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德馨(1882—1953),字香初,號陸海,生前任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研究員,是一位傳統式學者。
陸德馨生于1882年,雖家境清寒,卻刻苦誦讀《四書》、《五經》等儒學書籍,1904年中秀才。他因學習成績優異,被選送就讀尊經書院。陸德馨在尊經書院(后繼讀存古學堂)攻讀“經術科”,十分勤奮,有如韓愈在《進學解》中所說“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因而博得師長王闿運、廖平、謝無量等的贊賞、器重。
據《四川大學史稿》評述尊經書院說,“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是全省英才匯集之所,也是清末全省官辦最高學府。上承文翁之教,下啟近代蜀學。尊經就是以研究講習儒家經典為宗旨,不課八股文。王闿運主講尊經書院時,以經、史、詞章等來教化學生。分經授業,按時講肄,對學生嚴格要求。規定每日讀書,必須記下心得體會,山長依次審改評定,學生作業不得抄襲陳文,或者請人捉刀代筆。還規定諸生不得干預詞訟,吸食洋煙等等。”陸德馨在尊經書院研讀,尤其是在所敬重的王闿運、廖平和謝無量三位師長的教誨、濡染之下,形成了自己為人、為學、為文、為事的優良素質和品格。他后來的著述《目錄學》、《群經大義》、《尊孔修備錄》、《子貢學考》等,就是在上述學程基礎上,融會貫通,積累體會,推陳翻新之作。
陸德馨那時已接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理念,經常講述這套主張和韜略。他當年結識的尹昌衡從四川武備學堂畢業后,即前往日本留學。那時赴日本考察的人不少,從而激發了他出四川往東洋留學的愿望。他學過日語,曾為自己取了一個日文名字:“耆那”。他利用一個機遇,順長江而下,穿行三峽,抵達秭歸、宜昌。孰料此時突然接到噩耗:父親不幸辭世。他驚恐悲傷萬分,馬上速返奔喪,因而失去了東洋游學的機會。
1928年,陸德馨受公立四川大學之聘,講授目錄學。歷代的目錄學都是做學問,研究古籍,弘揚科學的基礎課程。陸德馨著述、講授是有其學理和實踐功底的,因為他在1924年曾任三臺縣圖書館館館長。
20世紀30年代,陸德馨在三臺主要從事教學工作,任中學校長、國文教員,還一度被委任為縣政府文教科長。他無意從政當官,多次教導晚輩,要以詩書繼世,耕讀傳家,祖訓是“書可讀官不要做”,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前世繼絕學,為后世開太平,一生有志于立德、立功、立言。他因而亦潛心教書育人。
1937年日本軍國主義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后,像三臺這樣的縣城也遭受敵機轟炸。陸家住宅毗鄰縣政府,是日軍飛機投彈的目標之一。全家老小驚恐萬分,隨即疏散到鄉下去。位于距縣城較遠的玉皇鄉、法慧庵村莊的幾間茅屋,便是陸德馨教授子侄的“家塾”。陸德馨是筆者的三伯父。他教我讀《大學》、《中庸》、《論語》、古詩、唐詩、《四庫全書》序、《說文解字》標目、《廣韻》等。他教學頗有方法,因人而異且一絲不茍。他教我讀《古詩源》時,發現上海新民書局刊行的版本有若干舛錯,即以訂正。《史炤通鑒疏引諺》原鉛印史炤為“史照”,他便用朱砂紅筆改正,還注明:“史炤,宋眉山人”。
伯父在講授之余,還不遺余力,自我研讀、撰作、揮毫作書。他朗誦陶淵明《歸去來辭》,讀到“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時,充滿激情,回腸蕩氣。他看到階前秋菊開放,情不自禁地吟誦陶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后來,他自吟一絕曰:“黃花兩度伴陶公,深淺橫斜總不同。重放固佳疏亦好,清霜淡月戰秋風。”伯父有時書寫漢《曹全碑》(被譽為“漢石中之至寶”),用筆多圓勁如篆勢,字法遒秀逸致,不僅形似而且神似。他有時也書寫宋黃山谷《松風閣詩卷》,還朗朗有誦:“依山筑閣見平川,夜闌箕斗插屋椽,我來名之意適然……”這被譽為黃山谷畢生第一名作,成熟精到,境界絕妙,其書和詩表達了他對長年貶謫生涯的憤懣。伯父愛書《松風閣詩卷》,可能與黃山谷有思想感情、書法藝術上的共鳴。
