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起床后來到院子里,忽然聽到我家對面的山林里傳來嘹亮的鳥鳴。我對那片山林非常熟悉,聽到鳥兒們忽遠忽近地鳴叫,我的眼前立刻就出現(xiàn)了那種蒼野的景象:淡綠色的霧已經(jīng)散去了,霧氣一散山巒就不再是黛青的顏色,無數(shù)個絢麗的光點在樹葉上歡快地閃爍;樹林變得明亮起來,野兔和雉雞開始覓食,清澈的溪水發(fā)出動聽的一的琤蹤。“琤蹤”這個詞是我昨晚從一本雜志上看到的,如果不是昨晚我曾經(jīng)看到,我不會知道漢語當中還有這個詞匯。
就因為我平時喜歡看些閑書,所以我比其他孩子多出了許多的意識和感覺,我總覺得我家的日子要比別家的日子更加具體。太陽才升到一人來高,我阿媽就在菜地澆完了菜水,剛回到院子她又開始了與昨天相同的忙碌。忙碌著的阿媽好像并沒注意到我,當她提著泔水桶從我身邊匆遽地走過,我看見她的頭發(fā)里正在散發(fā)著熱氣。她把泔水倒進鍋里,又拿了些柴火點燃灶坑,然后就蹲在灶房門口剁豬草。圈里的豬聽到菜刀切斷豬草的聲音,它的心情就急切起來,像是誰在掐它似的發(fā)出“咴咴”的喊叫。豬的叫聲對我阿媽形成了催促,她把豬草下面的墊板剁得山響,想以這種方式把豬的叫聲壓制下去。
看到阿媽使勁地剁著豬草,我便覺出了她內(nèi)心的煩躁,這種時候我會盡量地不去惹她。一團黑煙從灶房里竄了出來,我阿媽放下菜刀去理弄灶里的柴,再出來時她一眼就看見了我。蘇志亮,她破裂著聲音說,你怎么還在那兒呆著,沒看見有那么多活計嗎?平時阿媽的性格很溫和,但她只要把我的姓氏和名字一起喊出來,那就說明她已經(jīng)生氣了。好在我事先早有預感,幾乎是在她的聲音剛剛落下,我已走到了那堆豬草跟前。我學著阿媽的樣子剁了幾下,僅只幾下我心中便涌起了一種豪氣,于是就沖她揮揮手說:你去歇著吧,就是一點小活計,在我們男人手里這算得了什么呀!這句話使得阿媽愣了一下,就好像她的心里歇棲了大群的鳥兒,它們突然地起飛把她給驚著了。起初我以為這是她的無意識,但很快我就反應過來,她的驚愣是由于我的語氣太像我阿爸。
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我阿爸出去打工的時候,正好是個紅消綠瘦的秋天。那個秋天的下午阿爸到地里去收玉米,太陽還沒落山他就把玉米收回來了,但他同時也收回了一份陰郁的心情。玉米就那么一小堆,零零散散地堆在墻角,阿爸看著它們,滿臉都是愁苦的表情。他在那小堆玉米跟前站了一會兒,然后走到那棵石榴樹下。直到夜幕降臨了他還蹲在那里。阿媽去叫他回屋,他便將阿媽緊緊地拉住,那個晚上他們在院子里說了很久。第二天早上,阿爸背著簡單的行李,我背著自己的書包,我們共同走過了一段村路。到了學校門口我們停住腳,阿爸拍拍我的肩膀說,你進去吧,以后你別二五裹攪的。說完這句他嘆了口氣,然后就順著那條彎曲的山路,獨自地走向了那座遙遠的城市。
開始的那陣我阿爸很好,他在一個建筑工地當了個小頭目,還把村里的好多人都叫到了城里。可后來他卻和一個城里女人好上了,這樣以來他倒是修正了自己的命運,但這同時也規(guī)定了阿媽的悲苦。當時我阿哥蘇志明已經(jīng)到鎮(zhèn)上去讀初中,鎮(zhèn)上離村子太遠,他只是每個月底才回來一次,蘇志明回家的目的就是要錢要糧,阿媽拿不出錢來,只能給他一些大米和一些洋芋。在我們這樣的山區(qū),大米也是很稀罕的,每次看到阿媽把大米都給了蘇志明,我對蘇志明就充滿了仇恨。可蘇志明并不滿足于那點兒大米,他要不到錢就滿腹委屈地跑到豬圈那里,還對著那頭豬嘟嘟噥噥地說著什么。我知道蘇志明對豬的關注是真心的,那豬的身上生長著他的學費,要是它生長得不好他就不能上學了。
