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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河清水,兩棵古榕,一只小木船,構成一幅絕佳的古渡水墨畫。從渡口棄船而上,便來到了古鎮的街口。這就是鑲嵌在四川盆地與貴州高原接合部大婁山中的福寶古鎮。
福寶鎮隸屬四川省合江縣,鎮子不大,僅幾百戶人家,但廟宇不少,整個古鎮是因廟宇而興起來的。史料記載可查的有14座。現存尚有五顯廟、土地廟、張飛廟(即桓侯宮,當地人叫張爺廟)、川主廟、禹王廟、萬壽宮、天后宮、火神廟、董公祠、鄉誼祠、王爺廟等11座。川南古鎮離不開廟,凡有場鎮的地方都有廟,這已不足為奇,但一個山區小鎮有如此多的廟卻是很少見的。這里的人誠信,對應該記住的人不會忘記,所有被祭祀者,歷史上都確有其人。為了記住死去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神化,為其建廟,讓他成為心中的神。所以這里的廟與宗教倒是沒有多大關系的,宗教的寺廟里一般有專門從事傳教布道的人員,比如佛教的寺廟里有和尚,道教的寺廟里有道士,天主教的寺廟里有傳教士,而古鎮的廟宇全都沒有專門的傳教布道者,廟里往往只有一個或兩個看廟的香師,修廟只是人們的一種精神寄托。
小鎮人建廟都是有著實際功能用途的,不同的廟自有不同的功用。比如文壇本來是讀書人聚會,設齋壇、燒盆香祭祀孔子的地方,人們又在文壇后殿設了一個白壇,搞抬筆扶乩,做追薦亡靈的法事道場。有的干脆把廟作市場,做起了買賣。如川主廟(清源宮)就賣雜糧、大米和干鮮。五顯廟設賭場,賣豆花抄手小面米線等小吃。管廟的香師除平常收香火錢,根據各自的功能還有不同的進項。觀音廟有求簽、扮靈媒治病賺錢;白云壇扶乩問卜賺錢;張飛廟川主廟集日從豬肉、雜糧和米的買賣中得好處……大多廟宇還有香火田。
讓我好奇的是眾多的廟宇耗資巨大,興建者都是何許人?問過當地人后才知道,小鎮的廟大多是外來人集資修建起來的。比如天后宮(通稱媽祖廟)就是福建商人建的。相傳與福建莆田人陳汝亨有關。媽祖相傳是福建莆田縣湄州人。姓林,生前是一位女巫,死后“屢顯神異”,救海難,退海寇,祛病癘,解旱魔,是中國多神崇拜中“有求必應”最突出的神靈之一。陳汝亨是清雍正進士,曾任四川安縣知縣,于乾隆二年(1737)為安縣天后宮寫了一篇《記》,言“地險山川丘嶺,蜀之謂也。利涉大川,后之德也,豈特吾鄉人所宜廟而祀之乎?”把媽祖廟給薦了過來。禹王宮是湖南湖北人修建,被叫做湖廣會館或三楚會館;萬壽宮是江西人修建的,當地人叫江西會館;張飛廟是客家人修建……看到這里我忽然明白,為了那份記憶,為了永恒的神靈,后來人是不惜花血本的。
除了提供求神拜佛,廟宇還是一種文化活動的場所。主要是演戲和廟會。請戲班和辦廟會的錢主要由廟田的租子,信徒弟子、行會的捐助,募化等。每逢演戲和廟會,遠近的人都趕來,廟里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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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到時正是7月,小鎮也很炎熱。不過,比起山外來,已經涼爽了許多。鎮文化中心主任小鐘介紹廟宇時,張飛廟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他說,張飛廟除了一般廟宇的功用,人們還用來作屠工授徒、祭奠的場所,更在廟里賣豬肉。這個功用在所有的廟宇中應該是最特殊的。據當地人講,早年福寶場的豬肉都在張飛廟里賣。每逢趕場天,全鎮子要殺三五頭豬,每頭豬按慣例送管廟的香師半斤肉。神廟賣豬肉,福寶張飛廟恐怕是第一個。不知睡了兩千多年的張飛一覺醒來,看見滿屋子的豬肉會怎么想,或許是非常高興的吧,因為《三國演義》第一回寫張飛初識劉備時自我介紹:“某姓張名飛,字翼德,世居涿郡,頗有莊田,賣酒屠豬,專好結交天下豪杰。”
張飛是蜀漢開國功臣,官封桓侯。民間傳說,張飛在桃園結義的時候是河北涿縣的屠戶。傳說大約以此為據。屠戶們便把張飛當做行業保護神來崇拜。福寶雖地處山區,但是四川入黔通道咽喉,故外來經商居住的人多。據合江縣志記載,福寶場是清代初年才創建的移民聚落,幾百戶人差不多都是外來戶。商業的發達造就了眾多廟宇,外來移民又使得張飛能在此立廟。
事實上張飛恐怕連足跡也從來沒涉入過小鎮。諸葛孔明有七擒孟獲之舉,但走的不是這條路。最早從小鎮經過直取夜郎國的,是公元前135年的漢中郎將唐蒙。彩旗飄飄,鼓聲陣陣,唐蒙率軍從古符關(今天的合江縣城)出發,沿著夜郎古道來到了小鎮。如銳不可當的鐵流,向夜郎國傾瀉而去,夜郎臣服了。按說古鎮應該留有唐蒙的記憶,可無論如何尋覓,始終找不到半點痕跡。唐蒙沒有在古鎮留下任何可供考證的物相,倒是從未來此的張飛建起了廟宇。原因很簡單,張飛是神,唐蒙不是。