伯父在這里教課子侄期間里,看起來悠閑自得,但有時也遭受鄉里匪霸盜賊的欺凌。那些人甚至偽扮冬防隊明火執仗撞進家中,以“清查共產黨”為口實,敲詐勒索。伯父和家人在城里驚恐敵機轟炸,官僚白眼;到鄉村又遭如此逆境,伯父遂寫一副對聯:“天人學粗通,喜向兒曹傳周禮;陰符經猶在,恨無孺子擊秦皇。”伯父忍無可忍,就向縣城里在職的某耆舊申訴,要求查辦。這位耆舊一則深表同情,二則誠懇勸告說,這些年辰官匪一家,控告白搭,不如視為“塞翁失馬”呵!伯父亦曾寫信給在省城的老師謝無量求指點。謝先生的回復是“寶光”兩個字。很可能謝先生在那世道紛擾、亂象橫生的日子里,不便多說什么,只好示以“寶光”以慰,寓意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頭。
據《三臺縣志》載:本在1923年創建于遼寧沈陽的東北大學,不幸慘遭九一八事變日軍侵犯,被迫西遷北平;七七事變后再遷西安;當日寇占領風陵渡,潼關告急之時,又不得不三遷至四川三臺,借得舊貢院與杜甫草堂部分、潼屬聯中部分校址,辦學復課。幾年間,其對推動抗戰和地方文化事業影響頗深。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該校遷回沈陽,將部分校產、設備移交三臺縣政府。這時地方人士即在此創辦私立川北農工學院,1948年11月改為私立川北大學,設3院(農學院、工學院和文商學院)9系。是時伯父被聘任為中文系教授。川北農工學院、川北大學師生在中共地方組織的領導下為開展反對國民黨反動派、迎接解放的工作做出不少成績。1949年12月29日,中國人民解放軍181師進駐三臺,三臺宣告解放。1950年1月1日,三臺縣人民政府正式成立。1951年,根據川北行署決定,該校遷往南充,改為公立川北大學。伯父即隨校遷至南充執教,隨后又調任川北博物館負責人。
1952年9月,伯父從川北博物館調任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研究員。當時他浮想聯翩,感慨萬千,作《南充雜興留別》20首,并寫序言:“現在本人分調成都,仍典文物,于役之際,不勝依戀,寫此留別,同志正之。”伯父就這些留別詩,還有說明:“七絕近體,今用變調,然非古也。不近不古,亦近亦古,希聲自好,不適時物;韻押其通,義取夫達。一九五二年九月。”這20首雜興留別詩,我多次誦讀理會之后,深感這是伯父抒懷、詠時、言志之作,也是亦近亦古、推陳出新之韻。它以詩的藝術反射出伯父原本是矜而不爭、群而不黨的儒士,追求中西學融會、把握體用結合的學者。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三年間,他親眼看見中國共產黨領導正確,人民創造歷史的成就偉大,南充、川北和全國各地一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親身體驗到在舊社會被譏笑為迂腐、窮酸的一介秀才,而在新社會卻受重視,被任為四川省文史館研究員。他撫今思昔,感悟萬端,遂直抒胸臆,吟詠高歌。應該說,這些詩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儒者、學人中的上乘之品。
這一年歲暮,伯父偕伯母積極準備赴省會就職,并取道三臺回老家看看,以告別幺弟一家及親友;卻萬萬沒有料到他老病復發,不久即因患胃癌轉入晚期,于1953年2月21日(農歷正月初八)不幸辭世。
尊敬的伯父離世已半個世紀,但他那儒雅風貌、諄諄教誨仍留在我的心上。今天在深切緬懷之時,腦際又浮現出他臨終前所作的《南充雜興留別》。這首首詩都是他老人家音容笑貌、高風亮節的寫照。其中,我最贊賞、難忘的是留別子女和晚輩,予以嘉勉和期望的一首:
麗日江干春自艷,送遠春人柳易顰。
一枝春寄嬋娟子,學語流鶯鳴好春。
這情辭并茂、情真意切、發自肺腑的詩,深深地濡染、鞭策我們后輩不懈學習,堅持歷史的、辯證的、科學的理念,發揚優秀的傳統文化,與時俱進,踏實做人,頤養天年。
作者單位:四川人民廣播電臺(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