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族著名學者周鐘岳與云南耆宿對傳承“滇學”的貢獻

一

在十九世紀晚期到二十世紀初葉，即晚清到民國這一社會發生劇烈變革的歷史時期，云南出現了一批很具學術影響力的本土學者。著名的如滇中名士陳榮昌、李坤、袁嘉谷、秦光玉、方樹梅、王燦、繆爾紓；滇西的趙藩、周鐘岳、李根源、由云龍、趙式銘、李燮羲等人。盡管他們的籍貫不同，出身各異，年齡有長有次，經歷和成就存在差別，但又有許多共同點。從他們的人生軌跡來看，接受最早的讀書經驗來自傳統的私塾，讀四書五經和前賢詩文作為知識積累的初階。私塾之后進書院，師從名師窮通經史，專力為文，在國學方面打下堅實、深厚的基礎。科舉時代應試，陳榮昌考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袁嘉谷是清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經濟特科第一名，授翰林院編修；周鐘岳鄉試中解元；秦光玉、由云龍等人是舉人。書院改為高等學堂，這一批人多數都被派往日本留學或考察學務，接受了新型學科知識，擴大了學術研究的視野。其中有的人走上從政的道路，參加辛亥革命重九起義、護國起義，直到后來的抗日戰爭，都有卓越的功績被稱為仁人志士。還有一個共同點是都從事過教育工作，教書和擔任教育部門的領導職務。到了晚年都潛心于做學問、辦學校、參加文博圖書館事業，在搜集、整理地方文獻和弘揚“滇學”、培養人才方面，做出了顯著的成績，成為云南文化、教育史上重要的篇章。

這一批學人的學風嚴謹淳樸，又講求“經世致用”：不論他們的學術傳統和師承是滇西大理的李元陽、師范、王崧、趙藩，還是滇中的谷際岐、尹壯圖、錢灃、方玉潤、戴綱孫、戴淳、許印芳等，到了周鐘岳、袁嘉谷、秦光玉、方樹梅、由云龍，以及稍后的于乃義、方國瑜、徐嘉瑞、馬曜、宋文熙等這一代，在闡揚“滇學”、培養后學的實踐過程中，形成了一個融合新舊，繼往開來、形神兼具的云南本土學者群體。其中出類拔萃者代不乏人，除了近年已先后紀念的趙藩、李根源、袁嘉谷之外，不能不再說到這個群體中的又一位“領軍”人士周鐘岳。

二

周鐘岳(公元1876年——1955年)，字生甫，號惺庵，劍川人，白族。清光緒解元。日本弘文學院畢業，早稻田大學肄業。1907年回國致力于革命，任云南學務公所課長、兩級師范教務長，倡導并成立了云南最早的公共圖書館——云南圖書館。云南重九起義后，歷任軍都督府軍政部參事、秘書長等職。1912年任省教育司長、滇中視察使。1916年任四川督軍公署秘書長。1917年回滇，歷任靖國聯軍總司令部秘書長、代理省長、省長、鹽運史、內務司長、民政廳長、省務委員、內務廳長、通志館館長。1939年后，歷任國民政府內政部長、國府委員、考試院副院長、總統府咨政等職。新中國建立后，1953年被聘為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1954年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1955年3月29日病逝于昆明，享年80歲。

周鐘岳的一生，從滿清到民國，再到新中國，參加政治活動，擔任過許多要職，是云南人在民國時期到國民政府參政職務最高的官員，見證和參與了中國近現代史上發生的許多重大事件，為推動中國社會和文化的進步作出不懈的努力。由于他在青年時代在家鄉金華書院、大理西云書院讀書，24歲時又奉趙藩為宗師，后到日本留學，因而既有深厚的傳統文化淵源，又受到西方文化思想的熏陶，于文學、史志、教育、政論等方面都有成就。時人對他在這一領域的評價是：“精于書法和詩文，尤擅長公牘”；“文史兼擅，書藝絕倫。”

周鐘岳對云南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從他在弘揚“滇學”，重視教育這兩個方面的理念和事跡，可以看出他在云南文化、教育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三

