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5月,址在上海的國家出版社東方出版中心列入計劃,印行16000冊,推出由我主編的《中國西部散文》(上下)。此書是西部散文家第一次陣容較為齊整的全方位展示,出版后在文壇頗受好評,《文藝報》、《人民日報》、《文學報》、《文匯報》、《中國文化報》、《中國青年報》、《飛天》、《西藏文學》、《草原》、《青海湖》、《上海文學》、《當代論壇》等全國一百多家報刊雜志介紹評論了它的出版意義和美學價值,被譽為當年散文界八件大事之一。其所人選的部分作品至今不斷被作家、人民教育、花城、百花、花山、上海文藝等全國數十家出版社的散文選本和大、中學課外閱讀教材選載,收入。
如今已是10年過去了。10年后,與有關出版社商榷,我要再次主編權威版本《中國西部散文絕唱》、《西部散文隨筆精粹》(上下),集世紀之交西部散文創作之大成,同時消弭我10年前編選時遺留在內心的一些深深缺憾和負疚。
我要選收的散文隨筆作品,是至今依然守望在西部大地上的散文家之手的新作、力作、大品、絕唱、經典散文之作。荒遠的西部,遠離文化中心(大可不必多談今天的電子信息化覆蓋時代),成就一種事業顯然要艱難的多。所以,我尤其關注那些多少年來在西部散文曠野上辛勤播種收割的文友。我祈望西部所有散文高手都能在這里彰顯風姿,一展歌喉。
選編西部散文是編輯家的眼光,也是人選者的價值。我們都崇尚那些經久不衰的、永遠不會隨一個時代的思想、原則、輿論變遷而沉浮的文字。
西部散文是一種客觀存在,也是一個文學概念。西部散文的內蘊肯定是以它遠離現代文明的意味為特征的。當然,西部散文從來不是狹隘封閉的,它自有它的文化審美的包容性、開放性和價值取向。西部散文除了它的“地域”特征,更有自己獨具的精神特質。那種張揚的原始自然生命力,不屈的生命激情,雄闊、凝沉的意象,悲涼、凄苦的生存意識,無疑是它的質核和根系。在沿海和中原地區被后現代思潮掃蕩時,西部散文所展示的自我生命精神因其“超凡的脫俗和純凈”而傲然獨立。
西部人自強不息的精神早已融入了中華民族的血液。中華民族需要張揚西部民族那種揚厲剛強、揚厲進擊的強悍氣質。《資治通鑒,唐紀》記錄一位突厥人的話說:“釋老之流,叫人仁弱,非用武爭勝之術,不可崇也”。他勸他的可汗拒絕這種荏弱的文化,而要保持“用武爭勝”的銳氣。這樣的結論雖有些偏狹,但我們不得不難堪地承認,我們民族文化中那種強悍勇猛的血性,狂放剛健的文化精神(文化的世界競爭力,引領力),從大唐以來早已在這塊土地上縹緲,淡遠。
有人說,西部散文有它的模糊性和泛指性,即每一地區偏遠的“邊緣”之邊都是“西部”。我似乎目前還不大茍同這種觀點,我依然覺得,中國版圖的大西北、大西南地帶才是它不可動搖的坐標圓心,它所孕育的物華天寶,人杰地靈才是真正的“西部魂”。同樣,那個十三朝古都西安,許多人也并不認同它的西部地理屬性和文化屬性。“秦中自古帝王都”!它其實是儒家“中原文化”少有的核心城堡。姑且不說這個高傲的帝王古都與陜北溝壑梁峁、敕勒川草野、河西走廊、康巴古道、滇黔苗村彝寨、古西域絲綢之路、塔克拉瑪干大漠、青藏雪域高原。背景和色調的反差是何等的巨大,強烈,單單那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大漢封建朝綱宣言正是在這里開始的。至于邊遠荒僻地帶,在他們眼中從來就是不屑一顧的“蠻夷”一類。所以今天誰還會仰望古長安認為它是西部呢!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西安沒有杰出的西部散文家,
同樣,我向來不把那些膚淺的粗糙的表象的浮光掠影的各類魚目混珠的游記文章納入視野。
當年,鄂爾多斯高原青年作家張秉毅給我寄來他的散文《我和我的羊群走過四季》,我讀得非常解渴,雖然此文其中一節呆板了些,并不完美。但它讀來能給人一種劇烈的沖動,使人不能自抑地回頭悵惘。那荒山野嶺一個青年人與羊為伍的無奈寂寥況味,向往遠方的浮躁不安心境,全都一絲不掛地袒露出來。
