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海奇人

癡商

三十年代，名動一方的富商巨賈呂宜春，是個孤兒出身。

呂宜春8歲那年，父母雙方染病身亡。無依無靠的呂宜春，流浪街頭，乞食為生。開始，村人可憐他是孤兒，舍他一口半碗，可時日一長，人們的憐憫之心日漸遲鈍，又見他蓬頭垢面，衣衫臟爛，便生出些許厭惡之情，懶得再施舍他。年幼的呂宜春只得在街頭和野外覓食，有時竟與野狗爭搶。

村里有一女孩，名雙杏，與呂宜春同歲。雙杏生性善良，天真爛漫，獨不嫌呂宜春臟臭，經常從家里拿些食物給他，讓他充饑，同時，也讓他體會到一點人間溫暖。呂宜春每當看到雙杏遠遠向他走來，總是忍不住把一雙臟手在比手還要臟的衣服上擦一擦，然后才去接她遞過來的食物。但他從不和雙杏說話，既便雙杏主動與他搭言，也默不作聲，聾啞一般，而當雙杏轉身離去時，卻望著她的背影發呆，似有所思所想，究竟想些什么，誰也不知。

時光一年一年過去，雙杏16歲那年出嫁。雙杏的男人是個病癆，因是個大戶人家子弟，給了雙杏家好多錢財，父母就把雙杏許給了他。雙杏出嫁那天，呂宜春跟著出嫁的隊伍，一直來到新郎家門口。都以為他是去吃些殘羹冷炙的，可在新人入了洞房之后，他卻悄然離去。

16歲的呂宜春不僅長成了小伙子的身軀，也長成了16歲的心思、智慧和尊嚴，他沒有再回那個16年從沒離開過的村子，而是來到了縣城，給一家米店當伙計。那是家很小的米店，夫妻倆慘淡經營，本不要伙計，聽呂宜春說不要工錢，又看他身材壯實，面相善良，出身可憐，權且收留了他。

呂宜春很能干，店里和家里的粗重活，他一人全包了，可他也很能吃，頓飯吃4碗米，還有些未飽的樣子。起初，店老板以為他是餓肚子，吃實落了自然就會小下來，可二個月過去，飯量仍是不減，弄得老板看他吃飯就心疼，不到三個月，便決定辭退他。呂宜春被人嫌棄慣了，老板攆他，并不在意，憋了半天，說：掌柜的，能不能……借……我20斤大米?

老板以為他這是變相要工錢，瞪著眼說：不是講好的不要工錢嗎?

呂宜春更正說：我是借。

老板想了想，說：好吧，給你20斤大米算了。

便稱了20斤大米。

呂宜春接過大米，說：掌柜的，我給您立個借據。

老板說：立什么借據，送你的，不要還了。

呂宜春說：我說是借您的，以后就一定要還!如果不立借據，這米我不要了。

老板有些不耐煩了，說：好吧，就按你說的，立個借據。

就立了個借據。

呂宜春背起那20斤大米，向老板深深鞠了一躬，滿含感激地說：掌柜的，謝謝您!不用多久，我會連本加息還給您。

老板望著呂宜春一臉真誠和感激，心情復雜地嘆了口氣。

老板的米店在城東，呂宜春直奔城西而去。他不能在老板的米店附近叫賣，和老板爭生意。走了約二里多路，才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氣，喊出了他商海生涯中的第一聲吆喝：賣一大一米，賣一大一米一啦。

呂宜春吆喝了整整一下午，把20斤大米賣掉。因為他沒有稱，誰買米，就用自己的秤稱，20斤大米就賣成了19斤。又因為是賣給了四戶人家，也不知道是誰家用稱黑了他。但大米畢竟賣光了，并且還賺了二毛錢!雖然少，畢竟是他賺錢了。長這么大第一次賺錢。呂宜春攥著零零碎碎的一把錢，高興得咧著嘴。

第二天一早，呂宜春用現錢到米店買回21斤大米，再到城西去賣。于是，城西的大街小巷里，便響起呂宜春洪亮而悠揚的叫賣聲，并且，從此日日不絕。

雖是城里，大多數人家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買米也是三斤五斤或十斤八斤。往日，隔三差五要往米店跑，如今，有了呂宜春沿街叫賣，也都懶得再去米店，遠遠地叫一聲或招一招手，米就送到家里來，方便。當然，買之前總是要討價還價的，生怕買虧了買貴了。呂宜春二毛錢一斤買，二毛二一斤賣，每斤賺二分錢，掙的是一份辛苦小錢。買主也都知道行情，大方一點的就不怎么講價，個別精明的卻拼命往下講，只給二毛錢一斤。這時，呂宜春就會對人家實話實說：我是二毛錢一斤進的米呢?？烧l會相信生意人嘴里的話呢?就說賣不賣吧?不賣拉倒!呂宜春吭哧一會，就說：賣吧，算我幫忙了。

