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市扁擔山公墓芳草萋萋,殘陽如血,張家漢和他的兒子長眠在這里。
張家漢生于1949年,前武漢市飛華貿易公司董事長,上世紀80年代起涉足餐飲、娛樂等領域,曾擁有資產上千萬。1997年其兒子被害,張家漢拿出全部家當,踏上了四處尋覓真兇的道路。
數年奔波,兇手伏法,張家漢的生命也進入倒計時,臨終前,他將所剩無幾的個人資產進行了分割,其中竟然專門有一筆是供兇手的幼子讀書成人的……

電話傳來噩耗
1997年1月18日,張家漢在越南出差。夜里,他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女兒在電話里哭訴剛剛有人闖人家里“綁架”,幸好及時脫險了。他剛松一口氣,可女兒告訴他家里衛生間的門反鎖了。“趕緊把門砸開。”張家漢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家里衛生間的門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鎖的,而且女兒說還沒有看見濤濤(張家漢的兒子)。
張家漢的電話一直沒有掛斷,“啊!……”電話里傳來尖叫聲。
“是不是濤濤?”張家漢的腦袋一下蒙了。
片刻后傳來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爸,濤濤,已經……沒了。”
他當即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張家漢的女兒張敬紅回憶:1997年1月18日晚7點左右,她和丈夫一起買了蔬菜送回娘家。他們進門后,邊換鞋子,邊喊弟弟的名字,沒有人答應。丈夫按電燈開關,燈不亮,還以為保險絲燒了,正準備下樓買蠟燭,此時,兩條黑影沖出來,用刀架住他們。接著,兩個歹徒把他們推進書房,又把書房的調光臺燈開到最小,用燈照著桌面。然后用繩子把他們捆起來,讓他倆不要作聲,并要他們交出保險柜的鑰匙。
大約經過40多分鐘的對峙、毒打、折磨,兩個歹徒除了從他們身上搜到2200元錢外,其余一無所獲。
這期間,一個歹徒想殺他們,張敬紅苦苦哀求,說他們有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還說他們都高度近視,戴著七八百度的眼鏡,屋里又黑,沒有看清兩個歹徒,這句話也許觸動了歹徒,他們最終沒有下毒手,然后威脅說:“你們要是敢報警,就殺你全家!”
張敬紅夫婦在歹徒走后掙脫了捆綁,趕緊打120急救電話求救,他們很快被送到醫院治療。在去醫院的路上,他們還暗自慶幸躲過了一劫。接著,張敬紅打電話給弟弟,關機!回家后,他們急著給遠在越南出差的父親打電話,便發生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為緝兇,他放棄了家庭和事業
張家漢原本有個幸福家庭,妻子賢慧,夫妻倆生育了一子一女。
1992年,張家漢的妻子過世了,他把大部分心思花在了孩子身上。女兒進入法院工作;兒子張敬濤進入漢口唐家墩派出所做聯防工作。安頓好兒女,張家漢重新組織了家庭,與一位善良的女士結了婚。
好日子剛剛開頭,怎么又飛來橫禍?張家漢匆忙從越南趕回,剛下火車,即被警方帶去詢問。原來,張家漢在案發前的幾個月,曾在武漢平安保險公司為自己買了一份100萬元的保險,受益人寫的是他兒子張敬濤。案發后,不知內情的人以為這份保險是張家漢為其子張敬濤買的,懷疑張家漢有“騙保殺子”的嫌疑。
兒子被殺,女兒、女婿卻從現場僥幸逃脫,子女身上現金被搶,但家中值錢的東西一樣未丟,且歹徒在張家逗留了10個小時,是搶劫殺人、報復殺人,還是雇兇殺人?一時難以認定。張的很多親屬都被牽扯進來,女兒、女婿,甚至是再婚的妻子。
從那時起,萬分孤獨的張家漢已預感到自己的后半生只可能會做一件事:追兇。
再婚的妻子心疼他,多次勸慰他,振作起來,走出兒子的陰影,活人不能為死人活著。但張家漢怎么能做得到呢?回想起兒子的模樣,照片上往日的幸福歷歷在目。兒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一定要討回公道,這個公道比他的事業甚至生命還重要!
