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樹和谷盛坐在榆木墩子上,往南邊方向望人。
日頭很毒,又沒有一絲兒風(fēng),樹窩子里一點都不涼爽,水泥帳篷里更是熱得像馕坑,兄弟兩個就坐在了這段榆木墩子上,吐著莫合煙,往遠處眼巴巴地望。這里的樹陰最濃,鹼地上還長著箭桿一樣的蘆葦和芨芨,如果有風(fēng),葦桿們錯動起來,會發(fā)出骨頭相撞那樣清脆的響聲。他們希望聽到那樣的聲音,就把嘴巴像喇叭那樣噘起,打出噓噓的哨聲,想把風(fēng)引出來,但風(fēng)沒有引來,倒引來了兩只綠肚子蒼蠅,在他們的頭臉上繞來繞去,好像是一公一母,愉快地追攆著,嗡嗡的叫聲很是煩人。這是野地里長出的蒼蠅,一點都不怕人,兄弟兩個揮手趕了幾下,看它們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索性不再驅(qū)趕,由它們嗡嗡去。
兄弟兩個巴望著能望出輛轎車之類的車子,從空曠的遠方跑過來,但他們望了兩個多小時了,這樣的車子連一輛都沒有出現(xiàn)過,拉貨的大車倒是過往了幾輛,然而貨車是不會在三岔口這個地方停的,三岔口的田園樂,是為有閑錢又有閑空還有雅興的城里人準(zhǔn)備的,如今這樣的城里人真正是越來越多了起來。
就因為這樣有雅興和野趣的城里人多將起來,他們的爹韓如意就弄了這個田園樂。用陳年葦子和紅柳枯枝圈起的這個田園樂有水泥帳篷三頂,小包間房兩個,磚砌伙房一間,還有一個魚塘,塘里胡亂放了些雜魚,可供垂釣。田園樂三個大字是請晗市的一個書法家寫的,該書法家和一幫文人路過此地,消費了韓老板大盤雞、大盤肚、大盤紅嘴雁、大盤魚各一,鞏乃斯特曲六瓶,留下醉書墨寶一幅。那三個字本來只有拳頭大,讓韓老板放大了十倍,刻在一塊門板一樣大的牌子上,讓此牌匾高懸在路口的那棵大沙棗樹上,老遠就能望見。韓如意是個喜歡趕時髦的人,他種薰衣草發(fā)了財,錢多了還想再多,看中了這片老樹窩子,就弄了個田園樂。
田園樂每天都會來些客人,這里離首府不遠,四十公里地,離晗市更近,二十公里,客人們就是從這兩個城市跑來的,韓如意懂得投其所好,給客人準(zhǔn)備的都是農(nóng)家菜肴,大盤系列中還有大盤兔、大盤羊拐、大盤牛筋、大盤羊蹄,還有大盤蔬菜,大盤野菜,還有蒸南瓜、蒸紅薯、蒸嫩玉米,雜合面饃,一律農(nóng)家風(fēng)味,十分地道。還為客人準(zhǔn)備了吊床,拴在樹上,棋牌麻將,以及魚竿魚餌,一應(yīng)俱全。客人來了,玩耍一天,吃得油嘴汗腮,走時都說這個田園樂不錯。也有留下過夜的,多是關(guān)系曖昧男女,韓如意思想開通得很,對貴樹和谷盛說,“人家在包間里弄事,你們看門,要保證人家玩得盡興,這號客人,來過一回,還會有第二回,第三回,伺候好了,都是回頭客!”
兄弟兩個心領(lǐng)神會,向他們的爹保證,一定當(dāng)好客人們的警衛(wèi)。如今種薰衣草不用他兩個下地了,地里的活兒都包給了四川和河南民工,但他們怕他們的爹不高興,爹不高興了,說不定還會把他們打發(fā)到地里去。他們可不愿意下地里去,地里的毒日頭太毒了,能把脊背上的皮都烤糊了。更主要的是,他們喜歡伺候城里人,尤其是過夜的城里人,他們巴望著來幾對過夜的城里人。他們等著看景呢!