這樣的買主雖然很少，但這樣的買主往往都快嘴快舌，很快就會把這個信息傳遍整條街。于是，呂宜春再來的時候，誰也不愿二毛二買他的米了，而是只認二毛。呂宜春呢，會一邊嘟囔說這樣就不賺錢了，一邊把米賣出去。

后來，人們從米店老板那里知道，呂宜春確實是二毛錢一斤進的米，每次買他的米，回家便疑疑惑惑地稱一稱，發現都是足斤足兩，再仔細看看大米，既沒摻砂，也沒使潮，才知道呂宜春確實是在做著不賺錢的生意!這時，人們的心里就多少生出些愧疚，也生出些同情，嘴上卻抱怨他“癡”——世上哪有不賺錢的生意人啊!及至再買米的時候，就不再壓價，而是主動給他二毛二或二毛一，心里都想，讓他多少賺點，好生活呀。這樣，心里也才能過得去。

不久，米店老板也知道了這事，就生出些許感慨，些許同情，開始降價給呂宜春供米，想自己少賺點，哪怕不賺，也得讓這樣的癡人掙口飯吃。

這樣一來，呂宜春不僅比一般商販賺得多，而且，都知道他實在，不會弄虛作假，都愿意買他的米，生意格外紅火。不到兩年的功夫，就讓呂宜春掙足了本錢，在鬧市區租了門面，當起了米店老板。米店名曰：“呂氏米店”，人們背地里卻叫“呂癡米店”。傳到呂宜春耳朵里也不惱，干脆就順著大家，改名“呂癡米店”。

呂癡米店的生意異常紅火，幾乎把整個縣城的生意都拉過來了，弄得好幾家米店關了門，這其中就有他原來老板的米店。呂宜春知道后，心里很不安，慌忙跑過去道了歉，并提議把老板的米店掛出“呂癡米店分店”的招牌，不收分文費用，算是還了他的一份人情。

隨著呂癡米店的名聲鵲起，一些大米販運商開始與呂宜春做生意。呂宜春誠實、厚道，與他打交道省心、放心。商場到處爾虞我詐，機關算盡，呂宜春像荒漠中的一片綠洲，吸引著眾多的商人。于是，不幾年的工夫，呂癡的米幾乎銷遍了整個中原大地，全省的七州八府都有呂癡的分店。呂宜春一下子成了米界的大老板，誰見了都要稱一聲“呂爺”。

呂宜春生意雖然做得紅了半個天，三十多歲了，卻還沒有結婚。就有很多人說媒。有商人的女兒，有財主的閨秀，也有官府的千金，俱是些如花似玉、知書達禮的妙齡女子，可他一概婉拒，卻回老家，三媒六妁、吹吹打打娶了已成為寡婦的雙杏。原來雙杏出嫁兩年后，那個病癆男人就死去，撇下她和不滿周歲的兒子，病癆的其他幾個兄弟怕她娘倆以后分家產，就想方設法把她擠了出去，她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一直在為生活而掙扎。到了呂宜春風光體面地找到她的時候，三十多歲的雙杏已成了滿面愁容的黃臉婆，哪里還有一點往日的俊俏和風韻?雙杏自知配不上名動一方的呂爺，就猶豫著不愿意嫁給他。可呂宜春態度十分堅決，說非雙杏不娶!雙杏被他感動得淚水滂沱，只得答應嫁給他，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再納一個妾。雙杏認為呂宜春娶她，并不是多么喜歡她，而是為了報當年的那點施舍之恩。雙杏覺得，那么有身份有地位的呂爺，娶一個二婚女人，不給他納個妾，那就太虧了他了，雙杏心里也不安。

他們的婚禮辦得非常排場，從省城請來兩個有名的戲班子，對臺唱了半個月，流水宴席也辦了半個月，絲竹聲聲，鞭炮陣陣，方圓百里的人，無不驚嘆這樣的場面是平生僅見。

婚后，呂宜春要帶著雙杏娘倆走，可雙杏不同意，只愿呆在本村。雙杏不愿跟他去，是為了方便他在外邊納妾，也怕因為自己的不配，讓生意場上的人看不起他。雙杏本是一片苦心，可呂宜春卻誤以為雙杏是難舍家鄉，不愿去城里，就大興土木，建成一個非常寬大、漂亮的四合院，留給雙杏住。

