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是母親的斗笠,鐮刀是母親的鐮刀,只是母親已經不在了。我站在金黃的麥浪面前,準備收割母親留給我的最后遺產。
母親喜歡麥子,五谷雜糧中,只有麥子的豐收能讓她喜上眉梢。母親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吃過樹葉,吃過樹皮,那時還小的她只是向往有一屋子的窩頭吃不完,而麥子,則在她心中永遠是黃金的顏色了。芒種對她似乎是一種節日,“芒種三日見麥茬”,迫不及待的母親會全副武裝起來,就像現在的我這樣子,頭帶斗笠,手握鐮刀,在手臂上套上兩條布袖,腰間扎上一條捆麥子的草繩。母親就這樣在金黃的麥浪中穿行,乘風破浪,銜枚疾進。麥浪被她割出一條條峽谷,在她身后留下喜人的麥堆和閃亮的麥茬。
割麥子怎么會累呢?母親總是扭過頭來嘲笑落在后面一個勁捶著腰眼的我。麥子,多好的麥子,黃澄澄地彰顯出一種富足的日子,沉甸甸的堆積出一種香噴噴的生活,母親俯下身繼續在麥浪里前行,只留給你一個飛快的背影,只讓你看到麥浪中她起伏的斗笠。
鐮刀霍霍,麥子的儀仗在被我成片成片的放倒,母親的聲音還在耳邊嘮叨:“把掉了的麥穗順手撿起來,踩進土里就糟蹋了……”多少年沒割麥子,現在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母親遠遠的把我落在身后,我在后面躑躅不前。鐮刀在麥子的身軀上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響,一種有節奏而歡快的吟唱,我不能抬頭,我不能偷懶,不能蹲下身來玩弄好看的七星瓢蟲,不能用鐮刀把那長有很多只腳的蟲子切成數段,那樣母親會罵:好好的麥子不割,麥粒會掉進泥土里的!母親似乎沒走,還在我的前方,還在麥浪的那頭……
現在終于理解,我把母親的責任田強行退掉母親為什么會那么生氣了。我們都進城務工,誰還有時間幫她打理麥子呢?以后在麥收的季節,母親只能落寞地在村口路邊撿起別人遺落的麥穗。母親病了,麥收的季節躺在醫院病房里的母親更是失落的,很多次她都失神地望著遠方,經常囁嚅著:麥子,麥子……
路過一片麥地,終于為病榻上的母親采摘了一束麥子:母親在手里搓一搓,把飽滿的麥粒填進嘴里,嘴角咀嚼出一種潔白的乳汁,那是一種久違的思念,一種貪婪的夢想……
母親不能沒有土地不能沒有麥子,出院后的母親想明白了。母親看中了河岸的一塊坡地,母親早起晚歸,除去了那里的雜草,再用镢頭用鐵锨沿坡整理出了梯田一樣的幾個麥畦,母親又種上了她心愛的麥子……
母親每天都頂著晨曦早起,在地頭她默默地注視著那些可愛的麥苗,微風中那些麥苗頻頻向她頷首致意:好久不見了老朋友……母親在聽它們訴說,母親在靜靜地等待。
癌細胞在母親的身體里又一次擴散,母親像一堵飽受風雨侵蝕的土墻終于頹塌,“麥子,麥子……”彌留之際的母親,似乎看到了一輪朝陽迸發出絢麗的光輝,田野一片金黃,麥浪像一匹匹華麗的綢緞在浮動在飄搖,母親戴上斗笠,在胳膊上套上布袖,臂彎里挽著鐮刀草繩,頂著燦爛的陽光,大步流星向著那一片金黃走去……
麥子割完了,母親最后的麥子被裝上了汽車,母親的梯田也裸露在了河岸上。閃亮的麥茬中我撿起了最后一顆麥穗,藍天白云下我站起身,田野里依舊滿眼金黃的麥浪,依舊有許多的身影在穿梭奔忙,我在尋找哪個才是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