自從我阿哥到鎮(zhèn)上去讀初中,我很長時間都沒吃過大米,我甚至已經(jīng)忘了豬肉的滋味兒。圈里的豬和我毫無關系,即使喂得再好那也是蘇志明的,所以我一直把它叫做蘇志明。想到那頭豬只是屬于蘇志明,我立時就失去了剁豬草的興趣,隨便剁了幾下就把豬草端進灶房,而且還編了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阿媽,圈里的蘇志明都餓得不行了,不用剁得那么細,就這么煮煮算了。我阿媽瞪了我一眼,說,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圈里的怎么會是蘇志明,那是你阿哥。說完之后她立刻就覺察出來,她自己也沒說對,按她的說法我阿哥也還是豬。她一時沒忍住就笑了,她一笑我頓時就輕松了下來。
我提著豬食來到豬圈門口,剛把豬食倒進那個木槽,就看見我二伯進了我家的院子。我二伯是村里惟一喜歡在早上喝酒的人,他每次喝下的量都是固定的,所以他總是處在微醺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使他感覺良好,他接過我阿媽遞給他的小板凳,坐下之后他和我阿媽說起了一個重大的話題。我本想過去和他打個招呼,但我走不開,豬吃食的時候我必須得守著,我不守著它就會把木槽掀翻。豬吃食的聲音很響亮,那“吧嘰吧嘰”的聲音把二伯說話的聲音全都覆蓋了,我只能聽到個大概的意思。二伯說村里馬上就要發(fā)生一臺大事了,他要我阿媽做好準備,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我阿媽問他會發(fā)生什么大事,二伯說上邊已經(jīng)出臺了政策,要把山林分給各家各戶,這叫林權(quán)改革,“林改”工作隊已經(jīng)進村了。
有這樣的事?阿媽有點兒驚訝,她停住手里的活兒說。二哥,在咱們這樣的山區(qū),山可是像土地一樣管用呢,你說會不會像原來搞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那樣搞呢?我二伯說肯定就得那樣,70年不變呢,要搞就得搞徹底。停了一會二伯又說,咱這地方的山都是活的,到了季節(jié)自然會有山貨長出來,像菌啦、茯苓啦,還有藥材什么的,那都是錢。要是咱們手里有了山,搞個養(yǎng)殖,種個果樹,整多大的項目都施展得開,到時候日子肯定就和現(xiàn)在不一樣呢。
對于過怕了苦日子的阿媽而言,二伯的話題確實重大,他帶來的這個消息讓她感到震驚。這之后她就半張著嘴,一字一句地聽著,像是竭力地要把我二伯的話全都弄懂。我阿媽平時就比別的女人略顯遲鈍,而我二伯說的又是一個關乎國家政策的大事,她要想把這里邊的事情理解清楚那是需要時間的。但她最終還是弄懂了,她的臉才浮起了紅暈,而且那雙眼里還不時地閃出光亮。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二伯卻嘆出一口氣來,接著他就提到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你們家里缺人手呵,就算是把山分到手。你們又怎么去管護呢?聽到二伯這么一說,我阿媽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的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
接連四五天的時間,我阿媽總是被人叫去開會。有個下午我放學回來,看見阿媽又不在家,我就抑制不住地朝著他們開會的地方走去。他們開會的地方就在村委會的院子里,我進去的時候那個王作隊的領導正在讀文件,讀完一段他就停下來做些解釋。我知道那個講話的人姓郭,以前他曾經(jīng)來過我們村,那時候我們村里的人都叫他郭領導。現(xiàn)在郭領導坐在一張小桌子后邊,他的前面放了一只麥克風,所以我能聽清他的每一句話。
像我這種年齡已經(jīng)有了分辨能力,我只是隨便地聽了幾段,就覺得郭領導的口才確實要比我們村長好。他說黨中央和地方政府對農(nóng)村問題歷來都十分重視,一發(fā)現(xiàn)問題就及時地解決,這次的林權(quán)改革就是一種。他還說農(nóng)業(yè)人口在全國占了很大的比例,如果農(nóng)民的日子過得不好,全國人的日子就會滲進淚水。后來他又具體說到我們村,總體意思是山林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資源,如果我們守著這份資源仍然過著貧窮的日子,那就是我們的思路出問題了。他堅信通過這次林權(quán)改革,村民們一定會找到新的致富思路,這種思路的轉(zhuǎn)換就是心靈的覺醒。
