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堅守年華

再次接到父親的電話時，母親已經康復出院了，只是我的心里依然充滿內疚。這些年母親的關節炎病犯得一次比一次嚴重，而我為了自己的理想卻一年比一年離她更遙遠，或許我能回報母愛就只有對她那深切的想念了。

母親那些辛酸的歲月如同電影的片段一樣在我腦中不斷浮現……

我九歲時，上三年級，那年父母親離婚了。爸決定搬出去，他忙碌地收拾他的東西，我在一旁不停地哭，但我知道我的淚流得再多也動搖不了爸爸的決定，我沒有媽那樣冷靜，我開始了激烈的思想斗爭，我恨爸了，從那天起。

當爸搬出他的最后一包行李時，他撫摸我的頭，叮囑我要好好讀書，不要悲傷，要聽媽媽的話。我不回答他，他起身轉身就走，我順手抓起一顆石頭拋向他的頭，鮮血流了下來，但爸沒有回頭看我，向前走了。

從此，這個并不寬大但足夠容下三個人的房子就只剩下我和媽媽。不知是媽怕我難過，還是我怕媽難過，我們誰也不再提起爸。經常給我講故事的媽媽變得有些沉默，我很想聽故事但不敢向媽媽提這個愿望，每次都只是靜靜地坐著。晚上我和媽躺在床上也如此，我看見媽媽經常睜著眼對天花板發呆，我聽見媽媽的心跳聲，我好想和媽媽聊聊天，但不敢開口，我不敢打擾媽媽的思緒。寂靜的夜，我假裝自己已經睡著，慢慢地我也變得沉默了。

六年級那年，我們全班要去春游，因為目的地較遠，并且是到水邊，所以一定要有家長簽字才可以去。同學們都激動不已，而我卻在教室的一角偷偷流淚，我羨慕同學們將有爸爸來簽字，而我，媽媽不認識字，爸爸在另外一個城市，過著一種和我不相干的生活，我幾乎忘記這個人的存在了。這時老師覺察到我在哭泣，便問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的，我肚子疼想上廁所，我回答老師。全班同學和老師都笑了，我沖出教室，對著天空大哭……

回到家，媽媽一眼就看出我有心事，但任她怎么問我也不說出來，我知道這次媽媽真的做不到，為了她心愛的寶貝女兒她也做不到了，因為媽媽不識字，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所以我不敢告訴媽媽是怎么回事，媽著急了，就直接跑到學校問老師，其實我不愿意，只是力氣太小拉不回母親。

媽媽知道學校要組織去春游，老師也知道我是單親的孩子了。

媽媽牽著我冰冷的小手回家，我們一路沉默，我好想知道媽心里在想什么，她會不會是想到爸呢？會不會是想到有一個男人可以依靠的幸福，還是想到其他呢？走到家了，媽急忙地找出我的作業本，問我她的名字怎么寫?我工工整整地把媽媽的名字寫在作業本上，媽媽很吃力的樣子學著我寫，一筆一筆，一畫一畫，媽媽會寫了，而且寫得很漂亮。我的淚滴在媽媽的名字上，晶瑩又透明。而媽媽卻笑了，笑得那樣地燦爛。

家長簽字那天，所有同學都是爸爸來，只有我一人是媽媽來，我不是不情愿，只是心太酸、太疼。淚水在我雙眼滾動，不是因為委屈而是覺得自己太驕傲，媽媽是那樣的偉大!春游回來我寫了一首《歌頌母親》的詩歌，在學校廣播室里被連續播送了好幾天。

多少年，媽媽就一直這樣，做了女人做到的事情，也做了應該是男人做的事情。做了媽媽，又做了爸爸，給我母愛，也填補我缺口里的父愛。讓我和其他孩子一樣不愁吃，不愁穿，不缺任何一種關愛。在幸福中我一路走過小學和中學，最終跨入了大學的門坎。

大一寒假，我回家過年，在情人節那天我特地跑到城里給媽媽買了一束玫瑰花，當我捧著艷麗的玫瑰花進家門時，媽媽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花，居然問我這是不是可以煮吃的菜，貴不貴？還自言自語地說這種菜花不僅美麗，芳香帶著有刺會不會好吃呀？我哭笑不得，心也酸到快要崩潰。一個已經走過人生三分之二歲月的女人居然沒有收過玫瑰花，更可憐的是居然不知道玫瑰花是什么東西。試想當年媽媽嫁給爸爸時到底有沒有收到什么代表愛的禮物呢？連一朵玫瑰花都沒有收到過又怎能愿意嫁給爸爸？怎能又愿意看爸爸的每一個眼神，聽爸爸的每一句話，寬容爸爸的每一次錯誤，成全爸爸的每一種選擇呢？甚至愿意孤單寡守這么多年!

看著玫瑰花，我希望媽媽能像玫瑰那樣變得多情些，不再孤單靜候一個早已拋棄自己的男人。可我知道媽媽不會，她的愛永遠是純凈，是堅守。天下能有幾個像她這樣癡傻，15歲結婚，17歲為人母，26歲被丈夫拋棄，往后的歲月一個人支撐家庭的重任也從不流淚，面對生活也從不認輸。只靠耕田種地也供女兒上小學，中學和大學，一個文盲的農村婦女做到如此賢慧與堅忍，怎么不讓人喟嘆和動容？就在我常想媽媽這一生的經歷時，家里終于走進了一個我夢里熟悉但現實中卻很陌生的男人。“爸，請坐”。出于禮貌，出于我已經是一名大學生，我還是和這個男人講話了。而媽媽在沏茶時，手不停地顫抖，臉上卻掛著我多年未見的喜悅。我不懂媽媽為什么對傷害自己的男人竟然一點怨恨也沒有，甚至歡迎他的回來，我出門了，讓他們自己聊。

待我再進家門時已經是黃昏了，我看見他們都喜笑顏開，還有一桌豐盛的晚餐。吃飯時，我沒有多看爸爸一眼，盡管他不停地給我夾菜，我只是看我的媽媽，落日余暉透過窗子映在她的臉上，那么燦爛。此時母親像個少女一樣羞澀地問我如果爸爸搬回來住我愿不愿意？真有些可笑，每次要減少和增加家庭成員都會問我，但又卻從不因我的感受而變成我想要的那種局面。反正這個家不是我主宰，我草草地回答，看見媽媽有些失望，我便馬上后悔了，我怕媽媽傷心難過，從小到大我都那么聽媽媽的話，做媽媽的乖女兒，我永遠希望媽媽快樂。“媽媽，對不起，請你別傷心”，我在心里暗自祈禱。

如我所料，如爸爸媽媽所愿，爸爸又搬回這個家了，這個家原本就是他的，原本就是媽所操控，怎能會因為我的感受而不同呢？爸爸這次回來可能不再走了，因為他曾經選擇的那個女人在一場車禍中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十多年來，一直冷冷清清的這個家突然增加了一個男人，使我變得很不習慣，就像當年我們被遺棄那樣我是多么地不習慣。面對同樣的人，有同樣的感受，不一樣的只是爸媽都變老了，我變高了。爸爸搬行李回來我不再像他搬出去時抓石頭打他了，我想連媽都可以原諒他，我還不能嗎？母親的愛情空白了這么多年都可以忍受，我缺口里的父愛又算得了什么？我一直這樣說服自己接受這個遺失了多年的父親，但每次面對爸爸時，心里總是好像隔著一片海洋，我不知道母親的心里是否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