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證》讓周汝昌暴得大名,還真引起了首都文化界領導的青目,要將這位青年才俊從外地調到北京。周汝昌是從北京出來的,在京城自然有一些故舊、朋友。北京的朋友不斷來信,通報著有關的各種消息。
在成都的周汝昌接到友人傳來的“內訊”: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前身)文學研究所本來準備調入,但不知因何受到阻礙,已經“內消”……其中的復雜內幕今天當然已經不可能完全搞清楚。
忽然有一天,周汝昌收到了林庚教授的來信。林庚原是燕京大學的教師,現在則在北京大學任教,曾經是一位新詩人,后來是研究唐宋詩詞卓有影響的古典文學專家。林庚在信中表示,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負責人聶紺弩有意邀請周汝昌來社任職,煩請林庚先寫信商量。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總社長是馮雪峰,分管古典部的社級領導是巴人,另外一位社級領導是樓適夷,主管魯迅研究、外國文學翻譯等編輯室。
周汝昌接到這封信,內心頗為矛盾。一方面,對脫離高等院校更為純粹的學術環境,到事務性更多的出版社工作,是有些猶豫和不太滿意的;另一方面,這又是返回北京的一個機會。畢竟,首都是全國政治文化的中心,對還很年輕的周汝昌來說,有著強烈的吸引力。權衡之下,就復信表示同意。同時,北京方面又來信提出,如果前來工作,可以將《〈紅樓夢〉新證》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付給高稿酬。
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實際上歸中共中央宣傳部領導,所以,向四川大學發出調周汝昌赴京的調令,是由中宣部發出的。這里面還有一種因緣,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因出版通行本《紅樓夢》受了胡喬木批評,因此要重整旗鼓,這是急于調入周汝昌的一大動因。中宣部的調令是聶紺弩請胡喬木(1912-1992)批準發出的。四川大學的領導當然不愿意輕易放走人才,因此也傳出消息:外文系即使不辦了,到中文系還可以工作,只要不走,可以立即從講師晉升為副教授。原來當時全國早已掀起敵視美、英等西方國家,批判西方文化以和“西方帝國主義”劃清界限的政治浪潮,學生都不再愿意學習英語了。
周汝昌當然還是愿意回北京。中宣部的調令至再至三發到四川大學,四川大學的校長彭迪在校務會議上說:“再不放周汝昌,就是不服從中央命令了。得講組織原則,放吧。”周汝昌離開四川大學前,當然少不了和各位朋友、同事話別,互道珍重。繆鉞和梁仲華、趙衛邦、華忱之等人為周汝昌設筵送別,殷殷依依。后來繆鉞又賦詩相贈,其中有兩句是:“讀書似水能尋脈,談藝從今恐鮮歡。”
劉潯生《我所知道的周汝昌老師》一文中也回憶到一些有趣的情況:
又一個晚上,我去周老師家,看見許多老師在那里,有些人不是外文系的。有的說:“你的書洛陽紙貴!”有的說:“盼早讀為快?!甭爜硎且黄YR之聲。待客人一一告辭,周老師才告訴我,他寫的《〈紅樓夢〉新證》已經出版,稿費得了一千六百萬元(舊幣)。我說:“周老師,你該改善一下家里的情況了。你家在夏天連蚊帳都沒有,你們用白礬水涂在手腳上作防蚊液,怎么頂用。五個師弟師妹的衣服也該改朝換代了?!敝芾蠋焻s從抽屜中拿出四十萬元給我。他說:“我知道你的經濟很困難,你在讀書還要照顧弟妹們的一切,你拿去應應急。”我再三推辭,周老師就是不答應。周師母也一定要我把錢收下。當我拿著錢離開周老師的家,我都快哭了。這筆錢的確解決了我好多困難。幾天后,周老師說有一位同學提出向他“借”兩百萬元。理由是成都一個大商店正在出售英國花呢,他要買來做兩套西服,畢業后在工作中穿。同學們聽到后議論紛紛,都說這個同學要求得太過分了。周老師終于把兩百萬元借給這位同學。