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李宗仁(德鄰)將軍,在抗戰之后,出任當時國府主席的北平行轅主任,手握重兵數十萬,治下直轄五省三市,真是威風八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可是李公雖官高爵顯,但是為人和謙,禮賢下士。那時的平津實是全國“高知”的精華所在,而這些“高知”的精華幾乎全是李老總的入幕之賓。李上將在中南海、懷仁堂一帶的帝王故宮之內,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一時斯文翰墨,都被網羅殆盡。大家對這位功高國族而平易近人的上將,也確是心悅誠服,極具好感。
有一次,李氏特備一席盛筵,把當時名滿東亞、身居故都的“中國十大名畫家”邀于一桌,閑話家常———其時應約而來的計有徐悲鴻、齊白石、傅抱石、溥儒,可能張大千亦在其內———真是集中國藝壇一時之盛。眾來賓對主人伉儷的盛情,也確是心感口服。酒酣耳熱之余,主人乃著人取來畫具,由十大名家即席聯合揮毫,完成兩巨幅松石花卉的中堂,呈獻李德鄰將軍和郭德潔夫人以為紀念。
斯時、斯地、斯主、斯賓———從任何角度來看,這兩幅巨制都是中國畫壇的千古杰作,永垂不朽!
至于這十大名家,輪流執筆,何人畫松,何人畫石,十余年后,李公伉儷在紐約示我,今日我已無法記憶。但我卻記得一株花卉上的一只蝴蝶是出于齊白石之手。據郭德潔夫人告訴我,白石是最后執筆之人,他把全畫端詳了一會兒之后,忽然提起筆來,在一朵花卉上加了一只蝴蝶,筆頭只稍稍“點”了幾下,為時不過數秒鐘。
我為什么把這件小事記得如此清楚呢?原來郭德潔那時也有心學畫,她在客人離去之后,把這兩幅畫仔細看了一下,她嫌白石那只蝴蝶翅膀稍為短了一點,乃調墨潤筆,把白石蝴蝶的翅膀加長了一些,使它飛起來更為有勁。
后來李公伉儷隱居紐約時,李夫人無事時乃找了些中國畫家如汪亞塵等來教她畫一些花鳥蟲魚。一次她興致很好,乃把當年那兩幅中堂取出給我們欣賞,她尤其喜歡談起她那段“加工”的故事。
我們看畫之余,我記得在郭德潔背后,畫師汪亞塵先生等,總難免暗暗搖頭,嫌他們的“女弟子”把這幅名畫糟蹋了。
可是細觀兩畫之后,我卻提出不同的看法。
我認為這畫沒有被糟蹋,相反的,經郭德潔這一“加工”,這幅畫反更有韻味了。因為我是學歷史的,和他們搞純藝術的看法又略有不同。
記得我當時曾告訴幾位搖頭藝人一則故事:
在大唐開元、天寶之際,唐明皇討了一位美麗而天真爛漫的貴妃楊玉環。那時正值天下缺錢,戶部乃奉旨加鑄新錢。一次,鑄錢局向明皇進呈新錢的蠟模時,正好玉環妃子隨侍在側,她一時好奇,乃用她兩個手指把這蠟模撿起細看一遍。她這一撿不打緊,她的指甲乃把這蠟模兩面印上了兩記“貴妃爪痕”。
這個后來鑄出貴妃爪痕的唐代古錢,竟變成古錢收藏家的收藏對象———有爪痕的往往價值巨萬,遠非無爪痕的所可比。
這一故事可能是后來好事者所編造的,但是縱使是“小說”,這則故事也是很美的。
郭德潔夫人那樣一位活生生的美麗而天真爛漫的上將夫人,如今已久眠地下,可是她遺留下的當代中國藝壇無價寶———十大名家的聯作———將永留史策,而這幅名畫也將因郭德潔的“加工”而更有情調、更具詩意,也更有市場價值。
上述這段小故事可不是筆者編造的。已死的張大千、還活著的汪亞塵,和李公夫婦的眾多親友、部屬乃至他們的兩位公子,都可作見證的。
李家這兩幅中堂,屬于“先生”的那一幅,竟為李氏以三百元美金售去;屬于“夫人”的那一幅,今亦不知何往。往事如煙,我時常冥想,若有畫廊能把這兩幅十大名家的作品找出來展覽一下,那該多好。我相信出三百元賤價取得李氏那幅名畫的幸運買主,現在可能還在紐約,他如能取出這幅國寶來,讓我們再多看一眼,在他該是件多福多壽的善舉,在筆者該是多么日夜渴慕的眼福啊!
