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論書

(1)

朋友說書法的欣賞是種形容詞之間微妙關系的判斷，我卻認為是一種態勢!

唐人形容衛夫人書法如仙女登臺，紅蓮映水，端的看不到行跡，也真是浪漫，在書法的具象與想象的具象之間，分明存在著抽象，卻摸不著。中國書法在語意朦朧的審美體系里存活了兩千年，原先以為這個審美體系是直的，接著以為是曲的，慢慢才感覺這個審美體系是“水勢”的，是上有源頭，下有歸宿的“水勢”，是闡發妙微，動靜中和的“水勢”，“是萬般柔中柔萬般，倏忽猛蛟翻千船”的“水勢”。

難怪米元章視落水的《蘭亭序》為至寶，字愈漫漶，眼愈老花，方夠味道。

(2)

唐人外在拘謹內心松弛，宋人外在松弛內心拘謹。

黃魯直草書絹本《劉夢得竹枝詞卷》似側臥勾畫出的，松懶無比，山谷不可謂不瀟灑，卻在心性上無法肖得唐人，飛動灑脫中游世相貌陡生。山谷精于禪宗，是為得益于禪宗，得害亦在禪宗。

顏魯公《仙壇記》被傅青主定為“去俗”妙帖，卻只能醫字不能醫心。可嘆，書法中的大忌鮮有敢闖的，有膽有略手上有活的又有幾人?可惜世間的傅青主，“俗”之一字無藥可救。

俗在不俗處，不俗在俗處當是老聃意味!

(3)

喜歡米襄陽的唱反調，天真超逸，絕無僅有，用《世說新語》里王獻之的話就是：“時人哪得知?”獨樹一幟，毫不客氣。

米襄陽實在是子敬的知音，所謂行檢無暇，而有高才妙致，禮讓處，君子風氣十足，他們的字，有五陵少年的俊俏瀟灑卻絲毫不染紈绔氣，亦有好勝挺拔的風味又止于謙謙，氤氳其間，張揚快活。

他說自己在刷字，好似鴻爪的倉促，雪泥的跡痕。

(4)

上巳節好像已經淡出我們的文化視野了。

上巳節更屬于晉唐的人，更屬于王羲之，都說斷層和斷種的厲害，那時的只言片語，只剩下文化信息與資料的功能了，黑白世界的線條與點塊，不因為來者不屢而依舊燦爛，燦爛的東西還是燦爛，屬于眼神深處的東西，顯微多少萬倍也不頂用。

孫過庭認為王氏寫《樂毅》而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戒誓，情拘志慘。孫的確屬于會猜的人，絕非“緣情派”，倒是其“猜”，舍了書法的神韻。

(5)

燕子曾經在我家的陽臺上筑巢，后來陽臺的中央裂開一條縫，燕子再也沒回來過。

好久好久沒欣賞到如燕子滑翔時的那種書法了，不過是在成堆的印刷品與現場的表演里確定書法是多么象征東方文化，到后來也只是象征罷了。任何一種成型的藝術若被一個固定的喻體所束縛的話，美不過是骨子外的東西而已。

后來白蕉的字讓我回憶起童年燕子來回的點滴了，好像一個落魄的貴族于春暮游蕩在郊外，內心飛翔起清冽的碧草溪水，短暫得如夢一樣。顯然白蕉不屬于近世的，他的美如蜉蝣一樣短命。

落魄貴族的結局是浪人，絕不是乞丐，書法卻相反。

(6)

春風早慧的屬于詩，老而彌堅的才是書。

小時候習《九成宮髓泉銘》，喜歡其構字姿態，清秀好比江南新柳，是如祝枝山二十出頭名動江左，英姿生發，二十年后沉淪俗世，不可自拔。清秀柔軟的東西原經不住歲月折騰，唯是心眼里的一枚金針，觸動些風流繚繞，纏綿年華。說到底詬病趙松雪的實不在于他的字，也不在于他的心，塵世擠壓后，安有一顆完美無瑕的種子?

千年老藤的走向是死蛇掛樹，煞風景極了。“寧拙勿巧”的警言原非出自技術層面，卻讓后來一大批書者進入了故作姿態的深沉老辣．實在急功近利得厲害。

(7)

幾為董文敏《畫禪室隨筆》所誤，逸氣平穩兼顧，貌似出境，實則入境。

清初學董風氣大盛，久之帖學遂萎靡不振，清朝人重新開始確認碑體的美，是不成熟的線條與刻匠留下的天真流露的東西，然發展至后期又病在碑體之中，視帖學為柔弱女氣，沒有鋒芒銳利風骨的東西。

康有為的書法實在不經看，無論他的《廣藝舟雙楫》多么賦有雄辯，不過是辯在辯中，全然已無書法作為一種獨立藝術形態的質感，用學說來代替質感是滿腹經綸到“無治之朽”，經學亦隨他所敗。

(8)

項穆中正，包世臣偶見瑰麗。

書法自鐘王之后，遂有了偏倚，窮盡之窮，無非是囿于標準了。形而上的東西談多了，諸藝遂成一統，形式上倒更接近道家的不藝不樂，精神層面則流于儒家諸弊，良莠難分。

渴望下筆即書的境況，無論好壞，又恐法度從中間溜走，無淵無源，所謂葉子上的露水也來自銀河迢迢，無歸宿的東西浪漫氣息反而不如有歸宿的。大致是年歲里幡然領悟的，與對與錯無關。

(9)

楊風子和徐文長屬于異類，懷素和張旭則更是異類中的異類。

如果說蘇、歐、顏、柳等等諸人屬于月色陰晴圓缺的譬喻的話，那么以上幾個則屬于“月食型”的書家，他們不在美這個系列，而在奇跡這個系列，所謂奇跡自然是不可琢磨的，尋他們的法則，和緣木求魚的差別不大。《自敘帖》歐洲人看了說這是他們的抽象派，然后驚訝于草書中劃出的線條以及征服紙面的魅力，似青原惟信禪師所云：“三十年前未參禪，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稍有入境時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東西方之間的世界觀取向，細微中可見。

(10)

虞山的幾百年是文化密度稠厚的幾百年。

那天給幾個朋友看了張胡問遂的七言行書，秀麗江的江南的樣貌終究還是讓他們傾羨，胡的字是大明王朝的字，娟曼細好，不爭不奪，我也喜歡胡問遂的字，有藏書人家的氣息，字在字內是好看，字在字外是修身養性。

也許翩若驚鴻游龍的不僅僅只是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