一九五四年周老師離開四川前,我把借的錢還給他。他寫信給我,說我完全沒有必要還那筆錢。而借周老師兩百萬元的那位同學卻用英語給周老師寫了一信:“我現在窮得和教堂里的老鼠一樣,我是不會還你的錢的!”盡管周老師當時的經濟也頗窘迫,他也未再追究此事。這位同學以后的經歷,頗有點“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的味道。在一九五七年的整風反右運動中,他用英語和俄語對領導發泄不滿。在他的單位誰也聽不懂他說了一些什么東西。根據他早日的表現,認為他在惡毒攻擊領導,劃定他為極右分子,押回老家勞改。直到一九七八年改正之后,才到學校教書。
轉眼到了一九五二年,全國大學進行院系調整。華西大學的外文系調整到四川大學,同時調整去的還有重慶大學的外文系和貴州大學的外文系等。周老師也到了四川大學。周老師的課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同學的熱烈歡迎,都認為周老師的課遠遠勝過以往老師的課。但是學生多,教師多,矛盾也就多起來了。周老師僅僅是一個講師,他的課比許多教授的課更受歡迎。人們心里會怎么想呢?另外一件事更刺激了許多教授。四川大學的廣大師生風聞周老師出了《〈紅樓夢〉新證》,都要求周老師給大家講講《紅樓夢》。周老師推也推不掉。周老師終于在四川大學的大禮堂給大家講了《紅樓夢》。演講的這一天,可謂盛況空前。大禮堂的座位坐滿了人。座位旁的過道上,人們席地而坐,禮堂四周的窗戶上,人重著人。在學生們中間,坐著好些白發蒼蒼的教授。外校的師生及文化界的人士來了不少。整個演講過程,只聽到周老師一個人的聲音。聽講的人好像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當天晚上,我們去祝賀周老師演講成功,他卻突然告訴我們,外文系的領導通知他去哈爾濱學俄文。我們大吃一驚,像火山爆發般議論開來,難道他們不知道你的耳朵有些聾,聽力相當差嗎?怎么會派一個聾子去學俄文?怎么不派一個年青體壯的人去呢?真是太荒唐,太不講理了。周老師反而坦然一笑安慰我們說:“北京有好幾個單位來信希望我回北京工作。其中有人民文學出版社、外文出版社、中國人民對外友協等。我離開北京幾年了,也很想念北京的?,F在有這樣一個機會,也是一件好事。”我們幾個學生彼此對看,思緒萬千,感慨萬千,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老師一家離開成都回北京時,我們已經在外地工作,無法回來為他送行。后來,聽說是周老師結識的好朋友解毓葵老師一人為他送行。解老師找了一架板板車,把周老師全家的行李放在上面,一步一步地拉到火車站。就這樣,周老師靜悄悄地告別了成都。
周汝昌于1954年春末,攜家口離開成都,穿越三峽,北返赴京。船從雄偉的夔門峽、秀麗的巫峽、險峻的西門峽依次穿行,古人許多有關三峽氣象的詩句、文句浮上腦際心頭,雖然已很少聽到“兩岸猿聲啼不住”,那情境還真有一份“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對未來朦朧而美好的向往。
北京,首都,國家級出版社,那總是會有許多機會吧?《紅樓夢》研究,古典文學研究,甚至外國文學翻譯,都會有更好的發展條件吧?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在宜昌下船后,周汝昌一家轉乘火車,直達北京。到了北京站,人民文學出版社派人打著一面紙制的三角小旗接站,上面寫著迎接周汝昌的字樣。周汝昌還記得接站的人叫老丁,是一位工友,鑲著一顆金牙,很喜相———臉上總是一副笑容,來的車是一輛小吉普,一直送到東城區門樓胡同6號,位置在東四牌樓十二條胡同以北,四合院,讓周家住三間正房。這在當時,是比較好的居住條件。在向社里正式報到上班之前,頂頭上司、古典文學編輯室負責人聶紺弩來家中看望,是領導表示關心,看一下住處安頓情況的意思。同來的有編輯舒蕪,是聶紺弩的副手。