盡管郭領導講得很有激情,可會場還是亂哄哄的。認真聽講的只有我阿媽,她十分安靜地坐在靠前的地方,一雙眼睛始終望著郭領導。我阿媽認真聽講的樣子很好看,只是那種好看當中透著憂郁,她望著郭領導的神情就像進入了某種幻境。一群孩子在她面前跑來跑去,有兩個甚至鉆到了郭領導的桌子底下,他們把郭領導的大腿當成掩體,舉著手里木頭槍“咳咳”地朝著另外幾個孩子開火。看到這種情況村長就站起來,他指著那幾個孩子吼了幾聲,然后又轉(zhuǎn)過身來沖著人群說:我說你們都自覺點格要得,說著的時候你們不好好聽,下了會你們又干問干問的。這林權(quán)改革是個嚴肅的事呢,別那么唏哩嘛哈的,各家的孩子都給我看好嘍!村長這么喊了幾句,會場頓時就安靜了,可沒過幾分鐘就又亂哄哄的了。當村長看見又有兩個孩子鉆到了郭領導的桌子底下,忽然間憤怒起來,他像老鷹撲小雞似的朝那兩個孩子撲了過去。
村長逮住了一個孩子,看看是胡老二家的,就沖著胡老二喊:胡老二,你什么時候把你兒子也訓練成特警了,你不知道這是在開會嗎?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笑聲,我們同學張曉芹她媽笑得尤其響亮,她的笑聲太像是在河邊上的母鴨子。村里人都知道胡老二曾在城里冒充過特警,現(xiàn)在村長又把他兒子說成了特警,胡老二的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他臉紅筋脹地走到村長跟前,拎過自己的兒子挾在胳肢窩里,走回人群時他一直在嘟噥著什么。胡老二的舌頭在嘴里裹來裹去,我只聽到了“什么狗毛村長”這句,其它的那些我怎么也聽不清。村長也沒聽清,但他知道胡老二沒說他的好話,于是就又沖著胡老二喊:胡老二,你莫給我咿哩喔嚕的,有什么話你明講,胡老二望著村長,眼睛一眨一眨的,眨了幾下他突然伸直了舌頭:明講就明講,我的意思是這會不要再開了,趕快分山!
胡老二這么一說,會場的秩序就更亂了,大家都覺得胡老二說的合了自己的心思。張曉芹她媽在村里開著小賣店,她來這兒開會那小賣店就得關門,現(xiàn)在有人帶了頭她就站起來說:哎呀我說村長呵,我看人家胡老二說得對,既然要分山那就趕決分完算了,這會都開了四五天了,再這么開下去,村里人非得被你熬死幾個不可。人們又笑,都說張曉芹她媽說得對,都說這會開得太耽誤事。可就在這時,我二伯忽然地喊了一嗓子,他一喊就把所有的目光都吸了過去。我二伯的意思是要發(fā)言,他在發(fā)言之前還沖著郭領導舉了舉手,我想他肯定是認為這樣可以體現(xiàn)一個村民的素質(zhì)。我二伯說,我就一個問題,這問題是這樣的:誰都知道咱這山上的林下資源不一樣,有的山能長松茸,有的山就啥也不長,像這種情況你們怎么分?還有,山都分到村民手里了,管理權(quán)歸了村民,要是我們把山上的樹砍去賣了,你們會不會把我們抓起來?
連我都聽出來了,我二伯提的問題不是一個,而是兩個。這兩個問題村長都沒想過,他看看身邊的郭領導,意思是讓他說話。郭領導不太滿意村民們對待開會的態(tài)度,可既然有人提出了問題,他又不能不做出解答。他把麥克風往跟前拉了拉說,看看吧,有問題了不是!所以說嘛,開會這個環(huán)節(jié)是不能省略的。接下來他就針對我二伯提出的兩個問題,很細致地講解了分山到戶、股權(quán)到戶和收益到戶的三種模式。至于我二伯提到的要砍伐樹木的事,郭領導說那肯定是不行的,砍伐樹木必須要有林業(yè)部門審批手續(xù),否則就是犯法。說到這兒郭領導喝了口水,喝完之后他舉起杯子晃了幾下,然后說:我們縣哪,窮就窮在這水上了,可根子卻在樹上,你把樹都砍光了我們還怎么去作生態(tài)強縣這篇大文章?
