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處之樂
生活中的樂趣真是難以窮盡,然而進入老境的人,其樂則在悅心。與友朋間聚談之樂,可以開我心胸,惠我機智,一席聚談勝讀死書多多矣,真有“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之感,其樂何如?至于登山泛水,召來心曠神怡;天倫之聚,其融融泄泄,深得我娛。這些都是不消說的。然而還有另一樂趣,往往為常人所忽視了的,便是獨處之樂。
世人以為獨處是一種孤寂落寞的處境,其實不然。獨處乃人的生活中必須分割出的一塊自由天地,你倘若整日價在人來人往中周旋,就會由厭煩而感到負擔,此時的獨處之境適足以成為合乎情緒平衡的自我調節。常人時有這么一句話:“讓我單獨呆一會兒。”便是一種尋求獨處的符號。當你從人際間的頻繁活動中退出之后,急欲尋找一個“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的境域時,唯有獨處之一法,煩亂的心緒才會慢慢地輕飏而去。尤其是在晚上,萬籟俱靜,四壁闃然,于斗室中徘徊靜坐,此時,思緒由紛至沓來而逐漸平靜如鏡,心田中溢出一片由寧靜而生的樂趣,此樂趣是足以悅我心,乃樂趣中之最。
獨處是一種養性的妙法,白日里與友朋談一席話,或讀一篇文章,一封來信,不免竊有所感,或喜或悲,不一而足。到夜闌人靜時,那種種情狀如電影般一幕幕映入我的眼簾,內中之味,有可咀嚼,有可喜悅,也有可詛咒的。本來生活之五光十色,你碰到的不見得都是好事,熟識人中未必沒有兩面三刀的,看到的文章有怡然于心的,也有悻然、勃然和廢然的。此時的我,則取法于入乎內而又出乎外:入乎內者,以我自己的思辨為判斷,因為事情總有自己的思慮;出乎外者,是不為紛擾憂苦,唯有超然物外方可以舒我心。我總以為,老年人的心態總以豁達為主,人非木石,你接觸到事情而無動于衷是做不到的,然而何必憂心于胸,何必介意于懷?豁達而恝然置之可也。
我還以為,年邁人以身處鬧境少,靜境多為上策,于靜境中品味獨處的樂趣是尚,“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可知獨處中方能覓取快意的佳境。不記得從哪本書上看到,老托爾斯泰的晚景因家庭生活不快,心情是凄苦的,他一天躑躅于田野,獨自冥想,看到田地里一只青蛙鼓著肚子在鳴叫。他蹲下來看它,同青蛙作對話,輕聲地發問:“你好嗎?你很快樂嗎?至于我,我是不快樂的。”這一獨處方式很特別,借大自然的一點靈動以抒發胸中的郁結,我看,這不失為是一種自我解脫,凡是郁結之氣,散發出來便好。
獨處的最佳妙境在遐思,遐思多為假設之想。我每想自己成為一個攝影家,專攝普天下那種道貌岸然,端莊威嚴,而又“說破不值一個錢”,因此最令人逗樂的諸形相。我在獨處中默想,何日能將此一一攝入鏡箱,然后一一張貼起來,供人清玩,博人一粲,實在是我最大的樂事也。
孤獨二境
孤獨是一種困境,有時極難擺脫,尤在深夜里,面壁枯坐,形影相吊,時光如已停滯了—般,漫漫長夜,度日如年。此時倘有個人過來同我說說話,哪怕是對罵幾句,也勝似孤寂的難受了。陶淵明詩云:“萬物皆有托,孤云獨無依。”這“無依”是困境的所在,消除孤獨,就在于尋找依托。
這依托也并非不可尋,尋覓之道,乃從喜見樂想之事著手。我最喜思念遠年往事,念家庭,思過世之父母,憶友朋,追憶往日的坎坷生涯,重溫昔日的歡樂舊夢。我坐在那里,倒流時光數十年,少年時的困苦,中年時的受熬煎,母親的淚,妻子的病,一幕幕如電影鏡頭,隨意攝取。倘從某一事端生發出的顛末經過,可以有半小時的連續放映。人至老年,昨天的事已不復記得,幾十年前的親身經歷,可以巨細無遺地歷歷在目。這類追思已成為我解脫孤寂的一種依托,過一陣再重復追憶亦不覺生厭,想一次有一次回味,想多了或潸然淚下,或開懷大笑。幸而無人看見我,否則必以為我是一個癡老漢矣。
尋覓喜見之事,亦為依托所系。我除了在與我住所不遠的親友間有所走動外,便常與我素不相識的老人打些交道。西直門立交橋下道路縱橫,但有幾處有幾塊遮光的地方,在那邊經常聚著十余個老人,坐著板凳,或聊天,或下棋。我在沒法排遣時,也就雜然于其中,與他們天南地北地窮聊。他們大多是退休的,也有以拉車為生在此休息的。他們的談吐都爽利而坦率,一與交談,便覺親近。大體可知他們過去都是生活線上掙扎的人,如今退回家居,對收入大半均感拮據。然而他們的幽默感卻透露著樂天的本色,眉宇間可以窺見他們對生活的勇氣。他們不以我是一個文弱者而有什么見外,而只以有共同語言者便引為知音。我每在彷徨無所去時便到那里,久之就成了熟人,我的孤獨的板塊在這里就化為云煙,頓時感到人間的熱鬧和人間的溫暖。互不知姓名結而為友,大約是孤獨老人所最不計較的罷。
然而孤獨還有一種靜境。這靜境的獲得唯有為孤獨者所獨占。你不必去邀親約友,只是獨來獨往,一憑興之所至。我最喜的是頤和園后山,我住海淀區,總算不是最遠。如遇天氣晴朗、惠風和暢之日,提一小包,內盛飲食之類,至后山人跡罕到之處,席地而坐。此處松柏成群,各具神姿,與黃山相比,自不覺小巫見大巫,但在熙攘往來的京城,得此佳境,甚為難得矣。此時睹青松之蒼勁挺拔,聆松濤之颼清音,仰觀云天,游鳥遠鳴。這情景中,乃呈現一片靜境。然而向往良久,不免遐思,面對佳景,不容思過往的凄涼事。日光惠我以朝氣,松柏挺立,示我以堅韌之志,老者如我,此時頓生一奮發之氣,大自然之激勵與陶染,深覺雖已年逾古稀,仍以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自勉。由此思緒紛至,念及以往之種種遂心得意事、歡快事,心神為之一振,身處于靜境中,而情達于蹈厲矣。
凡遇友朋間談及某一情事,足以啟迪我心智者,每至深晚,閉目凝思,進入靜境。思及他人之睿智顯達,不勝慨嘆,既羨且愧,惶惑無已。他人之能而我獨不能,反求諸己,自省自責,在此靜境中,雜念頓消,仿佛置身于決然追求之悟境中,深感到人生意義之無窮。
孤獨是一種生活境遇,有它的苦惱時,更有它的悲愴處,這便陷入了困境;但孤獨也并非剩下一味的煩惱,它有時可平衡心態,洞察是非,乃至蹶然而起并有所為,此乃在靜境默處中苦求而得。我不以困境悲,只愿在靜境中體精收微。
(選自《晨昏斷想錄》/潔珉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