬上處理,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
我說李所長會信我的?我就找你韓鎮長!
韓鎮長桌子上的電話突然跳了起來。韓鎮長拿起話筒,說知道了,我馬上就到。韓鎮長的臉上堆滿了快活。韓鎮長放下話筒,把手指間的煙屁股戳到煙缸里,對我搖搖頭,說,縣里領導去下邊私訪了,我得馬上趕過去。如今這官難做啊,收糧派款,刮宮流產,哪個行當出了亂子最后都要落到我頭上,連你討個債兒都要找我,我渾身是鐵能捻幾根釘呢?這個破鎮長,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干了。
我說我不管,你不給我問個是非究竟我就不走。
韓鎮長說好好,我算服了你丘達生。我給李所長打個電話,讓他問還不行嗎?李所長的電話很快撥通了。韓鎮長說,快去吧,李所長在派出所等著你呢,我也該出發了。
派出所和鎮政府也就一墻之隔。我進到院子里,果然見到李警察正在等著我呢。李警察說,你就是丘墳崗的丘達生?我點點頭。你可是梨花鎮的大名人了,你的事連韓鎮長都來親自督辦了,李警察又說。李警察伸出手,說拿來吧。我瞪大了眼睛,說拿來什么?李警察說,丘達生你不憨不傻吧?手續呀。手續拿來,我這就開上摩托和你一起去丘墳崗抓人。我說我沒有手續,都快20年的老陳賬了,誰還把手續放著呢?再說——再說當年丘保增借我錢的時候,只說兩年后連本帶利還錢,根本就沒辦什么手續。李警察說,丘保增當年連四指寬的紙條兒也沒給你?我搖搖頭,說沒有。你這個丘達生,開什么國際玩笑嘛,現在辦案講求證據,沒有證據,一切都是白搭。空口無憑,丘保增敢說你欠他錢嗎?沒有證據,我說你殺人了,你認嗎?沒有證據,說輕了是無中生有,嚴重點就是血口噴人!而有了證據呢,我就可以像抓那上邊的人一樣,馬上去丘墳崗把丘保增抓起來。李警察拍了拍自己倚著的水泥桿子,說,我就可以讓他蹲班房,讓他去縣里勞改場搬磚頭。順著李警察手指,我就看見了那兒貼著的一張白紙黑字的布告。布告上的那些名字雖然我一個也不熟悉,可我知道他們都是干了壞良心事兒的惡人。特別是最前頭那些名字下面打了紅杠杠的,肯定都已經做了陰曹地府里的大頭鬼。
我的心一下涼到了冰窟窿。我說難道就真的拿丘保增沒有一點辦法嗎?
李警察說,你沒證據,你說我有什么辦法?
走出派出所大門,我聽見身后一個人問李警察這人是誰呀。李警察不咸不淡地說,丘達生,丘墳崗那個討債討出毛病來的瘋子。李警察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我還是清清楚楚地聽了個正著。我感到李警察的話像一根寒光閃閃的鋼針突然扎到我的心臟上。“噗”的一聲,就把我扎得老眼昏花了。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梨花鎮的大街上走著。我懷疑我是真的瘋了,要不就是這個世界的其他人瘋了。我不能就這樣沒長沒短地回去,不能便宜了丘保增這個雜種。不行,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全家!我去了供銷社的鐵貨鋪,我說給我拿把殺豬刀,一把老虎鉗子,一匝鐵絲。我又去了公路段的加油站,我說我要買壺汽油。
剛出加油站門口,我迎頭就碰上了丘保增。他正叼著紙煙,背著手,面皮被燒酒漲得像充血的龜頭,嘴里哩格隆,哩格隆,哼唧個不停呢。我向他示威似的晃了晃手上的家伙。丘保增竟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就氣昂昂地從我面前過去了。
從梨花鎮回來的路上,我還碰到了四個相熟的人。它們分別是梨花鎮的劉支書,馮營的馮長民,丘保增的鄰居李富聲和我侄兒四品。他們都問我你買這些東西干啥?你不是有錢沒地方花了?我揚了揚左手的殺豬刀,又晃了晃右手的汽油壺,我說我就是要買,誰借我的錢不給,我就殺了他人,我就點了他的房子,我就讓他過不成年。他們說達生拉倒吧,再折騰還有意思嗎?憑你這把力氣能殺了丘保增?走不到丘保增跟前,海軍和空軍就把你放倒了,你快活快活嘴算了,趕緊回家吧,馬上就要過年了。
只有四品對我說,叔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但你侄兒真的幫不上你,你先回家再待幾天,我不信丘保增的心葉子就恁硬,等他消了氣,肯定會還你的。我的老淚下來了。我點點頭,說叔聽你的,就再寬限狗日的丘保增幾天。
但一直到臘月二十梨花鎮廟會,我也沒見到丘保增遞話兒過來。我一直在院子里磨那把殺豬刀,我已經把刀刃磨出了人影,我用拇指肚刮了刮,刀刃就沙沙地響,就像蠶在咀嚼桑葉一樣。我那一根頭發在刀刃上一吹,頭發就找不到蹤影了。我把磨好的刀放在腳邊,抬頭對著天上看了好一會兒。天上沒有一絲云,也沒有一只鳥飛過。我突然想到了派出所院子里的布告。我想對,我就也寫一張布告,再敲敲丘保增,讓他吃吃木!我從廟會上買來了最上等的紅紙和墨水,又翻箱倒柜地找到了海燕上學時所用的毛筆,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布告整好了,我把拇指肚在刀刃上割破了,在“丘保增”三個字上使勁按了一個血紅的手印,第二天早上就貼到了十字街口的電桿上。我的身后跟了許多孩子和端著飯碗吃早飯的爺們兒。他們嘁嘁喳喳地說著,指指點點地笑著,沒有一個人上來阻止我。我想,你們說吧,你們笑吧,大不了說我瘋了。你們才瘋了呢!
