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在世界邊緣的人：解讀《橋溪莊》

人類對苦難究竟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已經成為人類普遍焦慮的問題。在我們的生存環境中，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災難總是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具有毀滅一切的力量，常常讓人類陷入苦難的深淵。

《橋溪莊》正是這樣一部以近乎“殘酷”的白描的手法，呈現人類苦難歷程的作品。它以客觀冷靜的筆調展現了這群生存在世界邊緣的人群的生存狀態，將邊緣群體的生存困境，無望的苦掙，絕望的瘋狂——展示在讀者面前，字里行間，充滿作家悲天憫人的情懷，給人以心靈深處強烈的震撼，發人深省。

王華，這位長期生活在基層的貴州青年女作家，以自己的獨特方式，詮釋著苦難——揭示農民的生存困境，藝術地再現他們特有的精神和情感。在那些文壇前輩面前，她或許只能算一個出道不久的新兵，但她卻時刻關注著家鄉父老的坎坷命運，創作了大量的反映底層百姓生活困苦的作品。王華是一位從苦難中走過來的年輕作家，對百姓的生死，人間的疾苦感同身受，所以她筆下的人物大都是掙扎于底層的不足以為外人道的小人物，抑或是被主流社會遺忘的邊緣群體。

故事描寫了一群生活在橋溪莊的人，他們沒有身份特征，他們既非城鎮戶口又非農村人口，城市福利、農村關顧均與他們無緣，他們是一群社會生活的零余。由于不滿意于土地的束縛，他們走出鄉土，但又無法擠進城鎮，享受不到城市化進程帶來的利益，于是，他們守住一截公路，給一家廠子打工，散落于斯，形成橋溪莊。橋溪莊的一些農民為掙錢過上好日子，去水泥廠做工，因為工廠的污染，橋溪莊的男人們死精，女人們氣胎，于是，一幕幕悲劇發生了。在這部敘述落后鄉村的苦難、呼喚對人世眾生真情關懷的長篇小說中，王華將筆觸深入到農民的內心世界，把精神的苦難放到溫情之中，通過生動細膩的書寫，把社會變革、環境污染給農民帶來的悱惻和哀傷展示得淋漓盡致。隨著敘述的推進，小說開頭那個寓言般的意象被不斷地強化：橋溪莊的最后一個孩子雪豆出生時，喊出兩個音符“完了”，橋溪莊就再也沒人能生育了，就連“橋溪莊剛長出的草芽，還沒看清這個世界是個什么樣哩，就讓灰塵把眼活活蓋注了。”為了能夠生存繁衍下去，他們便開始修觀音廟、吃苦藥，但這些卻未能改變現狀，于是，相濡以沫的親情、刻骨銘心的愛情便被撕裂、被毀滅……蘭香撇下丈夫陳小路與外鄉人私奔；雪朵拋棄雪果與山子遠走他鄉。作者將橋溪莊演繹成一幅展現人世間無邊無際苦難的畫卷。

不僅自然生態環境的惡劣已經注定了橋溪莊的不幸命運，而且社會生態環境的惡劣同樣無情地摧殘著橋溪莊的脆弱心靈。作品中“愛情之死”似乎只是少男少女偷食禁果的一段不經意的插曲，但幾乎沒露過面的少女婉婉割腕自殺無疑仍會給讀者內心留下無限的遺憾和悲涼。可她年輕的生命連同她的戀人山子精神上所遭受的重創卻并沒能給他們所面對的世俗以任何觸動，就連人性中最后一點可憐的惻隱之心，在這里仿佛也由于學校政教主任斷然拒絕了石匠“別把這種事寫進孩子檔案里”的請求而喪失殆盡。得了矽肺病而茍延殘喘的李作民的女人本來就是一個自然生態環境污染的受害者，但她同時又是一個社會生態環境污染的作孽者。雪果和雪朵愛情的不幸乃至人性的迷失，與其說是受到了雪果的不育癥這種來自生態環境污染的威脅，不如說更是來自李作民女人世俗觀念的直接迫害。《橋溪莊》的末世語境正是在這種自然生態環境污染和社會生態環境污染的雙重擠壓下完成的。

橋溪本無莊，因為通路了、建了廠，原本無人居住的荒僻之地就成了農民向往的地方，紛紛舉家遷居后才有了橋溪莊。能在廠里打工、進城不再步行，不再種地幾乎是億萬農民的普遍愿望。工業化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工業化的車輪碾向鄉野，它既引領貧窮的農民奔向美好的新生活，又讓農民在通向美好生活的路上遭遇環境改變的考驗。

