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土豆燒牛肉”

所有的蜜月都是短暫的。那位“揭了蓋子，又捅了漏子”的赫魯曉夫，1959年9月在美國與艾森豪威爾舉行了戴維營會談的歸途中，又到北京參加新中國成立10周年慶典的時候，已經昭示中蘇關系史上短暫的“蜜月”期就要了結了。9月30日夜，晃著光頭大腦袋的赫氏與毛澤東在中南海頤年堂會晤，聽完赫氏對“戴維營會談”的介紹，套用現在的話說，“主席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地球人都知道，那個時候“美帝國主義”與中國是什么關系。赫魯曉夫向艾森豪威爾“示好”，主席能不生氣嗎？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其實，1956年2月蘇共二十大上赫魯曉夫做《關于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報告”中，就有了中蘇分裂的征兆。到了1963年9月6日，精心準備一個多月的第一枚“徹底批判現代修正主義”的“重磅炸彈”正式炸響了，這就是著名的“九評”里的第一評；大論戰導致大破裂，后來中方拒絕出席蘇共二十三大，兩黨關系從此中斷。

在這個背景下，1976年1月，《詩刊》發表了毛澤東的著名詩詞《念奴嬌#8226;鳥兒問答》，“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瞬間就成了家喻戶曉的名句。這是毛澤東在1965年秋天所寫的，矛頭直指赫魯曉夫的“修正主義”。毛澤東詩以他“鯤鵬展翅九萬里”的氣概，把“蓬間雀”好好地嘲弄了一番。

《念奴嬌#8226;鳥兒問答》的確是亦莊亦諧、言近旨遠的典范，通常被認為是諷刺詩的“絕唱”；而“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據說赫魯曉夫1964年的一次演說中，把“福利共產主義”說成是“一盤土豆燒牛肉的好菜”。光頭赫魯曉夫通常被看作一個“農民”、“莽漢”，他在聯合國大會上都能夠脫下皮鞋猛敲桌子，那么，把“共產主義”說成就是“土豆燒牛肉”也再自然不過了。在那個時代，國人心目中的共產主義，至少也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怎么能只是幾顆土豆再加幾塊牛肉呢！所以，“土豆燒牛肉”的“假共產主義”理應嚴厲批判。

倏忽之間，時光進入了2006年；這一年第4期的《黨史縱橫》刊登了外交部原副部長王殊的一篇回憶文章，也說到“土豆燒牛肉共產主義”的由來，讓今人恍然大悟， “在上世紀60年代的中蘇思想論戰中，經常在報刊上看到中國批評蘇共的‘土豆燒牛肉’共產主義，我同許多人一樣，在很長時間內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被派往一戰之前曾是奧匈帝國的奧地利任大使，并且訪問了匈牙利才完全弄清楚……當時蘇共總書記赫魯曉夫訪問匈牙利，在一次群眾集會上的講話中說，到了共產主義，匈牙利就經?？梢猿浴爬！恕！爬！切傺览埐酥幸坏李H具代表性的家常名菜。即把牛肉和土豆加上紅辣椒和其他調料在小陶罐子燉得爛爛的，汁水濃濃的，然后澆在米飯上，很好吃……赫魯曉夫這句話只是取悅匈牙利人的玩笑之詞，并不是說共產主義的標準就是大家都能夠吃上‘土豆燒牛肉’。”

那么，并不可笑的“古拉希”，到了我們這邊怎么就變成了一個十分可笑的“共產主義就是土豆燒牛肉”呢？僅僅是一個翻譯的技術問題。王殊在文中說，“新華社《參考消息》編輯部的翻譯們在翻譯赫魯曉夫這個講話時，被‘古拉?！@個詞難住了。如果直譯為‘古拉?！袊x者不知是何物，而在后面加上括號注解又嫌太長。有幾個記者知道這個詞，也吃過這道菜，說不過是土豆燒牛肉罷了?！秴⒖枷ⅰ访刻斐霭婧芫o迫，后來幾個編輯商量決定譯為‘土豆燒牛肉’。現在看來，這個譯法不太確切，沒有表達這道菜在匈牙利飯菜中的代表性和廣泛性。因而后來引起了不少的誤解。如果當時直譯為‘古拉?！?，再加上括弧注解，可能會好一些?！豹?/p>