這兩幅十大名家合作的精品,今雖下落不明,所幸無獨有偶———這次紐約的東方畫廊卻能選出近百年來中國的十大名家各自的精品來分別展覽。當年替李宗仁將軍夫婦所聯合執筆的十大名家,除悲鴻、白石、溥儒、傅抱石(或許包括張大千)之外還有哪些人,我雖不能記憶,但我敢斷定“東方”所展十人之中,有一大半是當年懷仁堂的座上之賓。思往事,感前賢,我這個有歷史癖的后生,真對“東方”之展,一往情深,而流連忘返。
我國傳統國畫之所以可貴,之所以令鑒賞家入迷,其道理正和看傳統京戲一樣,它有一種古典美,而這古典美的最高表現,已到此為止。今后一切都成了“廣陵散”,從此絕矣。
看京戲,我們只能看到“四大名旦”為止。但是京戲正和西方的歌劇一樣,它還會繼續唱下去的。可是梅郎一死,京戲里就不會再出現個梅蘭芳,那是任何京戲愛好者都可肯定的。
何以如此呢?
那是社會學、文化學上重大的問題。尋根究底,那就說來話長了。
國畫亦然。張大千和張大千同輩的十大畫家或八大畫家一死,傳統文人畫的發展也就“到此為止”了。因為張爰和他同輩的幾位杰出的畫家,都是“時代的產品”和“社會的產品”。這“時代”、這“社會”一旦過去,這項“產品”也就永不再有了。
傳統的京戲世家,他們對唱戲的看法是:一哭、二笑、三白、四唱。唱是四項之中最容易的一項。
畫傳統文人畫亦復如是。通常所謂詩、書、畫,而三者之中是“詩難于書,書難于畫”。因為國畫的上品是“意在筆先”,而詩、書皆以意為主。有圖像而無意境,則是工匠之畫,非文人之畫。張大千說,“除匠氣,去俗氣”的先決條件是多讀書,所謂多讀書,便是多讀古典線裝書。
我們不可否認,今日的社會上仍然有一些未脫俗氣的詩人墨客。其所以不能脫俗的原因,便是缺少傳統文人的書卷氣;而傳統的書卷氣,則有待乎“詩”“書”的陶冶。不擅傳統詩、書而畫傳統國畫,則意境偏低;無意境,則其畫則不足觀矣。
可是以高度傳統詩、書來培養傳統意境的社會,已不再有。“東方”所展的十大畫家已全是“古人”,和這批“古人”有同樣造詣的“今人”也已屈指可數,他們再相率西歸,則傳統的“文人畫”也就壽終正寢了。
讀者也許會嫌我危言聳聽。請讓在下重復一句:上品國畫有三絕(詩、書、畫),是缺一不可的。后生小子能掌握三絕者,恐怕已不可能了,偶能為之也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假境界,沒有老輩的原始性了。
傳統的文人畫既不能再有,則“東方”五十幅精品回光返照式的聯展,就特別值得我們珍惜了。
“東方”所展的十家是按畫家年歲編排的。計有虛谷(朱虛白一幅)、任伯年(六幅)、吳昌碩(八幅)、齊白石(五幅)、黃賓虹(六幅)、陳師曾(五幅)、徐悲鴻(七幅)、傅抱石(四幅)、潘天壽(兩幅)、張大千(五幅)。
這五十幅名畫———從1894到1981年———包括將近一百年。近百年中國國畫名家的代表作,于此一展覽中可以一“覽”無余,也真是近年海外藝壇的盛事。
不特此也,此一展覽會中所選的也是各該名家的“精品”。
