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大理,已是子夜。
黑漆漆的天空擲來墨汁般的壓力,欲將我的視線,還有停車場里的燈光,合圍在隱匿著幽深、蠱惑及神秘的氛圍中。即使先前在奔赴大理的路上,大巴用轉動的車輪丈量黑夜,左傾右斜,晃得我難以入眠,黑黝黝的意識合圍,也沒有停滯的意思。合圍,本質上是一種覆蓋,就像泥土對種子的覆蓋一樣。覆蓋之中,盡是昔日云南下關,今日大理的情形在孕育、繁殖、生長,短夢似地一場接了一場在我的腦海里跑著。大理,你應該長成一個中年人了吧?你可知道,在記憶里,我已整整陪伴你二十四年了。
終于有微弱的黎明光線,汩汩地淌進灰蒙蒙的天空,薄薄的藍色,眸子一樣閃爍。黑夜總是在黎明的成熟中,凋萎成飄逸的弧線,隨風而去。我在光明的延伸中走下汽車。在大理的街上行走,清晨的朝陽,特別有物質感,特別的豐饒,像一把巨大無形的梳子,細細梳理點蒼山的重巒疊嶂,刻畫有大理年輪的一幢幢高樓,街道兩旁綠意渲染的樹葉,清潔工人忙碌的身影,擦肩而過的白族行人,我身上布滿了勞頓的倦色,還有隔離快慢車道那脹滿了欲望、滄桑、感嘆、自信、艱辛、期盼和嘈雜氣息的柵欄。陽光梳理一次,物質蘊藏的活力就得到一次鼓動,再梳理一次,活力就會躍出樓宇,躍出地面,躍出洱海,躍出中和寺茂密的樹林,躍出鋼筋、混凝土、玻璃、塑料、電纜、化纖、餌塊、山茶花和一切物質性的實體,聚成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能量,在膨脹中瘋長,并以類似“蠱”的形式,牽住我的心,催熟了我的情感元素。站在建設路上,心里呼喚著記憶中的下關名字,比對著記憶中的下關和現在映入我眼簾的大理市的差異。白墻青瓦下斑駁的朱漆木柱上,該有一只古老的掛鐘;洞開的木門里,該有沱茶或者是乳扇飄香的氣息;“走馬轉閣樓”上,該有竹笛抑或月琴吹出旖旎的土風。如今,在構建與瓦解的意象交替里,它們已經被擠到了城市的邊緣,蔓延在了點蒼山的山腰上,焦慮而酸楚。破與立的瞬間,“亞洲文化十字路口的古都”面貌,正被現代城市的喧嘩和累贅,逐一雕鏤抑或吞噬,除了傳說中的點蒼山仍然年輕之外。節律被時光像念珠一樣緩緩扳動,在我的身上撕開了一條口子,窺見蓄謀已久的激情,從記憶與現實反差的情形里,徐徐蘇醒。
我十分懷疑,皺折般疊置的激情,能否在蘇醒的膨脹過程里,沿了我眼光鋪就的道路,穿越大理不緊不慢的生活節奏,還有梭織往來的景象,次第舒展開來。途經路旁的一個花卉市場,忙碌的交易一下子就像燃燒的火焰那樣闖進我的眼框,營營一片。許多尚未綻放開來的黃色菊花和紅玫瑰,被一捆一捆地堆放在人行道上,凄楚可憐。在我的想象里,它們本應該盛開在低墻或者籬笆后面那一片陽光璀璨的泥土里,隨風搖曳。殘留在花上的芬芳和泥土的清新氣息,撲鼻而來,分明得很,只可惜這濃郁的氣息,很快就被汽車和人流所掀起的塵埃淹沒,無影無蹤了。我不知道這樣的情形,是否是寓意了大理的質樸氣息,正在被越來越濃密的金融味道,以及城市越來越盛行的波西米亞風格合圍掩蓋的一個征兆呢?我還能夠尋覓到唐宋時期,在大理建立的南詔政權和大理國的痕跡嗎?菊花也好,玫瑰也罷,都是時間的瞬間凝固,倘若反映的內容風馬牛不相及,硬生生地將其捆在一堆,除了泄露出人為意識干預的痕跡外,絲毫也沒有彰顯出物的靈性與人的靈性的附著和交融味道。