但今天的情形實在是奇怪,都快到晌午了,還沒有一個客來。兄弟兩個就用眼睛去詢問他們的爹。他們的爹在一號帳篷外邊的一把躺椅上半躺著,半瞇著眼,胖臉上熱得流油,但舍不得松開脖子上的領(lǐng)帶,打著領(lǐng)帶,人顯得富貴,氣派,所以他終年都打著領(lǐng)帶。他的紫紅色粗壯脖子上落著一只碩大的綠蒼蠅,眼角上也落了一只,還有一只在他的頭頂上嗡嗡,好像要選擇一個什么地方降落。韓如意拿兩眼的余光掃一下這只待降的蒼蠅,又掃一下兩個兒,最后掃的是伙房門口的伙夫老康。老康裸著上半身,圪蹴在伙房門口,完全是睡著了,嘴角流著涎水,青皮腦袋閃著金屬一樣的光。韓如意就有了一種厭惡的感覺,就決定要回村里,家里有空調(diào),沒有客人來,還待在這里做什么。
他就站起身,對兩個兒說:“沒有客,你們就把通魚塘的路鋪出來,磚都拉來三天了,你們難道就看不見么?”
貴樹說:“你不是說,要請民工來鋪么?”
“你們閑著,請民工做什么!”
他說,臉色很嚴(yán)肅。他覺得對這兩個游手好閑的兒,得威嚴(yán)一點。
他把兩手背在屁股上,一顛一顛地朝村子走。兩個兒張大著嘴,看著他的背影離去,他們的爹長著女人一樣的大屁股,還是個外八字羅圈腿,走路的樣子實在是滑稽,但他們不敢笑他們的爹,他們有點驚愕,這么熱的天,當(dāng)?shù)淖约夯丶覜隹烊チ耍挂?dāng)兒的出力流汗地鋪什么磚路!
他們吃驚時,老康也醒來了,老康正在笑,笑得紅牙花子都露了出來,他們就有點憤怒,老康這老雜松正幸災(zāi)樂禍呢,但他們不得不去拿鍬和鋤,因為他們看見他們的爹回頭看他們呢,鋪紅磚先得松路基,這可是個力氣活兒,那路是暴露在毒日頭下的,但他們不得不離開陰涼,往毒日頭下走。
韓如意回了一下頭,看見兩個兒抓著家什,從黑陰涼里進了白日頭下面,就滿意地給自己笑了笑,再背過身去,邁著羅圈腿,扭著女人一樣的大屁股,往村道上走。
魚塘被蘆葦、芨芨和紅柳圍繞著,有一股褲帶水從水田那邊滲進來,久之就成了個半人深的水洼,其實也就是個較大的澇壩。韓如意讓民工把靠著水泥帳篷一岸的葦草灌木割掉,放幾張花花綠綠的塑料椅子,供垂釣者坐。從水泥帳篷到魚塘,有約摸三十米的距離,韓如意拉來一車紅磚,要鋪一條像點樣子的路。
兩個兒清楚地記得,這路是要請民工來鋪的,他們的爹確鑿這么說過的,怎么突然就讓我們當(dāng)起了民工?他們實在是想不通,于是手上的動作也就很是抵觸,鍬鋤有氣無力地?fù)]下去,碰到繁盛的草根,就像碰上海綿,立刻就彈了回來。他們很久沒有用過農(nóng)具家什了,勞動成了一件陌生的事情,這里的雜草以駱駝刺和八角刺居多,還有蕁麻,都是蜇人刺人的惡草,頭上又頂著白花花的毒日頭,好像頂著個火爐,烤得他們頭發(fā)冒煙,真正是苦不堪言。
但這苦他們沒有受用多久,兩個人就都停下手里活計,同時往南邊的曠野上望。
他們看見了兩個飄渺的影子,在蒸騰著熱浪的野地晃動,而且,那影子是越變越大,大地燃燒著看不見的火焰,他們是在火焰里踟躕前行。
是兩個過路的人,正朝著樹窩子走來。他們走到田園樂那塊牌子下面,就停住了腳步。
兄弟兩個盯著兩個過客看,是一老一少,老的大約六十歲的樣子,小的那個二十來歲。
兩個人都是皂衣皂褲,腳蹬牛鼻鞋,滿面都是鹽汗,頭發(fā)灰撲撲的。老的那個腰帶上拴著魚鼓簡板,小的那個斜挎著一把三弦。他們的眼睛像黑窟窿,是盲人,卻揚著臉,煞有介事地在看牌匾上的字。
兄弟兩個立刻來了精神,居然來了這樣兩個奇奇怪怪的人,真是非常有趣。他們知道游方的瞎子不會是來度假的,但他們不想放過和瞎子樂和樂和的機會,就把手里的家什扔了,朝瞎子們迎了上去。
倆瞎子聽見了腳步聲,就凝住臉,迎著來腳步的方向,眼窟窿做睜開的樣子,但那窟窿只露出一點青色的眼白,他們的臉也就隨之有些變形。
兄弟兩個知道他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還是堆著滿面的笑,跟他們說話。
“二位是不是想歇歇腳呵,想歇就歇一歇,我們歡迎呢!”