就以悲鴻為例吧。徐大師善畫馬,可是他晚年為著離婚而以畫為贍養費時,乃不惜大量粗制濫造,所以弄得劣馬成群。我有一位親戚近年曾在華府一家“車房拍賣”中,以不可想像的低價購了好幾幅“悲鴻真跡”。可是其跡雖真,其馬則甚劣。而“東方”所展出的卻是一幅紅鬃烈馬。筆者不敏,悲鴻之馬的真跡,所見亦不下數十幅,竟沒有一幅可以趕上“東方”之馬也。他作稱是,無法詳述。
我未便向“東方”主人追詢這五十幅畫的來源,然知其經過慎重選剔,貨出名門,迨無可置疑者。友人之中或有以悲鴻那幅《嫩寒》為偽作,因其署名筆法不類一般“悲鴻”也。鄙意不以為然,蓋此幅實系“神品”。畫家口訣是“畫松要‘老’,畫梅要‘嫩’”。試問吾人所見故宮藏畫,歷代畫梅者,更有“嫩”于悲鴻者乎?就畫論畫,此幅亦悲鴻畫集中之佳作;如為偽作,則此作偽者,亦悲鴻同時人,彼亦自可成家,無待偽托。這與張大千偽制石濤,則不可同日語也。
我國傳統,向不以作偽為可恥,有時且以能亂真為榮。故名家作偽,多師古人。名家偽托時人則鮮見,有之則學生冒老師;然師生之間畢竟有段距離,明眼人一望即知,不若此幅《嫩寒》在悲鴻諸作中亦系上品也。
至于署名筆法,尤不足為憑。作偽者第一偽著便是學簽原作者之名,未有為偽作而在簽名與印鑒中標新立異也。
此五十幅中另一特點,便是畫出名家,而鮮見著錄。吳昌碩一代宗師,享譽海內外百余年,近年尤為日本收藏家搶購對象。然此次展覽八幅之中,用于畫冊封面之代表作,其題款竟缺書一字。今謹為標出,以博識者一粲。款曰:
一品名花,得春最“早”。
千年卷石,通禪不老。
既不富貴,亦長壽考。
在這一款識中,作者漏寫一“早”字。歷來鑒賞家未見提及。于此亦可見此畫久屬私藏,而藏者未以之示人。今日得流傳海外,豈“文化大革命”之沖激有以致之歟!?
細賞名畫五十幅,觀后亦難免悲從中來。
這十家五十幅,歷時百年,在當今世界藝壇之上,真是還有比這項展覽更了得的嗎?但是賢明的讀者,你如細看標價,你也就會悲從中來!
想想:我中國文人就這么不值錢嗎?
我們試把這五十幅名畫的市場價值總額加起來,為數亦不及五十萬美金。
算算五十萬美金能在今日紐約做些什么呢?買買西畫看,那位今日還住在長島日夜作畫的“現代畫家”德·庫寧,他的一幅涂鴉,就要賣上他三五十、七八十萬不等。
想想吧,我們十位不世出的大師,辛勤一百年,作品加起來的總價,竟抵不上德·庫寧三天兩夜的一幅涂鴉!
再買買房子看吧,五十萬元大致可在紐約的高級郊區買一所中等住宅,聊蔽一家四口之風雨。
到大西洋城去看看,那就更不得了。你看那些來自港臺的“揚州鹽商”們,五十萬元往往不足他們為時五分鐘一注的輸贏!!
想想那位“畫高六尺價三千”的鄭板橋,再想想那些肯出錢而老鄭偏不肯賣畫給他們的“揚州鹽商”們,也實在太可敬可愛了。
總之,我們中國文人、畫家、學者之所以一直慘兮兮、不值錢,這與我們的國運實在有太大的關系。一直擠在“第三世界”里關門做皇帝,一朝走上有頭面的國際市場來,自然就慘兮兮,見不得人了。國際市場豈可一蹴而幾?
嚴幾道說得好,“托都”(total)不行,“夭匿”(unit)又有什么辦法呢?總希望我們海內外“夭匿”多多爭口氣,把“托都”建設好,則一切自然會水到渠成。
(選自《書緣與人緣》/唐德剛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