兩年后，雙杏得知呂宜春并沒有依約在城里納妾，就淚眼朦朧地寫下一封信，然后懸梁自盡。呂宜春回家奔喪，看到以死逼他續娶的信，嚎啕大哭，幾次昏厥。

但呂宜春卻沒有再續娶。雙杏帶過來的孩子，他視同已出，先是供他去上學，繼而教他做生意，最后，把所有的生意交給他。

義商

實在是窮極了，兄弟倆就商量做點生意，掙口飯吃。就到村西官道旁，搭起一間小屋，賣些草料。沒有本錢，只能搗弄別人不屑干的草料。官道上每日有車馬經過，應該有生意。

可生意很慘淡。一天中，有時會有三二個停足的車馬，有時一個也沒有，賺的幾個小錢，很難讓兄弟倆填飽肚子。然而，兄弟倆并不灰心，總想著以后會好起來。

有一個人經常光顧草料店。那人臉上有一刀疤，面色陰冷，從不與人交談。兄弟倆背地里稱他刀疤臉。刀疤臉每次來草料店，都是在天剛放亮的時候，把他的黑馬拴到草料棚里，再讓兄弟倆弄些食物吃了，然后倒頭便睡，及至天黑的時候，騎上吃足了草料的黑馬，消失在夜色中。

人皆晝行夜宿，刀疤臉反其道而行之，兄弟倆為之怪異，私下曾做種種猜測，卻從不探問證實。一則不打探顧客的根底，這是規矩；二則刀疤臉太過陰冷，他們不敢。他們只盡心盡力把刀疤臉和他的黑馬照顧好，盡一個生意人的本份。

這年除夕，大雪紛飛。厚厚的大雪封了路，擋住了所有車馬。已經三天沒有生意，兄弟倆看看天色將晚，拿出最后一碗玉米面，熬了半鍋稀粥，準備過除夕。當稀粥剛剛熬好，刀疤臉一身風雪進來了。刀疤臉牙關緊咬，一臉痛苦，對他們說，快幫我包扎一下。兄弟倆仔細看去，刀疤臉的左臂像沒有了筋骨，軟軟地垂著。胸口洇出一片血跡。兄弟倆慌忙把僅有的一條被單撕開，幫他把傷口包好，又把斷臂固定好，吊在胸前。刀疤臉不再像往日那么陰冷，對兄弟倆說：我想在你們這里養幾天傷，行嗎？兄弟倆幾乎是同時說，行行行，您在這里住，是抬舉我們呢。再說了，這樣的大雪天，您又有傷在身，就是走，我們也不放心啊。刀疤臉又冷下來，說，我可是官府要捉拿的要犯，你們不會去報官領賞吧？兄弟倆愣了一下。說：出賣別人的事，我們絕不會干，您放心就是。刀疤臉不放心似的，追問：真的不會出賣我嗎？兄弟倆忙說真的真的，這些日子來，您一直照顧我們的生意，對您感激還來不及呢，哪能在您有難的時候落井下石！刀疤臉說：好！看你兄弟倆也不是那樣的人?？旖o我弄點吃的。兄弟倆去盛稀粥給他。刀疤臉像是餓壞了，又像是故意給他們兄弟過不去，竟將鍋里的稀粥喝個一干二凈！兄弟倆相互苦笑，只得餓著肚子過除夕。

兄弟倆僅有的一套被褥，也讓給刀疤臉，他們只得背靠背地坐著迷糊，整夜凍得直打哆嗦。沒有糧食，他們就去村里借，借多了，兄弟倆就跟著多吃點，借少了，就先盡著刀疤臉吃。好在三天后，大雪停下的時候，刀疤臉就掙扎著起身上路。兄弟倆說傷還沒見好呢，再養幾天吧。刀疤臉說，官府很快就會追來，不走不行。兄弟倆聽他這樣說，只得由他去。

刀疤臉臨走時，鄭重地對他們說，向東20里路有一片樹林，林中有一眼枯井，里面藏著我多年的積蓄。如果我一個月不能再來的話，你們幫著取出來，送到柳家集一個叫柳玉光的家里，并通知他們趕緊逃離。如果找不到那家人，那些錢財就歸你們兄弟。

刀疤臉交待完畢，上馬踏雪而去。

果然如刀疤臉所料，當天下午，就有官兵追尋刀疤臉而來。

一個月后，不見刀疤臉來，兄弟倆便半信半疑地去找那片樹林，路過縣城時，意外地在城門口看到了一張處斬刀疤臉的告示。原來刀疤臉叫柳云飛，就是傳得神乎其神的俠盜柳大俠！柳云飛專盜官府的財寶，分散于百姓，因此，百姓把他美化得如神仙，官府卻對他恨之入骨。兄弟倆抬頭望著城頭上掛著的柳大俠的人頭，不禁愴然，淚水忍不住流下來。