從云南歷史上看，本省學者有重視地方文獻的傳統，整理文獻最力的，李元陽之后是師范、王崧，以及永昌(保山)的袁文典、袁文揆等人。到趙藩、周鐘岳、袁嘉谷、方樹梅等這一批學人形成的“滇學”群體，成為承前啟后的中堅。所謂“滇學”，實際就是云南文獻之學。因為民風淳厚，學風同樣樸實，治學嚴謹，不輕疑、不輕信，有樸學精神，這也是“滇學”的傳統。重視文獻的整理與傳播，具體工作就是編纂輯刻地方志和叢書。“主纂省志由滇人任其事者自李元陽始，自纂地方文獻并以個人之力刊行僅師范一人：系統地輯錄云南史料匯為一編行之久遠者王崧實為先導：大規模輯刻地方叢書者由趙藩首開其端”。周鐘岳參與編訂《云南叢書》和主持編纂《新纂云南通志》，這兩部文獻可稱為是云南文化史上兩套“煌煌巨著”。

《云南叢書》由趙藩、陳榮昌、由云龍、袁嘉谷、秦光玉、周鐘岳幾位耆宿先后主持編訂。已編印初編、二編共205種(已刻176種，未刻29種)1631卷又50冊(已刻1177卷又50冊，未刻454卷)。按經史子集分類，把滇籍學者和知名作家的主要著作都已收入其中。選擇精審，刻印成書的流傳到各省甚至國外，普遍受到學界好評。

《新纂云南通志》系民國二十年(公元1931年)由云南省主席龍云發起纂修，聘周鐘岳主持，并擔任云南通志館館長，由他選聘專家學者40余人擔任編纂分纂。待初稿完成，周鐘岳因公去重慶，又設審定委員會，交代由秦光玉主持定稿。到1943年7月全書編定完竣，龍云決定付印，后由盧漢主持督印。自1944年11月開始，到1949年12月印成。經費得云南人民企業公司撥巨款，約在“半開”20余萬元。校印事宜，成立新纂云南通志校印處，由梁書農負責。印刷由云南印刷廠承印，經理聶雨南。這一部新通志共264卷，分裝為140冊，只印刷了800部，多為圖書館購藏。

周鐘岳主持編纂的這部云南通志，與民國時期各省所修的通志比較而言。云南通志的優點和特色是：(1)體例分為紀、圖、表、考、傳，依性質和體裁分類，執簡駁繁若網在綱。(2)大事記由袁嘉谷精心撰寫，“從此云南有一部編年史可讀”。(3)天文氣象部分，打破歷來修志者只載分野、祥異的迷信紀錄，由陳一得以科學的眼光加以解釋。(4)地理考的山脈河流和疆域沿革，是經過張芷江、方國瑜的整理，不像舊志只作流水賬式的排列，(5)藝文考是方樹梅的手筆，較之阮志、岑志增加和修正的地方很多。(6)金石考是李根源、方國瑜的巨制。(7)傳的部分由秦光玉、方樹梅、趙星海、繆爾紓編撰。資料去取精審頗為充實，做到了“文省事增”。

周鐘岳作為主編，并非時下某些志書、出版物的“主編”單純是“掛名”。他本人是工詩能文的學者型官員，由于在中樞任職，又處于抗日戰爭時期和云南地方政府與中央矛盾重重的年代，不可能專職修志，但是他做到時時關心和選擇、配備好修志的“班子”，例如他為摯友李根源1941年編纂出版《永昌府文征》一書寫的《序》中說到：“予修《滇志》，累歲未成，今應印泉之囑序此書，益瞿然悚惕而不能自己也”。這種真實的心情流露，可視為他對修志責任心的一種體現。至于對編纂人員的選聘，他起用“滇學”群體中的全部耆宿，又培養了一批新的中青年學者，如于乃義、姜亮夫、夏光南、梁書農、張鳳歧、周鈞等，在周鐘岳、秦光玉的帶領下，歷經十八個寒暑，終于完成了“新中國建立以前，云南歷史上最大的一部官修志書，是云南文化史上的一部煌煌巨著”。

四

周鐘岳對云南的教育事業同樣十分關注。他當過教師，1907年從日本留學回國后，在昆明兩級師范學堂當教員，后又任教務長。又兼任云南學務公所課長。1912年37歲時，被委任為云南教育司司長。對從學校教學到行政管理，周鐘岳都可算是懂行的“業內人士”。他竭力主張創辦云南自己的大學，曾積極參與東陸大學(云南大學前身)的籌建，擔任該校董事。他還多次在學校開學和學生畢業會上演說，如1922年的《東陸大學開學演說詞》中說：“創辦這個東陸大學，實在是為我們云南計久遠也，實在是國家根本之圖。如果能逐漸發達，將來云南的文化，當與護國、護法兩役的武功一樣的。”1938年，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準備遷到云南，由北大校長蔣夢麟請翁文灝找周鐘岳，請他與省主席龍云協商并疏通各方，促成三校聯合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在昆明成立。

