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家了。
紫玉爬上面前那個土坡,心里忽的冒出這樣一個時間概念。這個時候,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坡下面就是日日夜夜思念的家了。現在近在咫尺,內心卻又是那么遙遠,一股說不清楚的陌生感陡地從腳底下漫了上來。天越來越黑,紫玉的心卻越來越明亮,一眼望去,自家屋子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那個家伙到哪里鬼混去了,那個家伙真沒用,好吃懶做,一副二流子相,梳個二分頭,成天整日地在村子里晃悠,人家家里的男人一年到頭在外面拼命打工,掙錢回來養老婆孩子,眼見著村里一幢幢的樓房豎起來,自家的瓦房像落在一群鳳凰中的雞一樣矮小丑陋,紫玉的心不平衡起來。
三年前吵架的那個夜晚,紫玉記得清清楚楚。
紫玉知道三國的脾氣,所以事先還來了個鋪墊,使出渾身解數和他溫存了一番,見時機已到,紫玉說:“三國,你看大強出去兩年,家里就起了三層房子,你這么能干,身體長得這么壯,出去肯定——”。
“你他媽別說了,反正我是不會出去打工的,在自己的土地上活著多踏實。”三國打斷她的話,硬聲硬氣地說。
“你咋就這么沒志氣呢?三——”,她對眼前這個男人失望到極點了。
“咋了,到如今嫌棄咱了”,哧,一記耳光刮了過來。
“三國,你打我?”紫玉驚呆了,雖說一直以來和三國的關系溫溫吞吞,但三國動手打她還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
她瘋了似地撲了上去,和三國扭打在一起,披頭散發,傷痕累累,聲嘶力竭,她的心已經碎了。
這一場鬧過之后,紫玉對三國僅存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了。趁三國去打麻將之機,紫玉簡單收拾行裝,留了一張條子就走了。
她哪里知道三國不愿意出去打工的原因除了怕吃苦遭罪以外,更重要的是怕自己的媳婦成了別人的了,只不過這一點他不好明說。
是的,大強出去確實賺了一點錢,大強是在佛山一家瓷磚廠工作,一天到晚吃灰,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現在賺的一點錢將來不夠治病的。再說,大強出去的這兩年,他媳婦在家熬不住了,這一點,他是親自檢驗過的。大強這個苕貨還沾沾自喜,叉著腰站在三層樓房頂四下轉悠,極目眺望家鄉的山山水水。暮色里看見三國,還有些看不起,說:“三國,你家啥時起樓房呀?”
嘁,三國鼻子里發出了一聲怪叫,心里叨咕,狗日的,神氣個啥呢?自己的老婆都被人家睡了,還在那登高望遠。
三國仔細一琢磨,自己以前壓根兒就沒起那心思,確確實實是被大強老婆勾引的。
那一天,三國剛從外面打麻將回來,心情比較好,贏了三百來塊,他哼著小曲將迷蒙的暮色踢進了村子。
從大強的舊屋門前經過。
“三國三國,快來搭把手幫我換個燈炮”,大強媳婦在叫他。
他抬頭一望,說:“哦,好的,大強不在家,還真是差一些,換個燈炮都難呀。”
隨著話音他進去了,沒曾想,真正的燈炮沒換,大強媳婦卻把自己的兩個大燈炮給送到了他的手上,那兩個燈炮好燙手呀,熱熱的似正旺旺燒的火炭,大強媳婦瘋了一樣說,大兄弟,幫幫我,我都渴死了……
三國先是一驚,有些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都是一村的兄弟,低頭不見抬頭見,這事咋整的……
正猶豫間,那兩個燈炮幾乎快爆炸了,不斷地揉搓著他,外面夜色正酣,他的激情也被點燃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兄弟也對不住了,啊……夜色抖顫起來。
事后他冷靜思索,發現現時的村莊是多么的空洞和焦渴,很多青壯年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把自己一捏一把水的老婆留在家里,日子久了,能熬得住的不多。以前他忽視了這些,只顧著打麻將,其它的都忽略了。
自從和大強老婆有了那檔子事后,三國的生活一下子就豐富了很多,他發現了埋藏于鄉村深處的幽冥的風景,那些在外打工超過一年未回的男人的老婆,他只要稍一暗示,忽悠一番,無不得手,而且是極度焦渴之后的酣暢淋漓。
發現了這個秘密,三國怎么可能會出去打工呢?