郭領導畢竟是領導,他只是用了幾個具體的事例就使會場安靜下來,這要是換了我們村長他根本就做不到。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很喜歡聽郭領導講話了,我喜歡聽他講話就像有些孩子看電視只喜歡看廣告,這是說不出原由的。正聽得很過癮的時候,我感到有人在我的衣角那兒拉了一下,我一回頭就看見了張曉芹。張曉芹的樣子就像和我有著很多的秘密,她拉過我的衣角就朝人群外邊走,到了院門口那兒她還回過身來向我招了招手。我不想和她二五裹攪的,像這樣的事她在學校就整過好幾次,可每次她都沒什么要緊的事。我回過身來繼續(xù)聽郭領導講話。我覺得郭領導很有風度,他油光錚亮的發(fā)型,他干凈得體的衣服,他打著手勢時的派頭,這一切都讓我著迷。
張曉芹在院門口那兒等我,老沒見我出去她就有點兒火了,到后來她竟沖進來拉我。她把我拉到院子外面,像扔什么東西似的扔了我的手,然后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說:蘇志亮,你倒是挺悠閑呀,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著急嗎?我當然不會知道她心里有多著急,但我覺得她恐怕是出了什么事,就問她到底咋了?張曉芹說,馬上就要分山到戶了,你們家就你和你阿媽兩個人,到時候你們怎么辦呀?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張曉芹是在為我著急,她這么一說我心里還真的冒出了一些酸楚,我說我阿媽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家不參加分山了,以前咋辦以后還咋辦。張曉芹睜大了眼睛說,不參加分山了?不參加分山了你阿媽咋還來開會?我說我也不知道。
和張曉芹講了幾句,那邊會場上講話的人就換了,現(xiàn)在是村長在那兒講。我知道村長一講話就說明要散會了。要是我阿媽看見我既沒做作業(yè)又沒剁豬草,她肯定又要發(fā)火。這么一想我就不敢再和張曉芹閑扯,我丟下張曉芹獨自地往家里跑,跑出很遠了還聽見她扯著嗓子在喊:蘇光亮,分山到戶是會讓日子好起來的,你家不參加分山了要是別家都富了你家不富那就難辦了!
這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做作業(yè),我阿媽在灶房里洗碗。現(xiàn)在我們家只用了兩只碗,她很快就把它們涮洗干凈,然后就拎著豬食桶去了豬圈。這一次我阿媽在豬圈那邊呆了好久,直到我做完了作業(yè),我仍沒見到她的身影。院子里沒有我阿媽的走動我反倒不太習慣,隨著陽光的色彩在逐漸地變暗,這院子的空蕩讓我感到很迷茫。我走到豬圈那兒看了看,沒見到我阿媽,卻見到了那只空桶。此時的豬已經(jīng)吃光了槽子里的食,它正安逸地躺著,見了我它還很友好地哼了一聲。我對著那個柵欄門踢了一腳說,蘇志明你哼個屁,要是我阿媽出了事我饒不了你!