聶紺弩和舒蕪在周汝昌家的三間房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并沒有落座細談??吹娇蛷d正北墻上懸掛著一副近代某人書寫的對聯,內容是“舊有雄文懸北闕,近無老屋在南山”,歐體正楷,書法甚佳,聶紺弩就對周汝昌說:“應該改一改:近有雄文懸北闕,舊無老屋在南山。”這種即景生情的敏捷讓周汝昌十分驚奇和佩服,因為其時《〈紅樓夢〉新證》剛出版不久,當然可以說“近有雄文”了,而“舊無老屋”則無意中透露組織上已經調查了解過周汝昌的家庭出身,對他的“老底”了如指掌了。天津咸水沽的老家零落已久,周汝昌的父親和母親已經分別于1952年陰歷十二月初三和1953年陰歷四月初八逝世了,此后兄弟分居,大家庭基本已不復存在。而舒蕪看了周汝昌的住房,則說:“我如果知道社里還有這么好的房子,我早來了!”聶紺弩的古體詩詞寫得很有特點,過了些日子,他就贈給周汝昌一首開玩笑式的詩:“少年風骨仙乎仙,三國紅樓掂復掂。不是周郎著《新證》,誰知歷史有曹宣?!?/p>
在出版社上班后,周汝昌和舒蕪同一間辦公室辦公,一樓,窗戶朝南,兩張辦公桌,舒蕪在東邊,周汝昌在西邊。隔壁是古典室的另外兩位編輯:張友鸞和顧學頡。舒蕪開玩笑說,咱們四個人,這屋里是“不做周方”,那屋里是“東張西顧”。
《西廂記》第一本第二折《中呂宮·粉蝶兒》曲牌中有張生的唱詞:“不做周方,埋怨殺你個法聰和尚!”“周方”本意是周旋方便,舒蕪以筆名行世,本姓方,和周汝昌的周湊在一起,正好和這句唱詞相合,所以如此調侃。而“東張西顧”字面上可以解釋作“東張西望”,又正好切合了張友鸞和顧學頡兩人的姓氏。
周汝昌進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編輯室工作,接到的第一項任務,是對已經標點出版了的《三國演義》“恢復”其中的題詠詩。聶紺弩向周汝昌交代說:“我們出版的《三國》,將原來的‘后人有詩嘆曰’的絕句,都給刪掉了。毛主席看了,說這不行,要復原。請你把詩全部恢復,補進去,重新排版。”
這個工作是很簡單的,周汝昌很快就做完了。剛來的青年人工作熱情很高,周汝昌向聶紺弩匯報工作已經完成后,又問:“是不是把正文再校對一下?”聶紺弩順口回答說:“那就再校校吧?!敝苋瓴∠螅櫧C弩說話總是很簡潔,沒有多余的廢話。
周汝昌把已經出版過的《三國演義》的正文重新校對了一遍,結果校出了大量的問題,予以改正后,寫了一份很長的工作報告,交給聶紺弩。不久,聶紺弩把工作報告送回給周汝昌,很高興地說:“這個報告受表揚了,你給《光明日報》寫篇文章,替新版(指《三國演義》)宣傳宣傳?!痹瓉硎巧缂夘I導(副社長兼副總編輯)的巴人看了報告后,十分滿意,給予稱贊。周汝昌遵命寫了文章,交上去,后來在《光明日報》的《文學遺產》專欄刊出,不過署名是“孫模”,這當然是出版社代擬的筆名。
可能因為周汝昌這一次任務完成得出色,工作熱情負責,聶紺弩萌生了讓周汝昌當古典編輯室小說組組長的念頭。聶紺弩找周汝昌談話,周汝昌感到十分惶恐———自己以前一直在高校工作,出版社初來乍到,人地生疏,業務不熟,怎么能勝任呢?就向聶紺弩推辭,聶紺弩卻說:“沒什么,你只管做,有不熟悉的可找張友鸞幫你?!?/p>
當了組長,很快就要制定一份當年下半年的“文稿計劃”,要按月列出準備出版的書籍目錄。周汝昌真感到有點不知所措,就到隔壁去向張友鸞請教。張友鸞是個老報人老編輯,處事老練,對周汝昌亦莊亦諧不卑不亢地說:“聽領導指示。”稱為“領導”,當然是指“組長”的頭銜身份了。在張友鸞的主持下,不一會就列出了六個月的“發稿計劃”,有《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
不過周汝昌這個“小說組組長”,并沒有“文件”存檔,而是聶紺弩口頭任命的,到重新校訂《紅樓夢》的工作時,以組長身份主持排列參加人員名單、計劃做法等工作。再往后,周汝昌身體不好,掛病號請假,小說組組長改任了張友鸞,并且下了正式任命文件。所以如果要查文件檔案,當然是查不到周汝昌任“小說組組長”這一段歷史記錄的。
