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得知兩起中學生自殺的事件。兩位學生都是因為“學習成績名次下降”而感到“無臉見人”,其中有位學生是因為被從“重點班”淘汰到“普通班”,得從重點班所在的“光輝樓”回到普通班所在的舊樓,于是干脆從樓上跳了下去。
我問過一些教師:“你自己被排過名次嗎?你被排名次的感覺好嗎?”多數(shù)教師對“按工作業(yè)績排名次”持否定態(tài)度,可是這不妨礙他們給學生按成績排名次。對是否擔心發(fā)生悲劇,老師們并沒去多想,因為社會需要這種“文化”:如果你不肯給學生排名次,家長會提出他“有權(quán)知道”,校長也會認為教師工作不負責。
我反對以成績論人,反對按成績給學生排名次。這個態(tài)度引起過一些同行的疑惑乃至攻訐。但我至今仍認為,對這一問題的態(tài)度,決定了一個人能否擔當教育重任。如果把所謂競爭機制引入中小學教育,是民族教育落后的標志,積久有可能形成災難。
上個世紀80年代有部體育題材影片《沙鷗》,我對之一直耿耿于懷。那部電影大概是以中國女排奪得世界冠軍為背景的。其中有個鏡頭,女排得了世界亞軍,隊員沙鷗在回國途中竟把獲得的銀牌扔進了大海,她說祖國要的是金牌。當時的那股牛氣,的確振奮了全國憤青。后來有國際奧運人士發(fā)表意見,對扔銀牌的行為甚不以為然,認為不符合奧運精神。然而那以后每次體育健兒凱旋,下飛機時,不知是領(lǐng)導安排,還是有自覺的意識,總是金牌在前,銀牌次之,銅牌在后,至于沒得到牌子的運動員是怎樣下飛機的,無人關(guān)注。高官接見,有牌的才能坐他身邊,沒牌的靠邊,或者別想露臉。這種名次文化深入人心,一直灌入孩童稚嫩的心靈。
現(xiàn)在有些學校不但把學生成績名次通知家長,而且竟然把學生考試的成績名次排列公布在教室里,認為這樣可以刺激學生奮進,“培養(yǎng)榮譽感”。然而這恰恰是教師缺乏人文意識和人道精神的表現(xiàn),特別是在基礎(chǔ)教育階段,這種做法嚴重傷害了學生的身心健康。多年來,有一張照片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那是希特勒小學畢業(yè)時的照片。1983年(或1984年),創(chuàng)刊不久的《世界知識畫報》連載“二戰(zhàn)畫史”,曾刊登過一張希特勒的小學畢業(yè)照。小學生希特勒在合影上站在最后排,兩臂交叉。照片說明是:根據(jù)當時的慣例,拍照的位置按學習成績安排,成績好的學生坐在前排老師身邊,成績差的往后排,11歲的希特勒是成績最差的學生,所以站在最后一排(大意)。我不知道希特勒成名后是否去看過自己的同學和小學老師,但是我相信他不可能忘記自己所蒙受的這一段恥辱,至于那站在后排的屈辱在他個人命運中起了什么作用,與他對人類犯下的罪行有什么關(guān)系,未必沒有思考價值。
這以后,希特勒去林茨的里爾中學讀書,他在那里的學習成績也很差,而且性格孤僻古怪。有意思的是,在他的班上,有一位后來享有盛名的學生,就是維特根斯坦,這兩個同學當時都沒想到幾十年后會發(fā)生什么事。出身于富豪家庭的維特根斯坦有教養(yǎng),深得教師歡心,而“差生”希特勒一定死死地記住了維特根斯坦這個猶太學生的名字。希特勒為什么瘋狂地對猶太人實施種族滅絕,這與他幼年少年時的經(jīng)歷是不是一定有關(guān)系,我們可能沒有足夠證據(jù)來說明問題,但是作為教育者,完全有可能讀懂一個性格有些偏執(zhí)的孩子心頭的不平。
當然,希特勒少年時代過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生活,他在學校究竟還有些什么故事,有著各種各樣的說法。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童年和少年,這樣一個有點特殊的孩子沒有得到良好的教育,沒有得到教師的關(guān)心愛護。誰能說他后來的所作所為與那張照片的座次無關(guān)呢?
回到我們的話題上來。從孩子讀書階段就按學習成績排起了名次,似乎我們真是個很重視名次的國度。排名次也許是民族的文化,講求名次也未必有什么不好。不過,既然如此講求名次,我們何不把問題放大一下,看看我們中國在世界的名次如何。其他領(lǐng)域不論,還是就教育問題說:中國的基礎(chǔ)教育在世界上居于什么水平?中國的著名高校在世界排名如何?和發(fā)達國家相比,中國中小學生身心體質(zhì)如何?中國的教育投資在世界排名究竟是多少?中國的教師待遇在世界排名如何?……這也是排名,為什么一說起來,那些主張在中小學生中展開分數(shù)競爭的教育家們就不那么振振有辭了呢?
(呂麗妮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