當然,這也是他不愿意讓紫玉出去打工的原因。
而今,紫玉留下一個條,就打工去了,他懊惱不已,恨不得立刻將她抓回來打一頓。他瘋狂地撕碎了紙條,拋灑在空中,紙屑紛紛揚揚,落在他頭上。“他奶奶的,以為外面真的遍地是金子啊?”說完這一句,三國就徹底將紫玉放下了,這樣也好,反倒落個清靜,少了些管束,以后的日子更加的逍遙了。
紫玉在那個土坡上坐了差不多半個鐘頭,夏夜的風有些涼意,她撩撩發絲,額頭的汗已經干了,本來她是想過春節的時候回來,但那個時候的火車票難訂,再說,花費也大,所以就選擇八月底回來了。從準備到上車,心里都火燒火燎的,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家,可如今家就在坡下,紫玉嘣嘣跳的心反而平靜下來,不急了。
家,是一團黑黑的影子。
在黑夜的深處,家如果有燈火那就是溫暖,如果是一團黑,那就是陰謀,它以無邊的姿態在等待獵物。
又等了半個小時,家里還是一片黑,紫玉深深地嘆了口氣,用剩下的半瓶子礦泉水將口紅洗去,她怕三國看見,又陰陽怪氣地說些風涼話。不等了,她從豎立的拖箱上立起身子,決計不等了,不管怎樣,先回家睡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轉汽車又顛簸了兩個多鐘頭,到了鎮上再步行,身上的骨頭快散架了。
鎖還是那把鎖,鑰匙伸進去,叭嗒一聲就開了,拉亮燈,屋子里一片零亂,桌上立著幾個啤酒瓶,散亂地放著一堆花生殼,看來,三國是喝酒了。
進到房里,三國果然睡在床上,一只虹運扇正呼拉拉叫著,看著三國的睡姿,紫玉有一絲的激動,她趕緊去廚房打了盆水洗了起來,手一探進水里,那股沁涼就鉆進了骨子里,感覺上還是家鄉的水好呀,城里的水好像總敷著一層什么東西似的。
她一躺下,三國就醒了。
紫玉去抱他,卻被他冷冷地推開了。
嚶嚶……紫玉哭了起來。
哭個啥?你不是在城里給男人按摩嗎?來,老子是你丈夫你還沒有按摩過,來,今天給老子按按。說著就去拉紫玉的手。
誰說我在城里按摩?我是當服務員,紫玉反駁道。
嘁,騙鬼去吧,去年大強那狗日的回來,到處說你在城里給人按摩,他還是你的客戶。
紫玉不再言語,拉過三國,說躺下,今天我給你按,邊說邊在三國的太陽穴上揉了起來,由輕到重,三國感覺舒服極了。按過了頭部,開始按手,捏揉搓滾捻拉,各種手法用盡,一通按下來,已過去兩個小時,天也快亮了,雞已叫了二遍。
三國渾身通泰,每一寸皮膚都在呼吸,他睜開眼睛,黑暗中一團白光坐在自己的頭邊,他已休息好了,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拉過紫玉,抱在懷里,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三年的城里生活,使紫玉身上多了一份神秘的香味,三國在極度矛盾的心理狀態中狠狠地要了紫玉,紫玉躺在黑暗里,淚水奔涌而出,她感到三國正一點兒一點兒離她遠去,她聽到了瓦礫碎裂的聲音,墻壁開始一片片地坍塌。
天亮了,三國坐在床邊開始抽煙,抽得很兇,不時扭頭看看紫玉,眼里一片迷茫,說句實話,在紫玉走的這三年里,三國并不缺女人,村子里留守的女人差不多都和他睡過了,可令他心里添堵的是自己的女人在城里這三年不知都干了些什么,剛才的按摩的確享受,可他三國平生還是頭一回,其他的男人不知享受了多少回呀!想到這里,三國狠狠地打了紫玉一巴掌。
你給老子起來,說說這幾年按摩的事。
紫玉一言不發,她的心已冷了,本來打算回家住過十天半月,看來是一天都住不下去了。吃過早餐,她就回娘家看了看父母,天黑的時候又趕了回來。
