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當代歷史學家漢斯·凱爾納的見解最能突現語言在恢復民族歷史記憶中的作用,他說,“鑒于我們是一個歷史性的社會,大屠殺必定由于幸存者對它的記憶而成為歷史性的。儀式上不變的重復并不夠,記憶化最終必定有賴于語言。甚至在紀念物以圖片或博物館藏物品的形式存在時,它們的意義也有賴于澄清它們的話語”。對于人類的“二戰”記憶而言,漢斯·凱爾納所言極是,如果我們只是依靠生存者的見證和一些學者的信念來保證歷史記憶的真實性,如果我們不能找到特定的寫作形式來復活這些記憶,人類保持這些歷史記憶的信心將會隨著歷史演繹的多樣性而削弱,人類關于“二戰”的記憶也終將變得模糊起來。
一次偶然的機會,羅先明先生和一個學歷史的美國小伙子聊起抗日戰爭。那位美國小伙子問他:我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日本人血戰的時候,你們中國人在做什么?羅先生心中一愣,看了看這個年輕人,反問道:你們西方人和日本打了幾年仗?他說,四年,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五年。羅先生說,中國人打了十四年,一九三一年到一九四五年。他立刻顯出疑惑不解的樣子。事后,羅先生特地到圖書館翻了一通西方國家學者寫的“二戰”史書才明白,為什么這位歷史學學士不知道中國人民的抗日歷史了。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變后,中國東北的抗日義勇軍在實力懸殊的情況下開始與日本侵略者血戰。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后,中國開始全民抗戰,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其間,中國是對抗日本法西斯的主戰場,為了打退敵人,中國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這段歷史在西方人編著的一些二戰史中,令人難以置信地被輕描淡寫,以致年輕一代的西方人對這段歷史知之甚少,歷史于是乎就在這種輕描淡寫中被模糊了、淡忘了。
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羅先明先生決心讓人們真實地了解歷史,特別是中華民族近代史上最為慘烈、最為悲壯的抗日戰爭的歷史。在含辛茹苦十余載之后,羅先明先生終于在紀念抗戰六十周年之際向世人推出三卷本、達兩千頁的皇皇巨著——《遠東大戰紀事》。
作為一部歷史著作,這部作品顯示出了深厚的歷史意識與理性精神。首先,在對待歷史的態度上,《遠東大戰紀事》與其他歷史小說迥然有別,在它這里歷史不是一團可以任意揉捏的泥巴,而是史實、文化、道德以及人性的存在過程與載體,從而使作品具有史詩的歷史意識和厚重感;其次,《遠東大戰紀事》是以一種理性激活歷史的敘事方式復活歷史,從而使作品具有史詩的哲學意味和人性深度。
在《遠東大戰紀事》的歷史敘事中,過去時的時間標識以及歷史事件和人物是歷史展開的依據,是史詩的歷史感的根源所在,同時它又通過將交叉的事件和疊合的人物植入這種獨特的復合式空間結構而具有了本體性的意味。
比如,《遠東大戰紀事》的文本以章節紀年的方式標明歷史的身份,成為作品歷史感的顯在的表現形式。作者用從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三日的日本“東方會議”到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日本戰犯在巢鴨監獄被執行死刑的二十二年時間,構筑了全書三卷八部二十九章的輝煌巨構,按照時間的順序真實地再現了歷史史實:“東方會議”——“九一八”事變——東三省淪陷——《塘沽協定》——西安事變——盧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珍珠港事件——斯大林格勒保衛戰——諾曼底登陸——原子彈爆炸——日本投降等等。而在歷史的空間維度上,作者的筆觸也觸及遠東抗戰的所有重要地區,從戰爭的策源地日本到抗戰的主戰場中國,從蘇聯的遠東戰場到美國的遠東戰場,從朝鮮的抗日戰場到東南亞的殺敵前線……文本以時間構架縱向的軸線,配以空間的橫向流動,使厚重的歷史感、歷史情懷盡情呈現在讀者的面前。在這時空交織的歷史空間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種由歷史的客觀史實的詩性描寫所帶來的強烈歷史意識、歷史感。