這一個人生小插曲,到了幾十年以后的21世紀初,曾引發了一段小風波。周汝昌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偶然提到了曾在出版社任“小說組組長”的事,當年不在小說組因而不明就里的舒蕪,根據“文獻檔案”寫文章質疑事情的真實性。
周汝昌寫了《“小說組長”的記憶力》,周汝昌的女兒周倫苓則找出當年的一些實證材料撰文說明。周汝昌說:“這原是‘芥豆之微’,原不值得寫它一筆,恐怕有人生疑,以為我是說假話———其實,若為了給自己涂金,必然要‘編’個動聽的大官銜,怎么會把一個出版社的一個‘古典室’的一部分(小說)之‘長’拿來顯耀于人,豈不令人齒冷以至笑掉了大牙乎?我還不至于那么無聊……”
這一件小事也讓我們想到紅學中的許多“考證”,要對每一個具體問題都找出“確鑿不疑”的文字和實物證據以作“鐵證”,其實是很困難的,有時是不可能的,有時候“鐵證”反而恰恰遮蔽了歷史真相。一些問題的考證必然要帶有一定程度準情酌理的推測成分,正如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中所說:“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余斷片,以窺其全部結構,必須具備藝術家鑒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p>
但是,每一個讀者的情況是千差萬別的,要達到像陳寅恪所期望的境界,其實也是可遇而不可求,這樣,對于各種具體的考證,讀者對其結論必然會有不同的認識,因此“爭論”就永遠存在。比如前邊提到“曹宣”的考證,假設《康熙傳》的稿本在某一次歷史動蕩中毀滅了,后人看不到,那么不管周汝昌的考證如何具有魅力,在某些讀者看來,也不一定可信,曹宣其人的存在與否也就將是一個永遠的疑問。何況,還有許多原本就沒有任何文字或實物證據的事情確實發生過,比如周汝昌當“小說組組長”這一件事,如果在當事人生前沒有發生質疑和澄清,那就又成了一件“千古疑案”。
在完成了《三國演義》的“恢復”題詠詩和校訂工作之后,周汝昌接受了一項新任務,組成了一個新的課題小組,重新校訂一部通行本的《紅樓夢》出版。原來作家出版社于1953年出版的《紅樓夢》,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初次排印的普及本,其底本采取的是上海亞東圖書館1927年的重排本。作家出版社的排印本由汪靜之負責編輯整理,繁體字直排,分段標點。汪靜之(1902—1996)是20世紀20年代的“湖畔詩人”之一,對《紅樓夢》研究并不內行,這個本子的確存在不少問題。
當時任俞平伯助手的王珮璋寫了一篇《新版〈紅樓夢〉校評》的文章,對這個本子提出批評,如其中說:“‘新本’自稱是根據‘程乙本’,但實際上卻是1927年‘亞東圖書館’發行的‘亞東本’?!畞問|本’雖自稱是翻印‘程乙本’,實則改動很多,與原來真正的‘程乙本’出入很大……至于標點,新本恐怕也大部分都是用亞東的……種種標點不妥的地方我看到有九十一處,其中由于亞東本連累的有七十九處……”
王珮璋把這篇文章寄給《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專欄。編輯組謹慎處理,給作家出版社寫了一封信,并將王珮璋的文章一起寄去。作家出版社采取了大方態度,給《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寫了一封信,表示承認錯誤并將改正錯誤,同時將王珮璋的文章一起寄回,要求《文學遺產》“把此信和王珮璋同志的文章同時發表”。1954年3月15日《光明日報》的《文學遺產》專欄就把《作家出版社的信》和王珮璋的文章一起發表了。而在3月1日《文學遺產》創刊第1期,則發表的是俞平伯寫的《曹雪芹的卒年》,批評“作家出版社最近出版的《紅樓夢》上冊”中介紹曹雪芹的卒年取癸未說而不取壬午說,“他們大概根據了近人周汝昌君之說,但這說本是錯誤的”。后來又刊出署名“粟豐”的文章也批評周汝昌。