是夜,她做了四個菜,還買了點酒,和三國坐在一起,說,三國,咱好歹夫妻一場,今天我們好好喝一杯,來,三國。說著,一杯酒已下肚了。
紫玉接著說,也不知咋的,我就懷不上呢?咱要是有個孩子,這日子過的就又不一樣,要不,你抽空去檢查一下。
老子肯定沒問題,要有問題也是你的問題,三國吼起來。
紫玉沉默了,她實在不好再說什么。
酒瓶見底的時候,紫玉從包里拿出一搭錢遞給三國說,這是我三年來攢的五萬塊錢,你拿著等秋上將房子起了,不夠的話,再慢慢攢。
三國瞟了一眼錢,眼里放出了光,看來城里就是不一樣啊,好賺錢。
第二天,紫玉就走了。
紫玉在佛山確實是做按摩。起初剛到佛山時,她做過一陣子酒店服務員,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腿都站腫了,一個月也就是個一千來塊錢,除去開銷,所剩無幾。后來,她經人介紹就去鳳凰閣休閑屋給人做按摩了。
剛到鳳凰閣的時候,紫玉什么都不懂,由一個瘦高瘦高的中年男人給她培訓,教她手法,頭部那幾個部位、手臂幾個部位、腿部那幾個部位、背部最重要的就是兩條膀胱經了,師傅邊說邊在紫玉身上示范起來,他說你只要知道怎樣按就行了,至于這個穴位叫什么名,按它有些什么好處,你就不要管它了。師傅的手蛇一樣在她的身上游走,紫玉平生第一次這樣被人按摩,麻酥酥的,臉紅氣喘,身體還有些顫栗,師傅見狀,笑著說,一看就是個雛兒,沒經過江湖的,干這一行,首先要將臉皮兒放下來,不要害羞。說著師傅的手就到了紫玉的大腿根,他溫熱的手掌攤開微傾著身子在那里壓了足足有一分鐘,等他松開,紫玉緊張得放了一身的汗,師傅微笑著,手順著竟然摸進了她的黑松林,這下不得了,她徹底暈闕過去,等她有了些意識,師傅竟然已經進了她的身體,她想掙扎,但渾身無力,只能由他了。事后,師傅告訴她,每一個新入鳳凰閣的女人都要上這一課,否則上不了鐘,你放心,我是戴了套的,不會染上艾滋病。
接連幾天培訓,紫玉已經初步懂得怎樣按了。最后兩天由紫玉給師傅按,按過之后,師傅評價說,你的悟性好,手法不錯,力度適中,關鍵是按出了一種節奏,很多人只知使蠻力,以為按得越重越好,這樣會按傷人的,你是我見過按得最好的女人。
紫玉心里有些高興,但隨即一想,師傅會不會對每一個技師都這樣說呢?
紫玉上鐘了,她的身份是28號,每天中午12點上班,如果不加班夜里11點下班,遇到有的客人興致高的話,就要加班,有時凌晨兩點才下班。
紫玉上了兩個月班就成了鳳凰閣最受顧客歡迎的技師。想上她的鐘,臨時去可不行,這樣通常是排不上號,得提前電話預約。
在她的顧客里,有兩人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一個是七十多歲的周伯。周伯的風濕很嚴重,一到季節轉換之際,腿就受不了,他來鳳凰閣洗過幾次腳后,感覺輕松多了,紫玉給他服務多了,慢慢就有了親情,像對自己的父親一樣,周伯也不賴,家里有啥好吃的,順便也帶一點來給她。一個星期沒見著紫玉,心里就不踏實。
這天,夜里10點半了,紫玉剛下鐘,準備休息一會就下班了,沒曾想,來了一個酒氣熏天的客人,非要點紫玉的鐘不可,鳳凰閣最怕這樣的客人鬧事,就只得派紫玉上了。
一進房間,那人就將衣服全脫了,只穿著個底褲,爬上床呼呼拉拉就響起了鼾聲,紫玉按照程序給她按了起來。這一按,就到了凌晨四點,客人差不多按了五個鐘了,紫玉困得厲害,上眼皮直搭下眼皮,這個時候,客人放了一個響屁倒醒了過來,他揉揉眼睛,說,你是28號?