“有涼茶,肚子餓了,還有吃的,歇口氣吧,歇歇再走路不遲!”
倆瞎子就浮出笑來,老瞎子像古人一樣抱起拳,拱拱說:“這是塊清涼寶地,老遠就有股涼氣襲來,我們真是走得很累了,兩位小兄弟不怕打擾,我們就借片陰涼歇一歇!”
谷盛就把倆瞎子領(lǐng)到榆木墩子那兒,讓他們坐下稍候。貴樹轉(zhuǎn)身鉆進二號帳篷,拎起一壺茶,又從炕桌上的大盤里抓起兩塊吃剩的羊拐肉,這是昨天的客人狼藉在桌上的東西,準(zhǔn)備喂狗的,反正瞎子看不見,白吃白喝,就這樣了。
小瞎子真是渴壞了,接了貴樹的一碗茶,喝一口,忽然噴吐出來。
“這茶餿了!”
老瞎子接的是羊拐肉,湊到鼻子下聞了聞,臉上就浮出一絲笑。
“小兄弟,天氣酷熱,茶食容易發(fā)餿變味,我們的眼睛不中用,耳鼻還是能分得香臭好壞的,樂意了,你們就賞碗清水,一塊饃,不樂意了,也不必上心為難,我們稍稍坐一坐就走!”
貴樹的臉就有些燒,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冰柜子里有吃食,我給師傅說一說,讓他上籠熱一下,請二位稍等片刻!”
但貴樹還沒來得及跟老康說餾饃的事,就聽到了汽車剎車的響聲。是一輛很新的黑色奧迪車子,從田園樂的牌匾下滑過,停在那幾棵老榆樹下的雜草地上。兄弟兩個立刻扔下瞎子,往老榆樹下面跑過去。
黑奧迪是從晗市方向開過來的。車門打開,先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著豎條港衫,蓄二馬分鬃梅朝奉式的大分頭,邊往水泥帳篷這邊走,邊打手機邊朝兄弟兩個揚一揚手。接著從車上下來的是兩個年輕女子,頭發(fā)都染得如同玉米穗子,聳著胸脯,走路像模特般邁著貓步。
谷盛說:“這人來過一回,是個闊爺!”
貴樹也記起來,這個大分頭是去年熱天來的,帶了三男四女,鬧了一個通霄,還在小包房里做了些花天酒地的事。
大分頭朝兄弟兩個揮一下合上的手機,說:“發(fā)洪水了,前邊的路斷了,我們不走了,就在你們這里休閑休閑!”
貴樹就說歡迎歡迎,說怪不得今天冷清,原來是洪水擋路了。邊說著,邊問客人,是到小包間還是進大帳篷?
客人說:“上回來,我們給你們的爹提過意見,帳篷應(yīng)當(dāng)裝空調(diào)的,裝了沒有呵?”
貴樹就賠笑說:“我爹說了,裝了空調(diào),就不叫田園樂了,不地道了么。”
大分頭就咧嘴鄙夷一下,說:“屋里沒有空調(diào),我們進去做什么?先在外面涼快涼快,等日頭斜了,再進屋不遲。”
谷盛見客人們滿地找陰涼,就走到榆木墩子那兒,對兩個瞎子說:“你們兩個挪一挪,讓客人坐!”
兩個瞎子就挪起身,坐到離樹墩子不遠的馬蓮窩子旁邊。這兒只有些稀疏的樹影,瞎子們伸手在地上摸索一陣,躲過亂刺,摸到了馬蓮,才放心坐下。
貴樹搬張圓桌過來,又讓谷盛搬來三把塑料椅子,安頓客人在榆木墩子旁邊坐了,就問他們想吃點什么,同時報出一長串農(nóng)家菜肴名目,兩個女子就雀躍起來,叫著要吃嫩玉米,蕉蒿羊肉餃子。還要吃剛從地里摘的新鮮黃瓜和西紅柿。
大分頭笑著,拍拍兩個女子的裸臂,對貴樹說:“大魚大肉吃膩味了,就來點新鮮稀罕的,除了她們說的那些,再拌些苜蓿尖、野薺菜,燉一只老母雞,現(xiàn)在先上飲料,要冰涼的!”