不過這只是表面現象,“內幕”則更加復雜。中共中央主管意識形態的負責人之一胡喬木和俞平伯有所交往,胡喬木根據俞平伯提出的意見,批評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領導———當時作家出版社其實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個副招牌,1958年以后才有獨立的作家出版社,1961年夏又合并回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領導感到了壓力,據說還在內部的會上做了檢討,之所以急迫地要調周汝昌來,就是要趕快出版一個重新校訂的《紅樓夢》通行本。
雖然有一些改動,亞東本畢竟是以胡適所藏的程乙本作底本的。程乙本是高鶚和程偉元于1792年第二次修訂的本子,也就是對曹雪芹原著改動最多、離曹雪芹原著真實面貌最遠的一個本子。周汝昌從一開始研究《紅樓夢》,就對程高本歪曲曹雪芹原著真實面貌痛心疾首,現在讓他主持重新校訂一個《紅樓夢》的流通本,他當然是要以戚蓼生序本等脂批本系統的本子作底本的。可以說,這是他最愿意從事的一項工作。他興致勃勃地訂出計劃,交給了聶紺弩,得到認可并開始工作。
但事情的發展遠沒有想象的那樣一帆風順。正在周汝昌干勁十足地投入工作之際,一天,舒蕪忽然從二樓聶紺弩的辦公室下來,回到自己和周汝昌工作的辦公室,對周汝昌說,領導有話,新版《紅樓夢》仍然要用程乙本,一個字也不許改動。實在是原有的明顯錯字,也要有校勘記,交代清楚。舒蕪說的話十分簡潔明確,面無表情,沒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話,就好像發布命令一樣。
周汝昌剛來出版社不久,也不敢去向聶紺弩問個明白。但他十分不快和納悶,聶紺弩看了周汝昌對《三國演義》的校訂報告后就曾激動地說:“這個亞東本真是害死人!”亞東本對幾部古典小說的底本選擇都很不嚴肅,不僅沒有鑒別版本好壞的眼光,還對古人的版本隨意亂改字句。聶紺弩怎么忽然在《紅樓夢》版本問題上又出爾反爾了?到了晚年寫回憶錄時,周汝昌還這樣說:“此事于我,至今還是一個大謎。我只好服從命令,做我最不愿意做的‘校程乙’工作?!?/p>
隨著當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作決策的當事人絕大多數已經作古,這個“大謎”的謎底恐怕永遠也難以揭開了。不過考察一下當時的某些背景,似乎也有蛛絲馬跡耐人尋味。孫玉明《紅學:1954》(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11月出版)“王珮璋的人生悲歌”一章中,有這樣幾段話:
1954年10月16日,毛澤東給中央政治局及文藝界有關領導人寫了《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10月18日,中國作協黨組便開會作了傳達。在10月24日召開的座談會上,繼俞平伯之后發言的就是王珮璋。在發言中,她沒有上綱上線地批評俞平伯,只是實事求是地說明自己到底“代俞先生寫了哪些文章”。畢竟是涉世不深的年輕人,在這樣的場合,她居然連胡喬木也牽扯了進去:“《人民中國》要俞先生寫一篇關于《紅樓夢》的文章,俞先生很久才寫成《紅樓夢簡論》……寄給胡喬木同志看了,提了許多意見,把文章退還給俞先生,要他重寫。俞先生就叫我代作一篇?!?/p>
連學究味甚濃的俞平伯尚且知道保守秘密,只說:“因對外發表,請朋友看,承他提出新的觀點囑我改寫?!倍醌樿皡s實話實說,將老底和盤托了出來。
……
是什么原因導致王珮璋發生了這樣的變化(指王珮璋批判俞平伯———引者)?有一條資料似乎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侗本┤請蟆忿k公室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五日編印的《北大教授對〈紅樓夢〉問題的反應》中,有這樣一段話:“俞平伯教授……說,王珮璋批評我的文章,說是我叫她寫的。她寫的文章,還不是喬木叫她寫的。”