周鐘岳的教育思想是：“理論與應用不可偏廢”；“教育要注重實用”。他認為“中國人講究學問太偏于空文而疏于實用”，深感科舉時代“空文無實的積習”弊端影響較深。因而他主張“一方面保存我們的精神文明，一方面亟宜吸收西方的物質文明，這是大學宜注重實科的一個理由”：培養出的學生要“為社會服務，為國家盡力”，他的遠見卓識，終于在1946年由他的門生于氏兄弟(乃仁、乃義)創辦的五華文理學院，得到貫徹和實現。

五華文理學院(簡稱五華學院)，是二十世紀40年代后期云南四所高等院校之一(另外三所是云南大學、昆明師范學院、省立英語專科學校)。學院創立的背景有繼承明清五華書院、經正書院、國學專修館“文脈”的因素，由周鐘岳、李根源、由云龍、秦光玉等老一輩耆宿籌劃，于氏兄弟捐出家產及在香港貿易機構中的大部分資金作為經費；云南省政府支持，將翠湖原省參議會舊址撥交學院作院址(另有龍翔街一處校址)。1944年籌備。1945年董事會成立。周鐘岳親任董事長，李根源為名譽董事長，副董事長由云龍、秦光玉；常務董事：李國清、周潤蒼、李埏、李東平、張鳳歧、曹鐘瑜、于乃仁、于乃義。董事：阮肇昌、秦瓚、繆爾紓、李希泌。院長于乃仁，教務長于乃義。從這份名單可以看出他們之間有師承關系和“滇學”的傳統。例如于乃義(公元1915年——1980年)，字仲直，1932年17歲時進入云南省立昆華圖書館(省圖書館前身)為館員，師從袁嘉谷、秦光玉、方樹梅、陳古逸，是館長秦光玉的得力助手。袁嘉谷在東陸大學任教，于乃義經常隨侍、記錄袁老的講課稿。又參加編校《石屏縣志》、《滇詩叢錄》的征集、編訂、抄校。在秦、袁兩老的直接指導下，刻苦鉆研，成為博學多識，治學嚴謹的古籍整理、圖書館學專家。周鐘岳主持云南通志館，于乃義任編纂，參與編輯《新纂云南通志》、《續云南備征志》、《滇文叢錄》、《騰沖縣志》，后又參與編輯《永昌府文征》、《云南叢書》、《云南史地叢考》等專書。1941年袁嘉谷的次子袁丕佑任云南省政府秘書長，慕于他的才學，延聘他為省政府秘書。由于這幾層關系，周鐘岳放心讓于乃義承擔《新纂云南通志》的全盤編輯、聯絡、協調、出版工作，以及五華學院的辦學宗旨，課程設置，教師選聘等校務，周鐘岳與董事會的成員，對于乃義的舉措也予以信任和支持。

周鐘岳當五華學院董事長也非“掛名”，而是竭心盡力為學院“解難”。私立大學要經國民政府教育部批準立案，才能招生辦學。申辦的條件是嚴格的。諸如校舍的規模、經費的數額和來源、教師中的教授人數比例和資歷、系別專業的設置等等，都有硬性規定。所有申報材料都要經過核實。“立案”是一道“關口”。1947年就由院長于乃仁準備好全部申報材料，往返南京、昆明多次。當時周鐘岳還在考試院副院長任內，由他親自在南京奔走，教育部才準予立案：校名定為“五華文理學院”，設立中文、外語、歷史、物理、地質五個系和原有的人文科學研究生班及先修班保留。周鐘岳1948年從南京返昆明休養時，盡管年過七旬，身體虛弱，他還是到學院給學生講過一次國學課。筆者當年在研究班肄業，曾與同班同學楊映光(已故)、王堡(后為新疆大學中文系教授)等四、五人去翠湖北路先生坡周鐘岳的寓所拜訪，受到接見。他身著陰丹士林布長衫，外披一件深色大氅，頭戴風帽，長髯飄逸，面容清癯，是一位慈祥、沒有“官派”的長者。他用劍川話詢問我們的學業情況，并給予勉勵，我們如沐春風倍感親切，也說明牠對青年學子的關心。