我害怕阿媽會出事,這其實不是多余的擔憂,我心里確實就有這樣的感覺。這段時間阿媽總是心神不寧,一有空閑她就站在院子門口,腦子“短路”似的望著對面的山林。她望著那片山林時的模樣一點兒都不像個村婦,夕陽下她顯出一種動人的溫存和寧靜,一張臉上寫滿了既不死心又很無奈的語句。看過一陣她的眼神兒就變得明亮起來,那種明亮的東西在她眼圈兒里閃爍,就好像她的內(nèi)心正在呼呼地燃燒。我不知道一個人在燃燒自己的時候會痛苦到什么程度,但我知道她的痛苦是有根源的,這個根源就是我阿爸在家庭中的缺位。要是現(xiàn)在我阿爸仍然在家,我阿媽絕不會放棄分山的權(quán)力,擁有了山林她也就擁有了另一種心境。
在我們山里人眼里,分山到戶是一場巨大的變革,和我沒出生前的那次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是一回事。不同的是以前我們分到的是土地,現(xiàn)在我們分到的是山林,這兩樣東西都關聯(lián)著我們的命運。那片山林就像有著什么魔法,只要在那里種上核桃、種上板栗,甚至還可以種上天麻、種上三七,到了時候自然就變成了錢。阿媽早就被那種沒錢的日子折磨怕了,她知道只要把山林分到手里,今后的日子肯定就是另外一種樣子。可阿媽的命里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運氣,她想象中的那種日子隨著一個政策來到了我家,但它只是看看我家的情況就匆匆地走了,那以后我阿媽就時常站在院門口,她的樣子就像是在和執(zhí)意要走的好日子作著痛苦的送別,其隋其景讓我揪心。
想到這些我就沖到院子門口,阿媽果然那兒。我對著她的脊背喊她一聲,她聽到喊聲回過頭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滿臉都是淚水。就在這一刻,我把阿媽的“短路”和我的命運聯(lián)系到了一起,我知道要是阿媽真的短了路,那我也就完蛋了。想到這一層我就害怕了,我在害怕的時候反倒昂揚起另一種情緒,于是就急歪歪地對阿媽說:阿媽你別這樣,你要是想分山那你就分回來,等分了山我就不去上學了,我肯定能把那山管好。阿媽仍然背對著我,隔了一陣她仰起臉來嘆了口氣,聲音里充滿了蒼涼:志亮,你不能不去上學,咱家要不要那山你都不能不去上學,你長大了只要別像你阿爸就行了。平時我阿媽從不對我提起我阿爸,她不對我提起是因為她還心存著希望,她堅信我阿爸總有回心轉(zhuǎn)意的一天。可是分山到戶的事早已在外面?zhèn)鏖_了,出去打工的人都已陸續(xù)地回到了村里,沒有回來的只有我阿爸。
面對著阿媽的無奈,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我只能和她一起犯愁。沉寂之中我想起了蘇志明。上次蘇志明回來向阿媽要錢,阿媽拿不出錢來給他,他就跑到豬圈那兒去看那頭豬。其實我知道,蘇志明不光是去看那頭豬的生長情況,他在那兒站著的時候?qū)嶋H上是在偷偷地流淚。想到這些我的腦子就有些混亂,我想把這些混亂的東西理出個頭緒,理著理著就出現(xiàn)了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這是一個電話號碼,是我阿爸回來和我阿媽鬧離婚時告訴我的,當時他還叮囑我不要告訴我阿媽。我阿爸給了我這個電話號碼,是想說明他即使離了婚也并不是不再管我,他的意思是如果我遇到什么難事還可以找他。我覺得我現(xiàn)在就遇到難事了,這個難事就是我難以解決的,我想我現(xiàn)在就應該去把他叫回來。
阿媽,我突然地說,你別犯愁,我去把阿爸叫回來。阿媽說志亮你別到處亂跑了,天都快黑了,你到那兒去叫他呀?她說著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跑出好遠,我看見張曉芹家的小賣店還沒關門,窗臺上依然擺著那部紅色的電話。有了那部電話事情就有點好辦了,我可以通過它把我的想法傳達給我阿爸,讓他知道阿媽心里的苦楚。我要告訴他,既然是農(nóng)民就要遵守農(nóng)民的本分,不能再給農(nóng)民丟臉,那個女人再好也不如我阿媽;我還要告訴他,村里馬上就要分山到戶了,現(xiàn)在家里正缺人手,只要他能回來和阿媽好好過日子,以前的事阿媽不會計較。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和他講明道理,把分山到戶的前景給他描繪一下,讓他覺得有了山林日子就不會再像從前。