貴樹就上了幾瓶庫車產(chǎn)的波斯坦鮮杏汁,又打發(fā)谷盛趕緊回村,讓家里準(zhǔn)備蕉蒿餃子,蒸玉米,客人要吃的新鮮蔬菜,還有野菜,也得讓家里準(zhǔn)備,三岔口這個地方,是個鹼窩子,長不出精致的東西,只能長惡草亂木,老康這個大廚,是個大盤師傅,專做雞鴨魚肉的,貴樹就讓老康把一只老母雞捉來,讓客人過目,然后讓老康去宰殺,用文火慢燉。
鮮杏汁是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客人喝過,覺得身上涼爽起來,剩了一瓶,大分頭拿在手里掂了掂,看兩個瞎子在馬蓮窩子那里圪蹴著,就隨手扔過去,杏汁瓶子像個手榴彈,在瞎子面前的白鹼泡子上炸開一團白煙。
大分頭說:“喂喂,你們兩個,會算命嗎?”
年輕瞎子說:“對不起,我們不算命。”
大分頭說:“我給你們飲料了呢,你們怎么不喝?”
年輕瞎子說:“我們不喝扔掉的東西。”
大分頭就對兩個女子笑起來,說:“有意思有意思,這兩個瞎行者很有意思,我好心給他們解渴呢,他們居然不領(lǐng)我的情!”
女娃兒就笑道:“華哥你好沒面子呵!”
大分頭就仰起臉笑,點頭說:“是呵是呵,我真是沒面子,太沒面子了!”
笑畢,斂起臉,說:“那你們到底會什么呵?我看你們背著樂器行頭,是不是賣唱的呵?”
老瞎子就欠一下身子,說:“我們是苦命人,兩眼一抹黑,四海云游,到處為家,就靠唱幾支野曲子,給人逗樂解悶,換幾個碎錢,糊口度日!”
華哥就來了興致,說:“野曲子好呵!如今就是野東西吃香嘛,說說看,你們都會唱些什么曲子?”
老瞎子說:“無非就是些村歌俚曲,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還可以唱幾段秦腔、眉酃戲、小曲子李彥貴賣水之類,都土得掉渣,又不合時宜,城里人不愛聽,我們就只有跨州過府,選些荒僻地方走動,如今也只有窮鄉(xiāng)僻壤,還有人愿聽這些東西。”
華哥就搖頭,說:“那也不見得,民間的東西,蠻有意思的,連老外都喜歡牛鼻鞋、土碗、剪紙、舊鞋拔子一類事物,越過時越土老冒越有興趣,這也叫趕時髦,我們今天就趕一趕這個時髦!”
又轉(zhuǎn)臉對兩個女娃兒說:“你們說,想聽什么野曲子?”
女娃兒想了想,說要聽愛情方面的,要聽情歌。
華哥就拍一下大腿,說:“那就唱情歌,要色一點的!”
兩個女娃兒就抿起嘴笑,伸出小手,打他的胳膊。
華哥就抻一抻臉,對兩個瞎子說:“那就先來段情歌,咱可有言在先呵,唱得不好不給錢,唱好了,把她們逗高興了,我加倍給!”
老瞎子笑道:“唱得好不好,都為圖個客官高興,添愁添煩,我們還唱個什么?”
說著,兩個瞎子就商議一下,挪過身子,到老榆樹墩子邊,站在幾個客人面前。
老瞎子朗聲說:“客人們坐好了,我們現(xiàn)在就給各位獻唱了!先唱段河州花兒,請你們欣賞!”
話畢,老瞎子就咳幾聲,清清嗓子,然后仰起臉,唱起來:
陽山麥子陰山蕎
你是蜜蜂采新巢
蜜蜂采下新巢了
舊巢門上不來了
小瞎子接著唱:
我家門前一樹槐
手扳槐樹望你來
等你三年不來了
平川望成石崖了
華哥不等瞎子再唱,打斷說:“你們這是清唱嘛,漁鼓三弦怎么不用?”
