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宿州的古城墻,恐怕很少有人能說出它的確切年齡。
據《宿州志》記載:“唐建宿州,在汴河南岸筑土為城,以河堤為城基。”很顯然,這“土城”肯定不是現在的古城墻。又載:“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宿州始壘石為城,加以大磚,共1115丈,每丈兩垛,城高連垛33丈,城厚25丈,城有四門,東門名望淮門,西門名連汴門,南門名阜財門,北門名洪宸門,每門設戍樓于其上,筑月城于門外(俗稱甕圈)。城下周圍浚濠(護城河),總長計八里180步。”看來,宿州這段古城墻應是明朝朱元璋時代建造的了。然而,又不全是,由于年代久遠,加之兵燹水患,又先后于康熙、乾隆、嘉慶、咸豐、光緒年間對倒塌的部分城墻進行過多次修復。特別是康熙十一年(公元1762年)夏秋,水潦城傾百余版,知州呂云英履地計工,盤石于底,壘磚于上,為久遠計,用濃汁(糯米汁)新灰(石灰)灌之,又修傾圮的城垛數百個。1948年冬解放宿州時,因國民黨軍據城固守,人民解放軍用炮火轟擊,古城墻被擊倒數處。新中國成立后,古城墻被拆除,在古城墻墻基上建成了環(huán)城馬路,為保護古城墻上的古跡“扶疏亭”,才保留了這段古城墻。這樣算來,這段古城墻的年齡至少也應該有六百多歲了。難怪它是一副美人遲暮、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呢!
我常駐足環(huán)城路上,從城外仰望巍峨的古城墻。它裸著的墻體,由于經年風霜雨雪的侵蝕,已變成灰褐色,斑駁陸離,就像老年人臉上的壽斑。墻體大磚的表面坑坑洼洼,已風化成粉末狀,恰似老人染上了銀屑病。背陽的墻壁上長滿了暗綠的苔蘚,些許柔弱的野草搖曳其間,宛若老人禿頂上殘留的幾根白發(fā)。最醒目的要數掛在墻體上的那塊“市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匾牌了,這是市人民政府給它頒發(fā)的一張“老年證”。哦,它身體佝僂,一臉滄桑,確乎垂垂老矣。
我曾在這段古城墻內的縣委大院里居住五年,工作十九年,與古城墻結下了不解之緣。1997年,我調至宿縣縣委機關工作,先是住在古城墻東頭墻腳下的一個防震庵棚里,后又搬至古城墻西頭的一間平房里,在擔任宿縣和地轄宿州市的領導職務以后,我的辦公室就在古城墻中段前面的一棟樓上,并常在扶疏堂里開會,決策興宿大計。我與這段古城墻朝夕相處,幾成知己。
我常在古城墻上漫步。說不清多少個清晨和傍晚,我獨自在古城墻上徜徉,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東頭,雖然這段路程只有短短的178步,但我走得是那么沉重,感覺是那么漫長,仿佛背負時代的行囊,穿越歷史的隧道。宿州,山川鐘秀,地靈人杰,俊彥代出。宿州,史稱要塞,扼汴水咽喉,當南北要沖,河山交會,形勢險要,自古為英雄逐鹿之所,兵家必爭之地。回望古城千年歷史,幾經興衰,幾腔感慨,幾多清官名垂青史,幾許污吏萬代唾罵……古城墻經常告訴我做人、為官的道理,于是,“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銘。
我常在古城墻上觀云。庭前花開花落,天上云起云飛,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審美,一種啟示。因而,在古城墻上,坐看流云也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風景。無數次了,每當我抬頭默默地凝望天際風流聚散的白云,它是那樣的閑適自在,它是那樣的脫俗瀟灑,它是那樣的無憂無慮、無牽無掛,于是,世俗的喧囂就會潮水般地從我耳邊退去,我就會從處處充斥著名利追求或是人事紛爭的生活中解脫出來,生命的純真本質和理想則又隨著天光云影浮上我心靈明凈的蒼穹。
我常在古城墻上看水。確切地說,是看環(huán)城河里的流水。這環(huán)城河里的水,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是清的,清澈得一眼可看到河底。河的北岸是嘉樹蔥蘢、炊煙裊裊的小周莊,莊子北邊是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菜園和稻田。到了九十年代,這環(huán)城河里的水變黃了,發(fā)黑了,水面上像澆了一層醬油,每到熱天會飄來陣陣惡臭。我真佩服明代萬歷年間的宿州知州崔維岳,他任上不僅疏浚了護城河,而且還在河內種植荷花,兩岸栽植楊柳。“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只為看花人未返,滿河楊柳亂鴉啼”,多么美麗、恬淡的宿州風光啊!我想,崔知州不僅是一個好官,同時一定也是位好詩人了,不然他怎么會有如此卓越的見識和高雅的情致?