周汝昌接受任務重選版本校訂《紅樓夢》,也正在這一段時間前后。胡喬木根據俞平伯的意見批評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原定不再選用程乙本作底本,為什么會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仍然堅持用程乙本,恐怕和胡喬木本人的態度改變有關。
周汝昌違心地承擔了校訂程乙本的工作,參加校點的還有周紹良和李易,啟功承擔了作注釋的工作。筆者于2005年2月13日電話采訪周汝昌,周先生說他對于校訂程乙本十分不滿,情緒沮喪,后來實際上參加的工作并不太多,出版說明中列上他的名字屬于“掛名”性質。這個本子于1957年10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第1版,從此成為直到1982年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新校本出現以前中國大陸唯一的通行本《紅樓夢》。這個本子在二十五年中不斷再版重印,幾乎每一次再版時都會有某些局部變化,十分生動地反映了同時發生的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的變遷。
1957年10月首版的《紅樓夢》,簡體字橫排,共三冊,分精裝本與平裝本兩種。其“出版說明”中交代,本書以程乙本為底本,參校其他7種本子。封面由沈尹默題字,卷首刊有清代王南石繪的曹雪芹小像,又選印了清代改琦畫的《紅樓夢》繡像四十幅。
1959年10月出第二版,簡體字直排,平裝四冊,前面增加了何其芳寫的《論〈紅樓夢〉》一文節要作為代序。
1964年2月出第三版,簡體字直排,平裝四冊,精裝三冊,將卷首的曹雪芹小像和改琦的繡像都刪去,改刊程十發新繪的彩色插圖12幅。
第三版至1973年8月為第十次印刷。1972年第九次印刷本將何其芳的代序和程十發的插圖刪去,卷首添加編輯部簡短的《再版說明》。第十次印刷本又將《再版說明》換成李希凡寫的《曹雪芹和〈紅樓夢〉》作為“前言”。
1974年10月改出第三版橫排第一次印刷。1979年6月又出橫排第二次印刷,這一次又把李希凡的“前言”刪去,卷首僅存編輯部的《再版說明》和《關于本書整理情況》。
《〈紅樓夢〉新證》的出版給周汝昌帶來的好運和光榮,很快就過去了,而逐漸變成了一個包袱,給他生出各種麻煩。人民文學出版社原來答應的重新出版此書并付高稿酬的承諾成了一句空話,再不見提起。一些對《〈紅樓夢〉新證》中學術觀點持批評意見的文章也見諸報刊。周汝昌后來在1976年版的《〈紅樓夢〉新證》中說:“本書出版時(指1953年版———引者),適逢作家出版社重訂《紅樓夢》,卷端介紹作者時,在生卒年上采用了拙說。俞先生對此似乎很不滿,就在文學研究所主編的《文學遺產》(此指《光明日報》的《文學遺產》專欄———引者)創刊號上(一九五四年三月一日《光明日報》)發難,登出《曹雪芹的卒年》一文,批評‘周君標新立異’。又隔半月,和俞先生緊密合作的王珮璋先生又在同刊第三期上發表《新版〈紅樓夢〉校評》,在對作家出版社新版嚴厲批評時,再進一步,指責出版社采用拙說‘發生了不良影響’(并無具體論證理由)。于是該社公開檢討版本時,連拙說也成為‘錯誤’而被檢討在內。我在此情況下,曾分頭致函于《文學遺產》與作家出版社,對這種做法表示意見,并要求聲辯,寄上了答文。都不獲申理。文稿由《文學遺產》退回來。但是,在我無法答辯的同時,文學研究所方面卻對此問題不斷寄予關注?!?/p>
1954年10月突然發生的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事件及其后續發展,更使周汝昌卷入了政治運動的驚濤駭浪之中而經歷命運的又一次浮沉動蕩。
(選自《紅學泰斗周汝昌傳》/梁歸智 著/漓江出版社/2006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