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法國人杜桑最近在中國有些熱,已經聽見好幾個小資開口閉口都是杜桑、杜桑什么的。杜桑是西方后現代的鼻祖,他的高論簡單說就是“生活就是藝術”,生活比藝術更重要。最近出版了本《杜尚訪談錄》(杜桑,又譯為杜尚),中國的藝術追星族隨便翻翻,就跟著說起什么“生活就是藝術”來了,好像中國人生活不藝術了幾千年,忽然才由杜桑先生告訴了他們一個常識式的真理,吃飽喝足小康中產之后,生活就要藝術起來了。其實在中國,生活不是藝術,不是溫良恭儉讓的繪畫繡花,而是革命暴動,不過是最近100多年的事情。在這種生活就是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中成長起來,又對傳統中國的生活世界沒有什么記憶的當代人來說,杜桑是一個先鋒,許多藝術家就都學著把日用品、把生活本身藝術化。杜桑把小便池藝術化,是對現代藝術的諷刺,效尤的藝術家們取消了諷刺和戲仿,直接把生活作為藝術來對待,令杜桑苦笑,但生活就是藝術卻是不錯的,尤其在中國,生活就是藝術,世間一切皆詩這種看法最終令中國玩物喪志、導致八國聯軍殺進來的噩夢,只要氣候稍微合適,就會舊病復發。
在西方,杜桑是經典的先鋒派。但在中國,一個杜桑其實只是復古。說今日中國真正有價值的先鋒派方向是復古,以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為“魚躍龍門”的中國先鋒派聽不懂,但我自鳴得意。中國自古以來講究“天人合一”。天,可以理解為自然,也可以理解為人創造的你不能選擇的“被拋進去的”生活世界,人,可以理解人和人的語言世界,遼闊啦,詩歌、繪畫、音樂、戲劇、技術、數理化都是。天人合一,就是人創造的生活世界和自然是“一”而不是二,它與自然的關系是合而不是分。這決不是“加州別墅”的設計者以為的在玻璃外面搞點剃個小平頭的草坪什么的弱智。我舉點例子,恐怕要比杜桑的小便池更有意思。我在一本故宮的畫冊里看到皇帝用的馬桶,是景泰藍的。在杜桑先生,小便池要放到博物館里,才有藝術品的身份,而且,這還是驚世駭俗的“藝術革命”。在我看來,在沒有博物館的古代中國,景泰藍這個工藝,它就是一個博物館的概念,普通的生活器皿,經過景泰藍的“劃線站隊”,它就成為藝術品,但其實用性并沒有消失。老杜的小便池放到博物館里面去,成為作品,但其實用性也被革命掉了,它只是一個戲仿符號,而且說老實話,還是很難看,只有經過堅硬的“藝術理論”考試的博士,才有本事把這個撒尿的搪瓷槽看成藝術品。老杜只是玩了一個觀念,一個看世界的新眼光。玩的就是皇帝的新衣,傻A們從此再也不敢隨便小便,在博物館的衛生間解褲襠的時候總要沉思一下這便與那便的不同,因此小便失禁。杜桑是一個西方思想家,他的聰明在于,他把思想訴諸行為、過程、體驗,把現成品的安裝位置改變了一下,就啟發了一場革命。也許景泰藍的例子太文化了些,景泰藍我其實不喜歡,太文化太高雅太精致了,像博物館一樣呆板,蹲在景泰藍馬桶上我恐怕會便秘。有一次我在云南一個小鎮買到一個可以用來刮土豆泥藕泥的刮子,這個刮子是陶制的,燒成土黃色,形狀是一條魚,魚鱗做得翻起來,就可以刮東西,非常漂亮。我開始還以為是魚型的工藝品,其實它也是一件廚房里的必備工具。這種先鋒得了不得的東西一大堆堆在一個雜貨鋪里,說的就是“生活就是藝術”。已經有不知幾百年的傳統,但無人問津,很難賣,現在的人嫌土,要去超級市場買中美合資的不銹鋼造的,那玩意真難看,一塊亮鐵皮,長方形,弄出許多尖齒來,弄不好手指就鮮血淋漓。就這丑八怪要成為藝術品,還得等杜桑的徒子徒孫哪天心血來潮,把它運到威尼斯去呢。
中國人玩“生活就是藝術”,玩了幾千年,曾經玩到腐爛的地步,經過一百多年的革命,已經忘記得干干凈凈。倒要西方來教我們了。這個學費是要交的,沒有這100多年的生活不是藝術的煉獄折磨,我們覺悟不到這些。
(責編 郭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