張曉芹沒在小賣店,守著小賣店的是她阿媽。我對張曉芹她媽說,阿嬸,我想打個電話。張曉芹她媽說,你要打電話呀,打吧打吧。我說我要打長途,電話費先記著賬,等我阿媽有了錢再給你送來。聽我這樣說張曉芹她媽又在“嘎嘎”地笑,那種笑不是因為我打個電話也要記賬,而是因為她已猜到了我要給誰打電話。笑過之后她的表情就夸張起來,而且還腦袋一晃一晃地問我:哎呀志亮,你是想給你阿爸打電話吧,是不是想要讓你阿爸回來分山哪?我說,是的阿嬸,我打電話先記著賬可不可以?她說這怎么不可以,你趕緊打吧,要是你阿爸能回來,我不要錢都可以。
我撥通了那個號碼,可接電話的不是我阿爸,而是一個女人。那女人“喂”了一聲,先是問我是哪位,接著又問我要找哪位?以前我從來沒給陌生人打過電話,現(xiàn)在我面對著一個城里的女人,這讓我十分地緊張。我鎮(zhèn)定了一下說,我是蘇國勝的兒子,我要找蘇國勝。對方聽說是蘇國勝的兒子要找蘇國勝,語氣突然變了,由先前的柔軟變成了義憤:你找蘇國勝你打我的電話干嘛,我和蘇國勝已經(jīng)沒關系了,我不認識誰是蘇國勝!她這么一說反倒證實了我的判斷,我斷定她就是和我阿爸裹攪著的那個女人。聽到她生硬的語氣反而不緊張了,我盡量裝出老練的樣子說:不對吧,是你把我阿爸勾引走的,你怎么會不認識他?電話那頭的女人立刻急了,她一急就露出了她說話的特點,我從沒聽過女人像這樣說話:誰、誰誰誰勾引你阿爸了,你沒看、看看他那土拉叭嘰的樣兒,我憑、憑憑什么勾引他?我說,那你把我阿爸叫來,我要和他說話。她說,你阿爸早、早早就走了,去哪兒了我、我也不知道。
聽筒里傳出“叭嗒”的一聲,電話被掛斷了,那“叭嗒”的聲音像是插上了一道大門的門閂。我站在那兒呆愣著,張曉芹她媽問我話我也沒聽見,直到她提高了聲音才把我驚醒。張曉芹她媽說,志亮我問你話呢,你好像不是和你阿爸說話吧,那個女人是誰呀?我說,那不是女人,是個結(jié)巴。張曉芹她媽聽不懂我在說些什么,她站在那里看著我離開了她家的小賣店,然后又用目光把我送進了蒼茫的暮色。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既然阿爸早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女人,他為什么就不回家呢?
就在我打過電話的第二天,我從學校回到我家院子里,忽然看見阿爸蹲在那棵石榴樹下。他的表情很復雜,尷尬、難堪、愧疚什么都有,但他卻是一副下決心要一直蹲下去的樣子。離他不遠的那片陽光地里,阿媽已站立成一尊委屈的雕像,她的雙手一直在撫弄著自己的衣角。看到這種場面我便感覺出來,他們激烈碰撞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他們正在做著碰撞之后的喘息。
起初我阿爸并沒看見我進了院子,當他看見我時他就沖我點點頭,他點頭時的表情甚至有點謙卑。僅憑著他的這份謙卑,我便斷定這次他不是回來和我阿媽鬧離婚的,他是想回來和阿媽繼續(xù)過日子。我做出這種判斷的依據(jù)仍然是我內(nèi)心的感覺。村里馬上就要分山到戶了,他已經(jīng)用不著再出去打工,總在外面漂著也太沒意思。再說那個結(jié)巴女人已經(jīng)不要他了,有了這種經(jīng)歷他肯定認清了自己是誰,他會覺出誰都沒有我阿媽好。這對我和我阿媽都是好事,我覺得我應該在他們中間做些調(diào)解。別讓氣氛老這么沉悶。
我站在我阿爸的對面,看他蓬松凌亂的頭發(fā),看他沒了鈕扣的西服。趁著他有點發(fā)愣的時候,我突然對他說:阿爸,既然回來了就安心在家呆著吧,別那么到處亂走了。阿爸說,我不走,我憑啥要走,這是我的家,我憑啥要走。他打著強有力的手勢,表面上是在和我說話,眼睛卻不時地瞟著阿媽。你還有理了是吧,我阿媽說,既然你知道你有家,那你咋還去找別的女人?提到這個問題我阿爸就癟氣了,他低下頭去,嘴里小聲地嘟噥著一個小品里的臺詞:誰一生還不犯點錯誤,犯了就改,改完了再犯,千錘百煉嘛。
盡管阿爸的話里還有“改完了再犯”這句,但阿媽似乎并沒當真,她大概也知道那只是舞臺上的幽默。阿媽的表情一直都是那種迷惘的平靜,既沒有憤恨也沒有笑容,看來她對我阿爸的數(shù)落就到此為止了。我想這樣也好,阿爸回來得正是時候,阿媽肯定會有好多事情要和他商量,如果他們總是這么僵持著,這種商量是沒法進行的。再說殺人不過頭點地。阿爸既然已經(jīng)回來了,而且也認錯了,你還能把他怎樣?其實阿媽也并不是要對他不依不饒,我看出她現(xiàn)在是需要一個臺階,有了這個臺階她肯定就不再僵持下去了。我走到她的跟前,做出已經(jīng)考慮成熟的樣子,用很堅定的態(tài)度對她說:阿媽,你聽我的,咱們就再給他一次機會。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你趕快去做飯吧。要是把阿爸餓死了我們就麻煩了。