是,紫玉有氣無力地答。
客人坐了起來,他說,你以后少勾引我家老爺子。
我沒有呀,紫玉有些吃驚,她從來沒有勾引過任何人,更何況是個老人呢?你說的是誰?你把我說糊涂了。
少跟老子裝蒜,就是那個常來洗腳的老頭,他在家常念叨你。要勾引你就勾我吧!說著,就抱住紫玉往床上拖。
紫玉瘋了,雙手亂抓,發出低沉的嘶叫,折騰了一番,客人沒有得逞,身上倒留了幾道血痕。
埋單的時候,客人借故將他按傷了,只付了一半的錢,還在主管面前投訴說紫玉的服務態度差。
紫玉咬住牙,請假休息了一天,傷心的淚水流了一床。
之后,那個周伯來,紫玉老是借口已上鐘,抽不開身。
老人先是嘆氣,就找別人替代,慢慢就不來鳳凰閣了。
另一個是強壯得像頭牛的中年男人,具體叫什么不得而知,做按摩這行就是要少說話,更不能過多詢問客人的隱私,來了就服務,完了就走人。
那個客人一般下午三點左右來,這個時候客人相對較少,但也是技師最累最困的時候,紫玉按著按著,不知不覺竟趴在客人身上睡著了,她實在太困了,她趴在客人厚實的胸脯上,像兒時躺在父親懷里的感覺。客人驚呆了,但他沒有動。這一躺就躺了一個多鐘頭,等紫玉醒來,她又驚又怕,忙不迭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客人笑笑,口吻充滿了憐惜,也是可憐,太累了吧,我怕驚醒你,保持這個姿勢不敢動,現在身子都僵了,快給我按按。
紫玉有些感動,碰到這樣善解人意的客人實在少數。
以后,這個客人每周三來一次,非常有規律,紫玉就等他,誰點她的鐘也不去。直到那天,他從她的手法中看出了她的疲憊,就說,要不我給你按吧。她矜持了一會,就趴在了另一張床上,任客人的手按了起來,先是兩肩,確實酸痛,按著按著,紫玉竟睡著了,等她有了興奮的感覺,才發現他……她好久沒有這樣興奮過了,在他的調撥下,她居然配合起來。
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也不明白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她心里暗暗發誓,以后不能這樣了。
他再來,依然是她給他先按,不到十分鐘,他就給她按了起來,一切水到渠成,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拒絕不了。走的時候,他會在她的口袋里塞兩百塊錢,俯在她耳邊說聲謝謝!
紫玉不要,說這成了什么了?
他說,拿著,都不容易,活著都艱難,咱們有緣份。
說實話,紫玉心里竟慢慢喜歡上他了,他比三國好,細膩體貼會照顧人的感受,正當她越發依戀他的時候,他卻消失了,再也沒來過鳳凰閣了。
紫玉思念他,為此還偷偷哭過好幾回。
一晃就到春節了,紫玉惦記著三國有沒有將樓房立起來,村子里的男人一般都是春節回去過年,而紫玉不是。
但大年初四的早上,紫玉接到家里的電話,叫她無論如何要趕回去,三國出事了。她想盡各種辦法,一個星期后趕回了家,家還是那個老破屋,給三國的錢都讓他賭光了。
三國死了。村子里在外打工的男人都戴了三國的綠帽子,在酒精的催化下,上百號男人拿著家伙將三國在田野里擊倒,田野里荒蕪一片,好多年都沒種過莊稼了,三國像一棵稻子一樣倒下,融化在冰凍的泥土里……
紫玉沒有掉過一滴淚,她回到佛山,將鼓鼓囊囊的羽絨服脫掉,才發現自己的肚子有點鼓了,一檢查,才發現自己懷孕了,懷孕了!
當即,她就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