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園的東北隅,有一清新雅致的去處,我們稱為“白花園”。也許是秋冬季的關系,園中花少草多,竟像百草園了。小橋,溪水,亭榭錯落有致,緊湊卻不繁雜。滿眼的翠綠,一樹的陰涼,卻與空曠的校園格格不入,仿佛一下充實了茫然的雙眼,心為之一顫。
園中小徑多穿插在草地之中,草地中稀拉地臥著些石塊,竟成了讀書的好去處。亭中也不寂寞,密密地堆著些書包,它們你靠著我,我偎著你,花花綠綠竟與周圍渾然一體,成了另一道風景。園中草木數水邊最興盛,熱熱鬧鬧簇在一起,隨著小溪水蔓延開來,水中露出魚肚白的石頭,水面偶爾飄著幾葉,定眼一看,水下竟有幾只小魚悠閑地吹著泡泡。靜坐水邊,讓我產生一時的恍惚,仿佛坐在外婆家門前青石板上,眼前的也不是小水潭,卻是老家門前那一帶溪水,長年清澈見底,流水淙淙。
在我的記憶里,老外婆家門前的小溪和外婆一樣古遠,和周圍長滿青苔的土房一樣老朽。我外婆出生時,它在那里。我媽媽出生了,它依舊流著。我長大了,問它這樣流著,是要去哪里?它沒有回答,依舊故我。離外婆家不遠,水邊有一塊石碑,是洗衣玩水的好去處。這被溪水年復一年沖刷的石碑上,依稀可見“節婦”二字。誰人想見,久遠的以前,我的一位祖先用她的青春甚至生命換來的榮譽竟成了河邊一塊光滑的洗衣板!
在一些年來,新房如春芽般急不可耐地破土而出,不斷有人搬出舊區。舊區幾乎荒廢,青苔幾乎爬滿房子外墻。園中雜草繁茂,沒人卻不寂寞,蚱蜢、青蛙甚至蛇也是尋常物。對年幼的我而言,卻是極佳的去處。每進一間房,每打開一個抽屜,都成了我奇妙的探險。膽戰心驚,卻樂此不疲。最愛看階畔初放的不知名野花,那種嬌羞脈脈的風韻,那種渾然無知的靜謐,散發著生命的感動!我喜歡夕陽把我的影子描在陰潮的臺階上,孤獨且滄桑。媽媽說我從小就是一個喜歡自說自話的孤僻小孩。她怎么知道呢?我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陪伴,我有很多話想說,而它們永遠等著我,盼著我長大,看著我離家越來越遠,總有種宿命的味道。
你聽見了嗎?風中呻吟的老屋,野草叢生的正堂中原木色的祭桌,門前兩人環抱的老梨樹,它們在講述著十年甚至百年的故事。我是個愛聽故事的小孩,所以從不缺席。他們身上每一道裂痕,都是老外婆混濁的淚水。我三歲的時候,外婆就躺在奇怪的大木盒里了。媽媽哭倒在內堂的大木門上,門嘎吱嘎吱地在長廊中回響。數不清的長腿在我身邊從左到右,從內堂到大廳,腳步沉重,每一聲都清晰地踏在我心上。我慌了,想走到媽媽身邊,卻發現怎么也走不到。我抬頭看著墻上與媽媽酷似的外婆的臉,那感覺是什么呢?好像是老了的媽媽在哭。我傷心的哭了,因為媽媽老了。
后來我告訴了媽媽,媽媽笑我傻。我知道不是的,是外婆也是媽媽在哭。外婆死后,我還是會經常去舅舅家,雖然舅舅早就搬到新區了,雖然外婆已經不在了,但是我還是喜歡到老屋里,還是喜歡跟別人說:“我是去外婆家度假”。大人們也曾試圖改變我的說法,我仍然堅持。外婆是誰?外婆是土構木架的老屋,外婆是河邊的“節婦”牌匾……
如果萬物皆有靈,如果世上真有靈魂,能探知其中奧秘的也只有敏感的孩童了。年齡愈大,見聞知識愈多,離真正的童心就愈遠。當年的童心之趣,在而今卻只是一些科學名詞,一些習以為常的熟慣之物。小時盼望長大,長大了,卻懷念兒時的浪漫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