老瞎子欠一欠身,堆笑說:“這是野曲,青天野地放開嗓喉唱的,不能用樂器,樂器是唱戲段子才用的,你們要的是野曲子,所以就清唱哩!”
華哥就問女娃兒:“你們覺得怎樣?愛聽不愛聽?”
兩個女娃兒就扭著身子,捂著耳朵,說:“什么呀!大男人家的學(xué)著個女人腔,難受死了!學(xué)阿寶又學(xué)得不像,不男不女的,不愛聽不愛聽!”
華哥就攤一攤手,說:“那就打住吧,不要唱了,不要唱了!”
兩個瞎子就啞下來,怔在那里,這時有股風(fēng)吹過來,太陽向西偏了,遠處的灌木叢里有只五更鶿在叫,風(fēng)把魚塘的水腥氣拂了過來,雜了滿世界的艾蒿草的氣味。兩個賣唱者的臟臉很難看,他們呆呆站著,好像雷劈的樹樁子,一動不動。
小瞎子后來先動了動身子,嘶啞著聲說:“這么說,我們是白唱了?”
華哥說:“不是說好的嗎,唱好了就給錢,唱得不好,分文不付!”
小瞎子冷笑一聲,說:“不是我們唱得不好,是我們唱的這種野曲子,你們這種人根本就聽不懂!”
華哥瞪起眼,漲紅了臉,說:“看不出來,你這個要飯花子還很硬氣呵!就不陰不陽的唱了幾句,你還真想要賞錢呵!”
小瞎子又笑一聲,說:“你不是要我們算命么,我就給你算一命,你這人為富不仁,也為富不長,遲早要遭報應(yīng)的!”
華哥暴跳起來,掄了手掌,要沖上去摑那小瞎子耳光,被兩個女娃兒攔住,說華哥是有身份的人,不必跟要飯花子一般見識。那燉雞的大廚老康,也過來勸解,把瞎子們拉到魚塘那邊。正在這時,跑出樹窩子迎谷盛的貴樹,從老榆樹那兒跑回來,對客人說吃食馬上就到了,其實他只是在老榆樹那兒往村子望了一眼,三岔口離村大約三里地,他看見谷盛出了村,就趕緊跑回來報信。
谷盛大約一刻鐘后才到,手里拎著一個多層食盒,蕉蒿羊肉餃子、蒸玉米、涼拌野菜都裝在里面,還提了一籃子新摘的黃瓜、西紅柿,黃瓜還留著花巴兒,兩個女娃兒哇塞哇塞地驚嘆著,擁著華哥歡喜跳躍,華哥也就忘了適才的不愉快,和女娃兒一起上了桌子吃將起來。貴樹問要不要上酒,華哥嘴里正進去一個熱餃子,含糊著說現(xiàn)在不要,晚上吃雞的時候一定要要。
客人吃喝的時候,谷盛對貴樹說,他們的爹在家里睡得昏天黑地,呼嚕打得像豬呼嚕一樣,叫不醒他,他就自作主張,在村口叫了兩個過路的民工,答應(yīng)給他們工錢,讓他們趕天黑以前,把通魚塘的窄路鋪出來。話音未落,兩個民工就到了,是一高一矮兩個黑臉漢子,聽了兄弟兩個的吩咐,就埋頭干起活來。
這時的風(fēng)開始有了些涼意,日頭也不那么毒了,從老康的廚房里,飄出一陣陣燉雞的香味。那幾個客人吃飽了,讓兄弟兩個趕緊收拾桌子,他們要打撲克。谷盛就把桌子收了,把吃剩的東西送到廚房,忽然想起了瞎子,就拿眼四處巡脧,問:“瞎子呢?瞎子哪兒去了?”
貴樹就說:“剛才還在魚塘邊上呢嘛,怎么突然就不在了?”
老康啞著聲,說:“走了,不走你們管人家吃住么?”