我就想,不要輕視邊山邊水,邊緣地帶,一種飽含著生命血液的東西總在哪兒汩汩流淌!如果我的散文盡是些自我沉吟、雜談之類,無一篇寫陜北的或獨具陜北神韻風味的東西,無一點地域的亮色,它將很難進入高層次高品位的角逐。這正像京菜、淮揚菜、川菜、粵菜,首先是它別具一格的異域獨特風味,它才被人青睞,被稱頌為美饈佳肴。它分明是京、川、粵、淮陰揚州的,它同時也是屬于全中華的……所以,如果西部散文家的筆下都能充溢各地域的斑斕色彩,獨特風情,打著那里深刻的自然歷史文化胎記,便是一個自立于世界之林的“大西部”藝術精神世界。
我們并不一味夸大西部故鄉的意義,也無須對文化的地域性積累過分地固守,因為西部文化和文學藝術不僅僅是傳統和歷史。在中國當代意識與世界潮流越來越接觸廣泛的交流融合中,每一個人都在卷入越來越范圍廣闊的文化融匯和文化認同,都在不可逆轉的時間里遠行。但無論走出多遠,故鄉都朗耀著我們,溫馨著我們的棲宿地,永恒地在我們的血液里周轉潛流。
有一種倡導叫“純粹個人精神化寫作”,其實縱橫歐亞文學史,大凡世界級的偉大作家,他們都是既強烈地擁抱“自我”,也滿腔熱忱地擁抱整個人類世界。也就是說他們不單“精神”的“純粹”、“強烈”、“獨特”,而且“精神”的“偉大”、“清潔”、“高貴”。
我向來以為,真正高層次高品位的散文,是一種生命激情、生命本體真切的流露(包括在嚴酷的大自然和復雜變遷的社會生活面前,人與生俱來的那種孤獨、無奈、困惑、憂慮、焦灼),是一種指向極境的生命理想,是一種高尚的人文情懷、審美情懷。它追求的是超越物質功利的精神生活。毫不隱瞞地說,我更欣賞那些守望生活深度和精神高度,在“形而上”宇空穿行,富有生存意識和生命體驗的散文。所以我仍然呼喚那種具有大觀、大略、大氣、大境界、大手筆的西部散文隨筆。
我也喜歡散文中具有的那些流動起伏、情不自禁的東西,那些自然、浪漫、雅而別致的東西,那些獨抒性靈、涵蓋深邃人性的東西,那些強烈凸現個性、思想自由燃燒的東西,那些在思維、審美、結構、語言等方面出格破格有創新的東西。
固然,作家也是凡人,西部散文家中很多都是平凡的小人物,乃至貧困中艱難掙扎的下層人物。誰也不能排除大眾中的真切真實的七情六欲,“形而下”的常人生活中那些鮮活的充滿生活氣息的不可忽視的片段,它無疑是精彩的,令人陶醉的。西部散文家心懷大地,情系蒼生,來自民間夾帶泥土和露水的最樸素本真的聲音,比之那些打著“大眾”“貧民”幌子,一味讓精神文化向物欲商潮屈膝乞討的散文;比之那些深陷“偽后現代”泥淖的幽閉、自戀、偏執,極端虛無“叛逆”的散文;比之那些無根的、漫天破紙碎末一樣亂飛、叫人讀來像云里霧里俯視大地一樣混沌茫然的所謂“文化”散文,是真正應該坐下來暢酣酌飲一番的。
現在散文界有“藝術散文”、“文化散文”、“新潮散文”、“鄉土散文”、“詩化散文”、“消閑散文”、“時尚散文”、“快餐散文”諸種種述說。文學等待一個百花盛放的時代,已是人們許久來的祈愿(自然不是花圃老人在溫室一手培育的百花景象)。但不管什么樣的散文,它的根本質核都在創造自己獨特的藝術世界。如西部散文,除了它“各地皆無唯我獨有”的地域色彩外,還要有它跨越地域的寓意價值——從地域深層去挖掘它內蘊著的豐富源流,與人類相通的自然、人文精神向度。所以,我檢驗的標準只是:在不拘一格的流派和風格中,散文文本的“文學性”(藝術審美判斷),讀過后能給人鮮活感覺和詩意的思考,能表現出作家自己的人格,品質,學養,修為,情感,情致。它應是一種“真情”寫作,是從心里流出來的東西。文或凝沉或飄逸,或渾厚或空靈,或清朗或神秘,或深邃或淡泊,或熱烈或冷峻,或豪放或傷婉,或剛勁或纖弱……應該都是這樣。任何輕浮、嬌媚、萎靡、淺薄、空泛、平庸、無聊、無病呻吟、沾染銅臭味、香艷和金粉氣之作,都是不能叫人稱道的。
——云龍遠飛駕,天馬自行空!西部散文家應有自己的藝術生命世界和藝術情感世界。
(史小溪:《延安文學》雜志副主編、副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名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