神廟坐東朝西,正面五開間,青磚砌墻,在古鎮的廟宇中算是闊廟。單從規模,就可以想見當初興盛的場景。內有戲臺。從回龍街進入中門,便到了戲臺底下,再由兩側鉆出到院壩。戲臺對面是大殿,兩側樓上是看臺,左男右女,不相混雜,分別叫“男居樓”和“女居樓”。院壩里也可以看戲。很有喜劇意味的是,如今的神廟早已變成了民居。雖然樓宇依然,但大殿空空的,連早先供奉張飛神像的香案也不知何時就灰飛煙滅了。小鐘說,當年賣肉的案桌就在進門的壩子里。
我是懷著景仰的心情走進張飛廟的。從廟里出來,卻有了另外一種感受。張飛在此的被神化,應是因為他勇猛好武的性情,在此立廟,與其說是崇拜,還不如說是實用的需要。試想,一群陌生的外來商販,置身于封閉千年的土著居民中,總要找到能唬住當地人的圖騰,勇武的張飛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福寶張飛廟修建的準確年代已很難考證,據回龍橋頭小廟里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立的道光十年(1830年)重造的回龍橋功德碑上的記載,應在1830年以前就有了,說明福寶屠業祭祀張飛已有很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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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廟一旦建起來,其權威立刻顯現。據福寶鎮新隆灣二組78歲的老屠工勾五福和福寶鎮銅鼓村五社79歲的老屠工汪志云介紹,福寶鎮的屠工無論是拜師學藝還是學徒出師,都要請張飛。授徒和出師都有隆重的儀式。學徒進師要準備四樹(疊)紙錢,分別是“長錢”(用白紙包好)兩樹,“散錢”兩樹,一只公雞,一個刀頭(一塊方正的熟豬肉),酒一瓶。布置一個香案,將張飛像供上。徒弟站香案前先給張飛像磕頭,然后才給老師和引進師(介紹人)磕頭。這個儀式后才算進師,之后老師除了要教徒弟殺豬的本領,還要傳授給與殺豬相關的風俗儀式。如抽刀放刀,挖灶選方向,放生等。勾五福說放生就是很難學到的風俗儀式。原因一是老師舍不得教,二是有的屠工自己就沒學到。他說放生通常在殺豬前進行。要備四樹長錢,一疊散錢,三炷香,一對燭,兩杯酒。放豬出圈前,屠工在豬圈前點然香燭,作揖,燒紙錢。口中默念:“弟子起散錢一燴,交與本宅土地,前去通傳。陰傳陰教師,陽傳陽教師,不傳自教師,口傳心授之。弟子迎請詹王大帝,張三將軍,傳度宗師,主人酬還。”但汪志云告訴的口訣卻又不同,他說放生時念有的是“是天要殺你,地要殺你,不是我要殺你。”大有為屠工自己開脫罪責之意。還有挖灶也有講究。舊時鄉村大多是土灶,水沖不得,殺豬都在壩子邊上臨時挖一土坑作灶。屠工在挖灶前先選好灶口方位,然后焚香禱告,口中默念:“一退天煞歸天,二退地煞歸地,三退龍公歸海島,四退豬山八廟神,五退五方兇神惡煞各歸方位。”這叫退煞,以防挖灶碰到煞氣。默念完后燒過紙錢,才敢挖。此外,還有一些相關的如打符號水等老師也要傳授。
其實,也許殺豬并不需要那么些繁瑣的形式,它要的只是力氣和簡單的技能。不過,既然形成了一個行業,這些形式就有它存在的理由,就得遵循它,維系它,不然行業就會混亂。至今,福寶鎮的屠工學徒沒出師以前是不能收徒的,哪怕你已經學會了所有的本事,沒舉行出師儀式,就不能自行收徒弟,否則就是違背師命,不僅要受處罰,還要被行業所不恥。出師儀式比進師儀式更隆重。同樣要準備長散錢,公雞,酒,香案等。儀式開始,老師先敬香,默念請張飛,再把公雞冠掐出血,將雞血滴入盛有酒的兩只杯中。徒弟站到香案前,先給張飛像磕頭,然后站起來與師傅各端一杯酒,相對而飲,這叫吃“合同酒”。師徒分別把酒喝干后,徒弟再次下跪給老師磕頭,口里說:“謝謝老師辛苦,多傳多教。”老師回答說:“恭喜你,學業有成。今后千家有請,萬戶來迎,年年大事小事搞不贏。”
除了招徒授業,屠宰行每年還要在張飛廟辦一次大型祭祀活動,名曰廟會,所有屠工聚攏,殺豬辦酒,祭拜張飛。可見張飛已不僅是神,還成了屠工行業的自律監理者。從這個意義上說,張飛廟對一個時期的行業規范,穩定當時的社會起了一定的作用。
如今,福寶鎮早就有了專門的豬肉市場,張飛廟里已經看不到半腿豬肉,聞不到一絲肉腥。廟宇的實用功能大大減退,但屠工進師出師仍要請張飛,那套傳承數百年的禮儀還在傳承著。古鎮已經開發旅游,有人建議將屠工進師出師儀式回歸廟里,讓來古鎮的旅游者飽覽地方風情。若真如此,張飛廟將重獲新生,張飛這位古人還得為今人服務下去,那種崇拜和祈求已更多轉為欣賞與獵奇。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