我常在古城墻上沉思。我由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扶疏亭原址上建造起來的扶疏堂,想到蘇軾,想到嵌在扶疏堂墻壁上的刻有蘇軾手跡的那塊殘碑。對蘇軾的才氣及其命運我不想再說什么了,但一個嚴肅的哲學命題卻時時縈繞在我的心頭:世界上,究竟什么東西才是不老的、永恒的?一如宿州這段古城墻,它雖然歷經了五六個世紀,雖然其間屢圮屢修,終究有一天,它會完全坍塌,或者面目全非,留給后人的只能是一時輝煌,一段凄愴,一縷思考,抑或幾個歡樂和酸楚的故事,被州人寫進州志,成為歷史。一如古扶疏亭已經不復存在了,有一天那塊殘碑也會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但扶疏亭留給后人的文化余韻卻是永遠的。由此,我想起蘇軾《前赤壁賦》中的句子:“哀我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扶疏堂中大概沒有什么東西能讓我記得,只有那塊殘碑上鐫刻的東坡居士的四句詩——“寄臥虛寂堂,月明浸疏竹。冷然洗我心,欲飲不可掬”,讓我齒頰留芳,歷久不忘。這表明:一切物質的東西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灰飛煙滅,只有精神的、文化的遺存不朽。
一位詩人說過:“詩人,是為世界喊疼的人。”在宿州,為世界喊疼的不止詩人,還有掛在古城墻外壁上的那塊“警示牌”。牌曰:“年久失修,請勿靠近。”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就在“警示牌”下卻上演了一場以滅頂之災為主題的人間悲劇!——
2003年7月23日凌晨四時十八分,宿州古城墻東段在暴風雨中轟然坍塌,把在倚墻搭建的工棚里熟睡的十一位治理環(huán)城河的外地民工埋在了土石之下……當第二天上午我聞訊趕到現場的時候,只見古城墻的東段,像一位遭遇車禍的老人,仰面朝天,橫躺在環(huán)城路上。最令人靈魂震顫的是那十一位民工竟成了它的殉葬者!世界上有沒有無痛苦的死亡?我似乎從這十一位民工身上找到了答案。“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后來,我見到了這次古城墻坍塌事故中的惟一的逃生者(因為當時他出工棚拉肚子,才幸免于難),他驚魂未定,精神恍惚,仍時常保持著一個可怕的動作:雙手舉過頭頂,似乎隨時準備托住從天上掉下來的什么東西。對于無辜生命的亡失,我的匹夫之怒,我的悲憫,都是多余的。我想,未來的《宿州志》應記下這個不幸的日子,應記下“宿州古城墻東段坍塌,十一名民工遇難”的歷史!
又一個霪雨霏霏的晚秋黃昏,我再一次來到環(huán)城北路,來到了那段古城墻下,只見東頭那段坍塌的古城墻已修葺一新。據說,使用的還是原來的那些古老的條石和大磚,但由于在古磚壘起的墻體外面又糊上了一層厚厚的混凝土外殼,所以古城墻原來的面目已蕩然無存。我撫摸著新修的城墻,城墻高峻挺拔,風雨中安如泰山,然而,我的心情卻不停地搖蕩。我想,古城墻坍塌了,委實難以復原。但是,從這新修的“古城墻”上,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聽到歷史的足音,無法找到古城的滄桑。
我來到了古城墻的西段,又伸出手去,撫摸著它。哦,它依然是原來的舊模舊樣,佝僂著身子,滿臉的滄桑。雨水順著它蒼老的臉頰潸然而下,它仿佛在飲泣。瀟瀟的暮雨中,一堵古老的墻,一個翹角的亭,一段無人的路,一河寂寞的水,一幅宋人畫本。順著遍體鱗傷的墻體往上看,一塊黃色的警示牌上赫然寫著:“危險!注意安全。”我不禁驚恐起來,于是很不情愿地惜別了它。走了老遠,我又驀然回首,把它認真地審視一番,并虔誠地為它祈禱:但愿悲劇不再重演……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