想到自己面對的將是一條荊棘叢生的艱難之路,還有對妻子人身安全的考慮,張家漢提出離婚。他說:“我后半輩子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找出殺害兒子的真兇。為了不連累你,我們離婚吧。”
處理了家庭的后顧之憂后,他又把公司交給了副總打理,自己開始全力追兇。他讓女兒女婿做了詳細的回憶,他做了細致的筆錄,把犯罪嫌疑人的體貌在心中勾勒了一千遍。他還搜集到部分案發現場的照片,做了一個小冊子。
“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就是回憶,回憶我的熟人,在腦子里過一遍,再由熟人找熟人,來擴大線索。”不僅是他,女兒、女婿、公司的員工都被拖進來,張家漢搜集了大量材料,一份份地送給警方。
家庭變故同樣改變了張敬紅的生活。“當時,每一個和弟弟接觸的人都可能被懷疑。而我,一直怨恨自己的丈夫,只顧自己沒有照顧好弟弟。到后來,我甚至都有些懷疑他,想會不會是他?”同樣是不堪困擾,1998年,張敬紅也離了婚。“那幾年,我始終在懷疑的狀態下生活著,對什么事對什么人都懷疑,沒有安全感,工作上也打不起精神。現在,晚上我仍然不敢一個人出門。”
重賞50萬緝兇
由于現場線索很少,案件一直沒有多大進展,張家漢一次次往公安局跑,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此案無進展。
張家漢只得自己掏了10萬元印了10萬張“懸賞”海報,獎勵內容是:提供線索者獎2萬,提供兇手者獎5萬,捉拿兇手者獎30萬!后來他把賞金提高到50萬!這些海報只能在街上偷偷散發。開始,武漢市公安局不準他四處散發“懸賞”海報,此事還引起了多家媒體的關注,全國法學界就張家漢公開懸賞緝兇事件進行了大討論。最后,武漢市公安局默許了他的行為。
1997年7月的一天,天氣異常炎熱,他正在家里午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是用公用電話打的,他問張家漢的懸賞海報是不是千真萬確,張家漢斬釘截鐵地說:“只要能捉到兇手,100萬也在所不惜!”對方支支吾吾說了幾聲,就匆忙把電話給掛了。張家漢把電話錄了下來,他放給女兒聽,女兒感覺到有點像兇手的聲音,但又有點拿不準。張家漢期待對方再打過來,但是,這名男子一直沒有再出現。
年年奔波毫無進展,張家漢的頭發已經全白,但他從來沒有停止過搜集線索。就在這樣的煎熬中,6個年頭過去了。
2003年7月23日,張家漢出差去越南,這是兒子出事后他首次去越南,前塵往事紛紛而來,令他傷懷,張家漢一宿難眠。第二天,他打電話讓公司員工給兒子的房子打掃衛生。
員工在打掃房間的時候,看見地板上有一封信:“想知道6年前你家庭變故的真相嗎?那么就在某報第二版上刊登以下啟事:本人7月21日在519路公共汽車上丟失公文包一個,請拾到者歸還。電話:XXXXXXXX,連登3天后,我自然會和你聯系。”
張家漢如獲至寶,立即與警方聯系。警方分析認為,這名“知情者”的目的就是想知道張家漢的手機號碼。
重賞之下,招來兇手
張家漢一切照做,如約在報上刊登了啟事。
幾天后,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過來,對方在電話里稱,他就是“線人”,問賞金可不可以兌現。張家漢穩住了對方,并按下了電話的錄音鍵。講了幾分鐘,對方將電話掛了。盡管此次“線人”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但是“線人”的聲音被錄了下來,和6年前的聲音很相近。那晚張家漢一夜未眠,尋了6年的人終于出現了。
接著,“線人”又來電話,他讓張家漢準備8萬元錢到長江一橋,讓他把錢交給出租車司機,待出租車司機把錢送到他指定的位置,他會把一盤“有價值”的錄音帶交給出租司機帶回。張家漢立即將此事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對長江一橋進行了布控。
第二天,張家漢照他說的做了,可是不到40分鐘,出租司機將車開回,稱沒見到人,將錢交回了張家漢,警方無功而返。
第三天,“線人”又打電話來,讓張家漢把昨天的事再重復做一遍,張家漢答應了。這一次,警方派了一名警察裝扮成出租車司機,可是“線人”還是不露面。
這樣折騰了好幾次,周圍的人有點氣餒了,認為這完全是無聊的人尋開心的游戲。這時,“線人”又打來了電話,張家漢聲稱對方沒有誠意,故意不理會。這時“線人”急了,他說他可以見面。張家漢故意套他的話,問“線人”當時現場的細節,“線人”為了表示知情,竟把現場的細節講得一清二楚,張家漢在這一頭聽得肝腸寸斷。為了使對方上鉤,他來了個欲擒故縱,無論“線人”怎么證明自己,張家漢也不動心,堅持說:“面對面,我才給錢。”