縱觀《橋溪莊》，我們不難發現，農民們沒有多大的抱負，也沒有野心，他們遷到“橋溪莊”，無非是想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但現實卻殘忍地將他們卷入了洶涌澎湃的欲望之流。在“工業化”的進程中，農民有了改變艱苦生活的機遇，卻缺乏追求和維系這種機遇帶來的美好生活的精神信念。生活在底層的王華看到了這一切。在展現橋溪莊的辛酸時，作家的悲情與悲憤得以發揮到淋漓盡致。作家對橋溪莊人寄寓了滿腔的深情，他們善良、正直，總想把日子過得滋潤一些。他們美麗、勇敢，總想把日常生活弄出一些亮色。正如艾青所說“我為什么眼里總是淚，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眼見橋溪莊人的麻木、愚昧，唯利是圖，不顧性命的粗陋與畸變，作家以滴血的心情毫不吝嗇地將之一一展示，“以期引起療救者的注意”。

長篇小說《橋溪莊》的意義在于，作家超越了鄉村立場抑或城市立場，站在全人類的高度，以人類特有的悲天憫人的情懷，關照橋溪莊人的生存，成為當代作家零距離反映生活底層，描寫邊緣人當下狀態的發韌之作。在王華的筆下，橋溪莊是一個冬天不下雪，夏天不下雨的村莊，一群既非城市居民又非農民的邊緣人群生活于斯。沒有雪雨，就沒有滋潤。這里所說的雪雨既應該包含自然界的雨水，更應該包括能夠滋潤身心、悅人性情、使人安身立命的所有外部的和內部的條件。人在沒有雨水的沙漠無法生存，人在沒有人文的關懷、文化的蘊藉的村莊同樣無法生存。橋溪莊人守候一條公路，靠在工廠打工生活。由于缺失人文關懷，他們既為污染所害，又困于傳統與現代斷裂之后彷徨之中。病態的環境，催生出病態的心理，病態的心理，必然會使橋溪莊畸變，人的畸變，物的畸變。正如“雨雪”具有多重指向，“污染”也有多重指向。污染橋溪莊的，當然是整天吐著濃煙把天也熏黑的工廠。那么，更進一步的追尋便是，污染人的心靈的東西是什么?“橋溪莊”，是一個寓言的外殼，剝開這層殼，就剝開了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全部困惑。

這就是《橋溪莊》的悲憤所在，深刻所在。

王華的小說，不僅植根于故鄉本土，而且關注生活的視覺別致新穎。她寫“橋溪莊”由于環境破壞所造成的后遺癥，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寓言故事，但卻給我們心靈帶了強烈的沖擊。王華正是通過這個看似并不富有詩意的故事，向讀者描述出一幕幕催人淚下、感人至深的人間悲劇。作為從農村走出來的王華，在長期與農民相依為命、朝夕相處之中，對農村生活有著強烈的感受力，她把農村底層人群壓抑在內心的痛苦、與現實社會的抗爭、期盼美好生活的愿望等，都書寫得繪聲繪色，張弛有度，她的文字里所透露出來的內心力量，常常帶來震撼。

正如批評家陳曉明先生所說：“苦難意識”不僅是作為藝術家對生存內省意識的理論概括，作為進入生活內部的思想導引，而且作為歷史的自我意識，那是人類生存不屈的自覺表達。人類的生存忍辱負重而歷經千辛萬苦，正是通過“苦難”人類才意識到自己的艱辛，“苦難”是生存深入的確證，因而也是生存不可超越的真實根底。生存的超越恰恰是在對“苦難”的意識里所達到的永恒超越。

文學無法拒絕苦難。反映人類苦難(包括心靈與肉體)的作品與現實主義文學傳統有著天然的聯系。關于苦難的敘述，需要的是誠懇和樸素，只有敏銳地捕捉到人類心靈與肉體的困苦，用切入人的情感和心靈的文字，對他們所承受的苦難和所處的生存現實進行深刻地剖析，把握住“真實性”與“虛構性”的關系、思想主題與細節經驗的關系、典型人物與類型人物的關系，才能給讀者帶來美的震撼。

這就是悲劇的力量。作家只有滿懷深情，以恨愛交織，去反映我們的父老鄉親，追尋人的精神遺失何處，探究人的生存狀態，以百姓之一員，站立在文學巨人的肩膀上，仰首問天，低頭撫摸一回土地，將奔騰如火的真情，澆灌在災難深重的土地上，定會結出不朽的文學碩果。

(作者單位：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郭漸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