走在大理的街上,就像是在閱讀一本神話故事,每邁動一次腳步,就像是在翻動一張書頁。甚至,遠處點蒼山上密布的經太陽一照射就明晃晃的房子;雖然被高樓阻斷了視線,但仍能夠想見的洱海掀起的一個個碧波;道路上白族崇尚的紅白分明的服飾在人流里浮現的爽悅;綻放在路旁或者庭院里的姹紫嫣紅的杜鵑花;能夠消融江南柔美北方剛烈的民族語言;以及彌漫在大理一條條胡同里的揉餌塊的誘人氣息,都像是這本書里因了翻動而不停跳躍的文字。不經意間便把大理民間的創世、圖騰、太陽、九隆神話。起源已難稽考的白族洞經音樂散發的宋詞章句、調牌、曲譜遺韻的古色古香滋味,“以死勤事者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的本主崇拜的精髓,還有外觀整齊、莊重、軒昂、大方的白族民居的隱秘意境,統統泄露,在我蕩漾的腦海里飄來飄去,好不愜意。以激情的逶迤作為尺度,我才有了機會丈量大理的文化底蘊。
丈量是從大理一中開始的。因為放暑假,校園里幽靜安詳,除了正午灑滿的陽光還在燦爛之外。大理一中注定了是一個驛站。學生們在這里搭上一條書本做成的渡船,從知識的殿堂出發,過渡到未來輝煌人生旅途的某個切口,然后把大理的文化弘揚承傳。現在,這些學生們或許正在家里用辛勞與灼熱的情感,細細擦拭著他們手中的槳櫓,準備在新的學期里,繼續揮槳前行。校園內外的行道樹,淺色的圍墻,遠處十字街口美麗的花壇,沒有一絲厭倦神色的路人和甚至是悠閑地晃蕩在路上的小狗,都給我遞來了一種女性特有的陰柔美感,還有類似于孔子在一片杏林下給弟子們傳授知識時的那種清香味。可以有無數隨機的選擇,然而冥冥之中的日程安排,卻落在了這所學校的門口。我慶幸自己能夠在這個特定的環境里,突然透過物象起伏不定的游走紋路里所隱含的玄機,瞥見類似于彩花石或者水花石質感般的大理肌膚上的色澤中,盡是柔性和諧的文化成分。這些清香的氣息元素,感覺像是突然調整了結構,以格外旺盛和銳不可擋的理性,形成了大理的一種文化方向,這就是歷史名人的誕生,比如曾“牧羊山中”的段思平。段思平以“減爾稅糧半,寬爾徭役三載”為號召,獲得廣大奴隸、農奴的響應,又以“赦徭役”為條件,取得滇東三十七部的支持,于公元937年2月舉行起義,奪取羊苴咩城(今大理城),滅大義寧國,建立大理國。在他的帶領下,白族人的勞作,就變成了非凡的文化創造,諸如包括大理國時期的《張勝溫畫卷》在內的人文鼎盛的“文獻名邦”的形成。我想,類似于“蠱”的誘惑,還有大理今天不可思議的生長力,就是來自于此的。
觀覽需要坐看,時間越長越好——可以退思,可以幻想,可以憧憬,我可惜沒有太多的時間坐下來,而是馬不停蹄。邏輯的慣性,總是把流淌這個詞匯同水捆綁在一起。剔除邏輯的骨骼,剩下的,就是由迂腐釀制的激素,曾經一遍一遍催生的呈現出雜蕪狀態的經驗皮毛。得出這樣的感覺,就是在我身體一如流淌的水那般的走馬觀花中。太陽光繼續把它籠罩之下的所有物質,都以加重分量、加重顏色的方式進行著分類。起伏的山巒由近到遠呈現出翠綠,青藍和灰蒙蒙的色澤秩序,在地里用鋤頭掘呀掘的,在路上背了籮筐走呀走的人,都是屬于銅質的顏色。在顏色的勾勒中,大理倍加絢爛,宛如一位婀娜豐韻的少婦,你說美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