“線人”要求同張家漢在漢陽橋頭見面,張家漢同意了,他立即向警方匯報了此事。警方經過嚴密的布控,一舉將“線人”擒獲,此人叫謝洪濤,正是殺害張敬濤的兇手之一。
公開懸賞50萬元追兇,重賞之下,竟招來兇手。2003年8月14日凌晨,得知警方已經查實謝洪濤就是殺子兇手時,張家漢忍不住放聲大哭。
2003年9月20日,人民檢察院以涉嫌搶劫罪、故意殺人罪將謝洪濤批捕。警方開始全力追捕另一兇手王大寨。張家漢再次發布懸賞公告:向社會各界鄭重承諾,以家庭財產作保,個人懸賞15萬元人民幣,緝拿本案另一名兇手王大寨。
撫養兇手之子
2004年7月28日,謝洪濤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在執行死刑前5分鐘,謝洪濤委托督刑的檢察官代他向張家漢說一聲:“對不起!”聽到這句話,張家漢忍不住潸然淚下。
臨刑前,謝洪濤哭著對檢察官說:“我不知道兒子今后怎么生活,怎么上學,會不會走我的老路……”檢察官告訴張家漢,兇手謝洪濤的家境十分貧困,上有老、下有小,這也是他鋌而走險的重要原因之一。
檢察官的話,讓張家漢深感震驚。一天晚上,他打電話把女兒叫了回來,跟她談起這件事,并表示了自己的擔憂,女兒對此表示不解。張家漢說:“我想資助謝家,讓他們把謝洪濤的兒子謝賢好好培養成人。”女兒雖在感情上一時轉不過彎來,但最終還是理解了父親。張家漢決定以后每月給謝家300元,直至謝賢18歲。
2004年8月5日,張家漢按照判決書上謝洪濤家的住址,將300元寄給了他的父親。然而幾天后,張家漢收到了退回的匯款單。他想,一定是他們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于是又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將信和匯款單第二次寄給了謝家人。
2004年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讀完張家漢的這封信,謝家人被感動了,但他們仍將匯款單退了回去,不過這次在匯款單上附上了幾句話:“張家漢先生,謝謝你的美意,但我們領受不起!”
張家漢經過深思熟慮后,決定第三次將匯款單寄去,并再次附言:“我希望人間少一對冤家,少一份仇恨,多一份理解,多一份真愛!”
當謝家人第二次收到匯款單時,不由得百感交集。于是,他們在匯款單上寫道:“謝謝您的好意,但我們還是承受不起您的匯款!”
2004年農歷九月初九,思來想去,張家漢親自把匯款單送到了謝家。此舉讓謝家人大吃一驚,兩位失去兒子的老人,久久地擁抱在一起。謝家人這一次收下了匯款單,并讓謝賢喊他爺爺。
兇手之子成了他的干孫子
就在張家漢準備開始新生活時,他的肺部開始出現問題,經常疼痛。2005年3月,經醫院檢查,結果是癌癥晚期,癌細胞已向全身轉移。醫生告訴他,他的時日不多了,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而此時張家漢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干孫子謝賢。
2005年9月1日,張家漢為謝賢辦理了小學入學手續,按每年500元學雜費的標準,一次性預付了6年的學雜費共計3000元。2005年11月17日,張家漢將所剩無幾的個人資產進行分割,專門拿出5萬元作為謝賢日后上中學和大學的學費。
張敬紅對記者說:“回憶出事那一天,我心靈上受不了!小時候,家里困難,弟弟在農村的外婆家長大。回城后,父親又在外跑生意。父親總覺得愧疚兒子。弟弟遇害后,父親每天尋找線索,不停地抽煙,這是他患肺癌的根本原因。2003年,兇手謝洪濤落網后,父親又和后媽恢復了交往,兩人原本準備復婚,但不久父親被確診患了癌癥,他怕連累后媽,婚事就擱下來了。”
2005年12月17日,張家漢病情加重,已經臥床不起了。
張敬紅守候在父親病床前,父親用微弱的聲音對她說:“盡你的一切能力,去找到另一個兇手王大寨。”說完這句話后,張家漢陷入昏迷,三天后去世,死不暝目,
蒼天有眼,張家漢離世5個月后,另一名兇手王大寨也最終落網。第二天,張敬紅便帶著兩束鮮花到漢陽扁擔山父母和弟弟的墳前,獻上花,輕聲說:“你們放心吧,兇手抓到了。”
編輯 王方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