兄弟兩個就往遠處望,望見了瞎子們正在曠野上走,越走越遠,遠處的天發(fā)紫發(fā)藍,迷迷蒙蒙像煙一樣,他們就往那藍紫煙里走,漸行漸遠,最后變成了兩個小黑點,后來就完全融進了那遠煙里。兄弟兩個收了目光,覺得地上有個東西十分刺目,低頭一看,是那只波斯坦鮮杏汁瓶子,被太陽照得明晃晃的。
客人們的撲克直打到夕陽西下,老康早把老母雞燉好,又做好幾個配菜,交代給兄弟兩個,自己先回村子去了。那兩個過路民工,趕天斷黑時也把活兒干完,拿了工錢,告辭走人。兄弟兩個巴不得他們走開,他們把客人安排在小包房里,還在外面點了一堆薰蚊子的艾蒿草,小包房里有炕,有小炕桌,還有電視機,影碟機,可以放盜版碟子,他們故意在旁邊放了幾張黃碟,華哥上次來,就在這間小包房里放過黃碟,他跟女娃兒玩耍,喜歡這一手。兄弟兩個把客人請進屋,就上酒菜,然后識趣地退出,這時已是掌燈時分,華哥和兩個女娃兒擁作一團,吃吃喝喝,十分愉快,十分愜意。
他們喝酒,兄弟兩個也喝,只要他們的爹韓如意不在,他們就非常快活。他們在水泥帳篷里喝。他們喝掉一瓶肖爾不拉克后,就貓起腰,像特務(wù)一樣躡手躡腳,悄悄溜到小包房后面的灌木叢里,想看屋里的西洋景。他們在墻上挖了一個小孔,用一團馬糞紙塞著,把紙團拿開,偷窺里面的事情,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現(xiàn)在他們憋住氣往里看,看大分頭已經(jīng)光了上身,他們還在吃喝,只是臉都很紅,目光都有些迷離了。
兄弟兩個覺得時機不到,精彩節(jié)目可能要到半夜,就又貓了腰回帳篷,繼續(xù)喝酒,第二瓶酒喝到三分之二,又跑去偵察,但好景已經(jīng)無法看到,華哥是個精明人,發(fā)現(xiàn)了那個洞,把燈熄滅了,在黑暗中做事,就是孫悟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兄弟兩個就十分掃興,再回水泥帳篷,喝個酩酊大醉。他們是給客人做警衛(wèi)的,所以客人就很放心地在小包間里吃喝玩樂,一男二女鬧了半夜,精疲力竭,后來睡了,睡得死沉。
韓如意第二天一早從村里來田園樂,想會一會過夜的客人,到了樹窩子,喊了幾聲,沒聽到兩個兒應(yīng)聲,就探頭看帳篷,看兩個兒爛醉如泥,橫在地板上,抬腳踢都踢不醒。從水泥帳篷退出來,往小包房那邊一望,見一個男子裸著身子在門口站著,只羞處蓋了塊塑料布,男子的臉色蒼白,周身篩糠一般地抖,直勾勾地盯著他,讓他心里一陣發(fā)毛,他想這就是昨天的客人了,就堆了笑迎上去。但這時客人咆哮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讓他賠償他的經(jīng)濟損失和精神損失,客人的樣子十分猙獰,聲嘶力竭,氣急敗壞。
韓如意懵懵懂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過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田園樂被人打劫了。
事情發(fā)生在下半夜,打劫的人干得從容不迫,把幾頂帳篷里的電視機、音響,廚房里米面煙酒,統(tǒng)統(tǒng)搬空,當(dāng)然,損失最大的還是華哥,身上值錢點的東西,手機、音響、勞力士手表都被摘了,女娃兒脖子上的金鏈子,耳環(huán)之類首飾,也在被擄之列,劫匪似乎不想留下淫亂好色的壞名聲,對一絲不掛的女人美體秋毫無犯,但順手牽羊地把這幾位的所有衣服都帶走了,讓他們以裸體的形態(tài)等待營救,該劫匪的幽默由此也可見一斑。
劫匪走得也是從容不迫,因為有現(xiàn)成的奧迪車停在樹下,下夜的三岔口老樹窩子非常寧靜,連一個目擊者都沒有。
韓如意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后,很快想到了報案。他用手機撥通了晗市公安局,講述案情的時候他扭頭看了一眼華哥,他的心情本來十分惡劣,但看了華哥的樣子,差一點就讓自己笑了起來。
華哥由于激動,忘了把住那塊遮羞的塑料布,讓自己徹底的一絲不掛了。
裸體并沒有什么可笑,可笑的是華哥的那話兒,還吊著一個軟塌塌的黃白套兒。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