事情就那么簡單！僅僅只是出報時間緊迫的情況下編輯們一個不甚妥當的翻譯問題！而赫魯曉夫大抵只是玩而笑之、幽默一把，用我所在的杭州的方言來說，那就是“隨口蕩蕩”而已。赫魯曉夫說過也就拉倒了，壓根兒就沒把這個當什么事，在今后事無巨細的回憶錄里對此也無半點記錄，可我們卻就此當做一個嚴重的政治事件的標靶，一回回渲染、一次次抨擊，領袖作詩，全民齊朗誦。一首《念奴嬌#8226;鳥兒問答》因為有了 “土豆”牛肉”而熠熠生輝，老百姓覺得新鮮，眾多評論者更是贊賞有加。

想想吧，如果不是壯志凌云、氣吞萬里如虎的毛澤東，誰能把這樣的大白話用到詩詞中來？“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本來僅僅是“土豆燒牛肉”5個字，毛澤東他老人家愣是用13字來表達，而且緊跟著是罵人的話：“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沖著大光頭赫魯曉夫去的：不許你滿嘴放屁，睜開眼睛看看，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以“屁”入詩，是毛澤東這種偉人的創舉，且在他的時代，還能把“狗”字寫進《憲法》：1975年版本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十五條有這樣的條文：“防御帝國主義、社會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顛覆和侵略”；1978年版本的《憲法》雖經修改還是大同小異，在第十九條中規定：“防御社會帝國主義、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顛覆和侵略。”直到1982年的版本才刪去了“走狗”的字眼。而在那個時代，“狗”字入憲，和“屁”字入詩一樣，會有誰覺得怪異呢？

但是，要知道，“土豆燒牛肉”對那個時代所產生的巨大影響不能低估。著名女作家葉文玲，在走訪了莫斯科的名人墓園之后，寫下了散文《最后一“墓”》，文中寫道：“赫魯曉夫墓碑上的刻像，倒真的栩栩如生前——黑白二色相砌的大理石構架中，赫赫然一個大光頭?！倍@塊墓碑讓她想到了什么呢？她想起當年一位同事，因“傳播赫魯曉夫的修正主義反動言論‘共產主義就是土豆燒牛肉’”而獲罪遭批的種種情景！

手頭有大本頭、上下集的《趙樸初韻文集》，里面收了趙樸初先生著名的散曲“哭三尼”——《某公三哭》，其中“光頭兒頂不住羊毫筆，土豆兒墊不滿砂鍋底，伙伴兒演出了逼宮戲”也是諷刺光頭兒赫魯曉夫的“土豆燒牛肉”的。那個時候的國際政治舞臺上，有“三尼”之說：美國總統約翰#8226;肯尼迪；蘇共第一書記尼基塔#8226;赫魯曉夫；印度總理尼赫魯。這“三尼”在那個時代與中國都結有深怨。1963年底至1964年底，短短一年時間內，美國總統約翰#8226;肯尼迪遇刺，印度總理尼赫魯去世，接著，蘇共第一書記尼基塔#8226;赫魯曉夫下臺；于是，趙樸初以赫魯曉夫的口氣戲填了“哭三尼”的散曲，據說這三首散曲引起了毛澤東他老人家的極大興趣，1965年初，蘇聯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將要訪華，毛澤東說：“柯西金來了，就把這組散曲公開發表，作為給他的見面禮。”而在《人民日報》公開發表前，毛澤東將原來的標題《尼哭尼》、《尼又哭尼》、《尼自哭》，分別改為《哭西尼》、《哭東尼》、《哭自己》，又寫了“某公三哭”四個大字作為總標題，當然這個“哭三尼”的《某公三哭》傳誦一時。

一句戲言，成了一個國家某個時期最重要的政治標靶，上上下下的人都熱情高漲、堅信不疑地投入到嘲弄與批判之中，這樣的“歷史”實在是太殘酷，太不堪回首了。忘了是哪位哲人說的了：“歷史所開的一個大玩笑是：當行動者自以為是在從事一件偉大的事業時，他們實際上只是在進行一場熱鬧的笑劇?！豹?/p>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