作為一部史詩性的著作,《遠東大戰紀事》另一個值得稱道的魅力在于,作者在其歷史敘事的歷史顯形式下,蘊藏著立足于人性的內在形態與精神立場,這也成為建構文本的內驅力。縱覽全書,我們不難發現其中的人性立場,作品在進行宏大歷史敘事的同時,始終不忘從人性的立場來表現特定歷史時空下人們的生存狀態,從而使作品始終具有詩性的意味。
為了更真實地再現這段歷史,寫出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羅先生查閱了大量的文獻資料,從抗日戰爭爆發的歷史背景到世界局勢,從國內不同力量對待抗日的不同反應到世界列強瞬息萬變的政治策略,甚至從抗日戰爭所涉及的不同國度的風土人情到不同人物的服飾語言與音容笑貌,他考查得詳詳細細,有根有據,把整個抗日戰爭的歷史,深重的劫難、殘忍的掠奪、英雄的抗爭、政府的腐敗、領袖的偉岸、人民的英勇等刻畫得淋漓盡致。談起這部書的創作的心路歷程,羅先生曾經這樣表述過,抗日戰爭中,中國人民經歷了那么多痛苦的考驗。從遠處看,那時的中國是個積貧積弱、身陷囹圄的災難性的民族,好像整個民族被掐住了喉嚨,無法喘息。在以往的歷史著作中,這些歷史人物的聲息都被埋沒在歷史的故紙堆中,可是,當你把每個單個的人拉出來看,細細分析,用心傾聽,你就會發現貌似渺小卑微的外表下有一顆鮮活的靈魂,這靈魂雖然受到損傷,但仍舊十分敏感。受到殘害的人雖然處在絕境,對生命的渴望仍埋藏在心底。這些人物的靈魂,像是個泉眼,越往深處挖,泉水越往外涌,這萬涓溪流匯在一起便是一部復活了的歷史。
在相當程度上,《遠東大戰紀事》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它是一部用心靈澆鑄的、植根人性深度的活生生的歷史,這使這部歷史巨著具有不同凡響、攝人心魄的藝術感染力。這在藝術上得益于作者大膽的創新,他一改傳統歷史體裁寫作的舊習,不是從歷史的故紙堆里去整理歷史,而是把自己的整個心靈都浸沉到歷史人物的個性特征與歷史命運中,在心靈的對話當中展現人物的個性特征,再現歷史的真實面貌。因而,這部著作中的歷史人物并不是一個個單向度的人,而是在豐富復雜的關系中展現出來的復調式的人物。這里邊的小人物川上精一,就不再是一個一成不變的、臉譜式的戰爭狂人,作者把人物的復雜性還原為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并在這種動態的過程中展現人物性格的全部的豐富性,從和平時期的年輕浪漫,到戰爭前夕的狂熱固執,至戰爭中的變態肆虐、毫無人性,直至被軍國主義者內部所自相殘殺,人性在這里突顯得如此猙獰可怖,戰爭在這里表現得如此滅絕人性,歷史在這里顯得如此荒誕不經。同樣是小人物,作者在描寫少校牛元峰時,則匠心獨具,通過對話的方式展現人物復雜痛苦的內心世界,在與張學良的對話中,我們看到的是仕者的忠貞:在與士兵的對話中,我們看到的是軍人的堅定:在與女兒的對話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即將用槍口對準同胞的中國人的無賴與悲哀,字里行間浸透了人性的力量,讀之令人心悸。
然而作者描寫人物并不止于此,他善于通過這些小人物的命運來反映戰爭的殘酷及其反人性的一面。戰爭前夕,許多日本婦女懷著對愛情的失落、對未來的絕望、對命運的擔憂,或改良為娼,或服毒自殺,這原本是發泄對命運的不滿和對現實的抗爭。可是,這原本凄楚的悲劇在那個時代中卻演繹成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被逼為娼的婦女被譽為民族的精英,服毒自殺的少婦被贊為帝國女杰。在閱讀這些人物時,我們分明感受到他們心靈的氣息、人性的力量,也正是通過這些人物,歷史被活化為活生生的歷史,并在人性的深度感動讀者的靈魂,復活人類對于戰爭的歷史記憶。
(《遠東大戰紀事》,三卷本,羅先明著,廣西人民出版社二○○五年八月版,1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