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文人喜水,自古亦然。蘇東坡喜水,他詩稱“我性喜臨水”,且為水而沉醉而陶然忘情,這有他寫水的詩佐證。他一生幸遇兩個西湖。元佑四年,他知杭州,遇杭西湖,元佑六年,他知潁州(今安徽阜陽市),又遇潁西湖,一邊的西湖是“水波漣滟晴方好”,一邊泛潁中流,又“未覺杭潁誰雌雄”,且“得潁意甚奇”。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乃文人習性。蘇東坡倒好,他是喜新而不厭舊。水是精靈的東西,哪個文人的詩文少得了水的浸潤?只是在蘇東坡眼里,杭西湖是西施模樣的絕色美女,因而他“欲把西湖比西子”,覺得她“淡妝濃抹總相宜”。然而,潁西湖在他眼里卻是個天真活潑的孩子,一個“顛倒”、嬉鬧的“小兒”。他一旦置身于潁西湖,也立刻變成了一個活潑、嬉鬧的孩子。不信,請讀他的《泛潁》詩。此詩不長,抄錄于下:
我性喜臨水,得潁意甚奇。
到官十日來,九日河之湄。
吏民笑相語,使君老而癡。
使君實不癡,流水有令姿。
繞郡十余里,不駛亦不遲。
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
畫船俯明鏡,笑問汝為誰。
忽然生鱗甲,亂我須與眉。
散為百東坡,頃刻復在茲。
此豈水薄相,與我相娛嬉。
聲色與臭味,顛倒眩小兒。
趙陳兩歐陽,同參天人師。
觀妙各有得,共賦泛潁詩。
此詩直逼唐人白居易樂府詩,明白曉暢,朗朗上口,怕是唱與村婦,也會聽明白的。東坡喜水名副其實,到任潁州十日,有九日盤桓在“河之湄”,與文朋詩友把酒唱和。蘇一生活到64歲,他泛舟潁西湖那年56歲,因而,他說自己“老而癡”,繼而,他又轉臉改口說“使君實不癡”,只因這西湖的“流水有令姿”。是啊,當年的西湖碧波蕩漾,清澈如玉,真美得令人沉醉、發狂。從詩中看,一千年前的潁州城也很大,西湖像玉帶一樣迤邐環繞,像母親樣將整個州城擁在懷里。不然,蘇東坡怎會有“繞郡十余里”的感慨!蘇軾一路在西湖上泛舟觀景,時有“泛潁”詩與同船游湖的潁州幕府趙景貺、文友陳師道,以及歐陽修定居潁州的兩個兒子叔弼、季默交流。想來那時潁州民淳訟簡,他這個知州很清閑。這絕非筆者妄加推測,宋《王直方詩話》云:蘇軾“初得潁也,有潁人在座云:‘內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郡事。’蓋言其訟簡也。”文人大多貪玩,有了這話,東坡更是身心俱懈,要玩個痛快。于是,他立刻像個頑皮的孩子,“畫船俯明鏡,笑問汝是誰”。船停下的一刻,湖水明鏡般平靜,船上的東坡和映在水中的東坡互致問候,謔語相向。船一動,迤邐而行,“忽然生鱗甲,亂我須與眉。”頓時生出一百個東坡來,“與我相娛嬉”,“薄相”(滬上至今仍保留此語,曰‘白相’),“顛倒眩小兒”。此情狀,真是孩子才會有的頑皮嬉態。那一刻的東坡,真的像一個天真活潑的孩子了。
想到這情狀,我真從心底感謝故鄉的西湖,它讓宦游的蘇東坡有了一刻返老還童般的嬉戲。蘇東坡為官一生,身心俱疲,太累了,是該好生嬉戲一回。
蘇東坡的小題大做
還是蘇東坡在潁州留下的話題。那是1071年9月,蘇東坡去杭州任通判的途中,拐了一個彎兒,假道潁州,專程拜謁他的恩師歐陽修。正是菊黃蟹肥時節,他一到潁州,便一下被風光旖旎的潁西湖所勾留,以至在潁州盤桓流連了近二十天。此次,與他一道來潁州的,還有他的弟弟蘇轍。都是文人,聚在一塊兒,有說不完的話,喝不完的酒,自然更少不了詩。其間,歐陽修點了題,讓兄弟二人吟詠他珍藏的一塊石屏風。以蘇軾之才,吟風弄月,頌事諷物,實乃小菜一碟。他環那石屏走了一圈,便脫口而出,滂沱如泄:
何人遺公石屏風,上有水墨希微蹤。
不畫長林與巨植,
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
崖崩澗絕可望不可到,孤煙落日想冥溕。
含風偃蹇得真態,刻畫始信天有工。
我恐畢宏、韋偃死葬虢山上,骨可朽爛心難窮。
神機巧思無所發,化為煙霏淪石中。
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像略與詩人同。
愿公作詩慰不遇,五使二予含憤泣幽宮。
此詩真可說是大氣磅礴,蕩氣回腸。但是,我認為有些過了,太矯情,高射炮打蚊子小題大做了。一做,便透著一股子假。是虛情假意。你想,充其量一塊石頭,充其量一塊石頭切割成的屏風物什,至于那樣滂滂沱沱的溢美與濫情么!這讓我不由想起與蘇軾同朝為官的書法家米芾所作《研山銘》,無非將人家一筆架據為己有,便手舞足蹈,吟出什么“雷霆”、“光電”之類的頌詞。再有就是劉禹錫,明明一間破草房,硬是攢出一篇名垂千古的《陋室銘》。當然,米芾的《研山銘》也因他的書法而流美至今。都是文人把戲,也是文人毛病,喜歡濫情,喜歡借題發揮,且小題大做。自然,這中間不排除蘇軾有心拍拍歐陽修馬屁與炫才的嫌疑。其實,他大可不必,歐陽修那會兒已是個貶黜的官員,即使出于尊師敬賢的考慮,也不至于如此浩浩蕩蕩地濫情吧。
不過,話說回來,也虧了蘇軾的小題大做,也虧了他濫情,否則,我們今天就讀不到這首汪洋恣肆、且天馬行空的詩了。此詩為七古,應以七言為主,然而卻間有九言、十一言,并于詩中破天荒出現了十六言長句。內容大于形式,那會兒蘇軾情感濫觴,已難自已,律詩的格律已難以桎梏他飛揚跋扈的浪漫情思,馳騁翱翔的豐富想像,也無意間讓他有了這突破常規、以文為詩的創造,一個天衣無縫、令人驚喜的創造,或可說是創新。創新是需要勇氣與才氣的,不是任何人都唾手可得的。清人汪師韓在《蘇詩選評箋釋》中大贊:“長句磊石可,筆力具有虬松屈盤之勢。詩自一言至九言,皆源于《三百篇》。此詩‘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一句十六言,從古詩人所無也。”
“從古”、“所無”,蘇軾獨有,這便是創新。我想,這也是蘇軾《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一詩給我們的最大啟示。如是,子瞻濫情的好,小題大做的也好。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