兄弟倆在那個樹林的枯井里，找到了柳大俠積存的500塊銀元，還有一封信。信是寫給他的家人的。大意是說，他和官府做對，終不會有善終，愧對家中的老老小小。是以每次偷盜之后，就留下少許，以便他死后，留給家人用，也算是為家庭盡了一點責、一份心。

兄弟倆怕背那么多銀元太惹眼，挨到天黑才走出那片樹林。走到城門口的時候他們把柳云飛的人頭取下來，仔細包好，然后，抄小路趕往柳家集。等到天明，向村里人打聽，說柳玉光一家人早已逃走，至于逃到何處，連官府都找不到，又有誰能知道呢？

回到草料棚，兄弟倆買了一副上好的棺材，將柳云飛埋藏，然后商量：既然柳云飛的家人逃走，必然會逃到一個很難找到的地方，并且，還會隱姓埋名，怕是短期內找不到。不如先用這些銀元當本錢，做著生意，再慢慢尋找。他們定下一個原則：生意雖是兄弟倆做，但老板還是柳家，他們只能從中領取工資，至于本錢和賺的錢，將來都要一并交還給柳家。

于是，兄弟倆來到了縣城，開起了一家較有規模的絲綢店，一個人在店里照顧生意，一個人到外面尋訪柳家的家人。后來生意漸漸好起來，請兩名伙計在店里幫忙，也總是有一個人去尋找。怕引起別人懷疑，他們就說是去進貨。

雖然開了店，兄弟倆卻從不讓人叫他們老板，最多讓人叫個掌柜的。別人就問老板呢，怎么從沒見過？他們就說，老板已經過世，少東家年齡還小，他們是替老板招呼生意的管家。在店里，他們專門布置了一間房子，供了一個牌位，上面只模糊地寫著“老板之靈位”不寫名也不寫姓，讓外人根本不知道供的是誰。他們不是不想寫明，而是不敢寫，怕惹來麻煩。牌位旁還放著一本賬冊，他們每天晚上，都要把一天的經營情況，對著那個牌位畢恭畢敬地念叨一遍，然后記到賬冊上。每逢初一、十五，必定給那個牌位上香磕頭，像敬觀音、敬神明一樣敬著。每年除夕夜，家家爆竹聲聲，雞魚肉蛋的喝酒守歲，他們店里則光熬一鍋稀粥，大家每人一碗。

兄弟倆就以這種方式，紀念、尊敬著刀疤臉。

絲綢生意越做越大，兄弟倆就不斷到周圍的縣、周圍的省去開設分店。每個分店的掌柜，都是信得過的人，給他的任務，除了做好生意，就是暗中尋訪柳家的下落，并許諾：尋到者，有重金相酬。

他們從春找到夏，從秋找到冬，一年又一年，不停地在尋找。功夫不負苦心人。在兄弟倆霜染兩鬢的時候，終于找到了刀疤臉的兒子柳滿江。他們是在一座深山里找到柳滿江的。那時，刀疤臉的一家人早已被官府殺害。僥幸逃出的柳滿江已長大成人，正帶領一班人馬在山上打游擊。

兄弟倆悲喜交集，當時就請柳滿江下山來當老板。柳滿江聽他們敘說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很是感動，可柳滿江說他現在正鬧革命，不能回去做生意。兄弟倆見柳滿江說得態度堅決，就說把財產全部換成銀元送給他，柳滿江也不同意。兄弟倆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如何是好。柳滿江看到兄弟倆為難的樣子，就說，兩位老叔如果覺得過意不去，就給我們游擊隊送500塊銀元吧，一來我們目前缺衣少糧正要錢，二來也算把我父親當年委托你們的事了結了，了了你們的一樁心事。可兄弟倆非要把全部財產送來不可。柳滿江說，那些錢，是你們辛辛苦苦掙的，我個人絕對不要。你們若是非給不可的話，就經常給我們游擊隊送些布匹、藥品之類的東西來。兄弟倆說，好好好。于是，此后的每個月，兄弟倆都悄悄往山上送一車東西。

可是一年之后，柳滿江對他們說，以后不要再送了。兄弟倆問為什么？柳滿江說，游擊隊奉命馬上轉移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兄弟倆很著急，說那怎么辦呢？柳滿江笑笑說，若是你們非要把手中的錢財都想送出去，就去救濟一些貧苦老百姓吧。我們也是為窮苦老百姓打天下的，送他們就等于送我們了。

兄弟倆就按柳滿江所說，把做生意掙的錢，陸續送給百姓。不幾年的工夫，就將財產全部送光。等全國解放時，兄弟倆已是一貧如洗。但在那一帶，提起他們兄弟倆，無人不豎大姆指，贊他們是有情有義之人。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