以往我催促阿媽做飯,她總會說出一些別的話來,比如“你是餓死鬼托生的呀”等等。可是這次她什么也沒說,我一催她就趕快去了,而且她的步態(tài)還帶著一種嫻靜的柔美。她剛走進灶房,我阿爸就沖我招手,而且那雙眼睛還詭秘地眨動了幾下。我走到他的近前,他示意我蹲下,我就蹲下了。志亮,我阿爸小聲地問我,你聽說了沒有,到底什么時候分山?我說我也拿不準,但是放學的路上我聽同學說過,好像就是明天。明天就分?我阿爸又問了一遍,還沒等我再次回答,他就又打了個強有力的手勢。太好了,他說,這次我攢勁千上一把,讓她狗日的好好看看。我問他要讓哪個狗日的好好看看,他立刻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兩只手顛來倒去地比劃:就那個,呵,城里的,你明白了嗎?其實我早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我故意裝作不明白,我想讓他說出那個女人的名字。
從一開始阿爸就表現(xiàn)出坦誠的詭秘,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感到心酸。他離開這個村莊已經(jīng)有兩年的時間,我想他剛剛進入那座遙遠的城市時,大概就像一只在空中盤旋著的鳥兒,即使飛不動了他也無法落下。茫然之中他飛人了別人的舊巢,可沒過多久那巢中的溫馨便消散了,那以后他的心境會是如何呢?現(xiàn)在他終于回到了我和阿媽的身邊,如果這時我和阿媽還是對他進行排斥,他的心中肯定會充滿無枝可棲的悲涼。這么想著我的心就變得柔軟起來,好像我已不再是十三歲,我的語氣竟和我二伯十分相似:阿爸,這兩年里我阿媽也不容易呢,你今后要對她好點兒。他說,那是那是。我又說,其實我知道那個城里女人,雖然沒見過面兒,但我覺得她不如我阿媽。他又說,那是那是。
我阿媽像是豁出去了,今天她竟然做了四個菜,而且還為阿爸倒了酒。飯桌上的豐盛表明了阿媽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是十分明朗的,因此阿爸就越發(fā)地感到內(nèi)疚。等到我們?nèi)齻€在桌前坐好,阿爸把那杯酒舉到了阿媽的臉前,說什么也要讓她先喝。你喝吧,阿媽說,這酒是給你倒的,你怕這酒里有毒呀?我阿爸說,要是真有毒那倒好了,毒死我也不多,我真混哪!阿媽說,事情過去了就不說它了,只要你以后不那樣就行了,你就喝吧。可阿爸還是堅持著讓她先喝,他還說讓阿媽放心,今后如果他對她不好,一出門就讓雷給劈了。這一句讓阿媽沉靜下來,她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喝完之后她說這酒太辣。把她的眼淚都辣出來了。
其實我看得出來,阿媽的淚水不是被辣出來的,她是被我阿爸感動了。我不想摻和他們之間的事兒,在他們說著那些本應對我有所避諱的話時,我始終都是一種波瀾不驚的樣子。吃到肚子溜圓的時候我放下碗筷,我說我要回屋去做作業(yè)了,你們慢慢聊吧。我讓他們慢慢聊他們真就聊到了很晚,直到夜色在院子里完全地散開了,我仍聽到灶房那邊傳來他們說話的聲音。往常一到這時我便毫無根由地感到空蕩,現(xiàn)在有了他們說話的聲音這個家就溫暖了,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
第二天清早,我還睡得正甜,就聽見我阿爸在院子里喊我:志亮,志亮你趕快起床了,今天村里分山,咱家的人都去分山。我說我不去分山,今天不是星期天,我得去上學。阿爸說,不去分山也該起床了,太陽都升得那么高了,再睡下去就沒意思了。我磨磨蹭蹭地起了床,來到院子里時,突然又聽到那種嘹亮的鳥鳴。這一次我走向院子門口,我順著那嘹亮的聲音望過去,看見陽光已把我家對面的樹林涂成暗紅的顏色。山坡上的白霧正在漸漸地升高,在我的意識里,那白色的霧就是山林打出的哈欠。好大一片山林就這么醒來了。
(文學天地主持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