五品離開我家兩天后,終于有人傳話過來了。
丘保增說,丘大權你去轉告丘達生一聲兒,我知道他刀子和汽油都買來了,也磨快了。有種他就快點來吧,他什么時候來,我候著呢。嚇破他的狗膽!
五
雪落下來。
雪越下越大了。
樹上,房頂上,路上,很快就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但丘保增的屋子和他的人在我的眼中越來越清晰了。這樣也好,我想,至少不用再擔心有人攔著我。
我已經來到丘保增院前。我蹲下身子,輕輕地把汽油桶放到地上,抽出工具包里的殺豬刀,把那些厚厚的秫秸和煙稈子劐開了一條縫,抓著汽油壺,鉆了進去。我在丘保增屋門前站定了,我甚至都聽到了丘保增睡熟中的鼾聲,我從工具袋里小心地拿出鉗子和鐵絲,慢慢站起來,扭亮手電,用鐵絲把兩個門環穿在一起,再用鉗子擰緊了,再把家伙收起來,擰開汽油桶蓋,放斜了,細細地倒進去。這一起我做得純熟而又從容,就像一百年前就已經練好了一樣。我從工具包里摸出打火機,“轟隆”一下點燃了,看著火苗越躥越高,才一溜煙地離去。
很快我又摸到了丘海軍家,雖然進門時遇到了點麻煩,我還是以極快的速度用鉗子把門鼻擰折了,用更短的時間,把剛剛經歷的過程重新演示一遍。
我看見丘保增在熊熊的火海里殺豬一樣滾爬嚎叫,他的身上都躥起來幾丈高的火苗。救命呀……救命呀——他的嗓子里仿佛被塞進了石頭,叫喊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使勁地捶打丘空軍家的大門。我說空軍不好了,你爹家里失火了,快起來救火去。
丘空軍聽到叫喊,來不及多想,就~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燈也不開,摸著穿上衣服,迷迷糊糊地剛拉開門,我就猛撲過去,一刀捅在了他心口上。丘空軍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倒在地上,再沒爬起來。我抬腳踢了踢他,支起耳朵聽了好一會,也再沒聽見丘保增一點聲息。我把殺豬刀在腿上蹭了蹭,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清晰地看到這些,卻每走一步,都恍惚置身夢中。
雪越下越大了,它已經埋過了我的大腿,我的腰窩,我的脖子。幾乎每走一步,我都必須使出全身的力氣來。身后的樹木,房屋,寒風,扯天扯地的大雪,還有四品五品,海燕,李鐵梅,馮村長,韓鎮長和李警察,他們誰也不說話,卻都在使出吃奶的力氣,在無邊的黑暗中拼命地拉拽我。
我咬緊了牙關。我在心里說,不,你們這些瘋子,丘保增借我的錢不還,我就是要殺了他人,燒了他房子,叫他大人孩娃過不安生這個年,你們誰也甭想攔住我……
我抓緊了手上的家伙——我的殺豬刀,我的汽油,我的鉗子,我的鐵絲,我的打火機,我的手電筒。我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我害怕平時只要一支紙煙工夫的路程,只要我稍微松一口氣,也許這一輩子都走不到盡頭了。
我抬頭看看四周,樹木和房屋死了一樣沒一點喘息。低垂的陰云也早已散盡,星子的光芒照耀下來,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映出了我巨大而猙獰的影子。
了結了這段恩怨,我這一輩子差不多也到頭了。
我這樣想著,不由加快了腳步……
作者簡介:
谷禾,男,本名周連國,1967年生于河南鄲城縣農村,出版過詩集《飄雪的陽光》,小說集《愛到盡頭》,曾參加過第十九屆青春詩會,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