五華學院有傳承“滇學”的環境和條件。聘請的教師多數是名流碩彥、飽學鴻儒。如專任教授錢穆是研究班的導師，主講《中國思想文化史》，聯大復員北平，他未回北大而是留在昆明。諸祖耿是章太炎的高足、李根源任云貴監察使時的秘書，講授《古文辭類纂》。孫海波是文字學家：李源澄是川大歷史系教授、靈巖書院院長。馮翰高是嶺南大學畢業，在美國駐昆明領事館新聞處任職，用英語講授《莎氏樂府本事》，每周由他主持一次《西洋音樂欣賞》。“滇學”群體中的耆宿繆爾紓講《論語》，由云龍講《清史綱要》，王燦講《政治學》；于乃仁講《書法》，于乃義上《各體文習作課》。從云南大學請來兼課的劉文典講《荀子》，方國瑜講《目錄學》。中文系成立后由李東平任系主任，講《中國文學史》，馬子華則是研究班文學組的輔導教師。師院的羅庸、周鈞等都來開過課程。

外語和理科的教師陣容也很強。譚錫疇是地質學家，在五華系專任教授、地質系主任。何衍浚、凌達揚、繆鸞和、李埏、李國清、顧建中、張燮、李為衡、李楷、陳宗仁、郭海峰、邵子博、郭玉書等，都是云大、師院的名師，為五華學院的教學都作出過貢獻。

五華學院的學術空氣比較濃厚，曾長期在翠湖省圖書館舉辦學術講座；出版《五華月刊》、《人文周刊》、《圖書周刊》；在報紙上辟有《文瀾》、《文史》等專刊。學院圖書館稱“懷清圖書館”，文史哲古籍有三萬多冊；院址又與省圖書館相鄰，師生利用該館藏書非常方便。在校學生多來自州縣，讀書刻苦用功，生活儉樸。從學風和教學質量看，與國立大學相比并不遜色。院方按照周鐘岳、袁嘉谷、秦光玉等老一輩的辦學理念，重視人文科學，也要兼顧應用科學，擬定了興辦實業和學生實踐基地的詳細規劃。由于1948年之后的社會時局動蕩，維護正常的教學秩序都不容易，“潛心治學”更難實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私立學校一律停辦，五華學院于1951年在“全國院系調整”中“奉命”結束，學生分別并人云南大學和昆明師范學院繼續完成學業。圖書館藏書全部移交省圖書館。

五華文理學院從開辦到結束，在校學生共計2321人。據1996年校友會統計，在有聯系的200多位校友中，被評為教授、研究員、高級工程師，以及在黨政機關擔任廳(局)以上領導干部的共79人，占40％：其他校友普遍具有中級以上職稱，在不同崗位作出貢獻。

五

周鐘岳的成就和貢獻是多方面的，本文只說到他在傳承“滇學”中的地位和影響，以及他為推動云南現代教育事業發展所做的努力和實踐。由于二十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的“政治運動”不斷，“滇學”中斷，不少正直的學人歷經坎坷。一直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之后，再經過時間的沉淀和實踐的檢驗，中華民族敬老尊賢的優良文化傳統才得到恢復，“滇學”遺風也為學界重新認識和肯定，當年秉承“格致誠下，修齊治平”(五華院訓)為理念的耆宿，多數先后被聘為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周鐘岳于1954年聘為館員；由云龍還是文史館1953年籌備建館時的主任委員；方樹梅、梁之相、夏光南、聶體仁、繆爾紓、李士厚、馬子華、李東平、王樵等，都是當年以周鐘岳為首的云南知識分子群體中的志同道合者。屬于晚輩的館員雷聲普、李瑞則是五華學院的學生，后到云南大學完成學業。未被聘為館員的于乃義、宋文熙等人，在省圖書館供職，或在省社科院文獻研究所點校古籍，他們的學養和詩文著作同樣為學術界景仰和稱贊。分散在三迤的后學就更多了，如保山的張力、臨滄的王儒昌等，在當地都是知名的文史學者，都受業于五華，成就于詩文。三代學人到了晚年仍是“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

以周鐘岳為總纂，凝結著“滇學”耆宿群體心血結晶的《新纂云南通志》，“塵封”半個多世紀之后，經后學點校，2007年3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媒體稱其為：“是一部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大型地方百科全書”；“是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精品世著，它的整理出版必將產生巨大影響。”但是，當后學在“享用”著這份沉甸甸的“文化遺產”時，又有多少人了解這一批云南本土學人走過的坎坷途程，以及他們在治學和為人方面堪稱楷模的艱辛?

“盛世重耆舊，文史資研討”。云南省文史研究館2007年開展“歷史文化名人——周鐘岳學術研究活動”。緬懷先賢，激勵后學，這是繼承、弘揚云南優秀歷史文化傳統的實際行動：也應看做是重新審視“滇學”，賦予新的內容的一次良機：對繼承良好學風，促進云南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建設，將會起到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