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菲斯的電影《花落》,不同領域的學者從不同角度,“發現”不同的價值:電影史論者注意這部影片的嚴肅的審美甚至唯美意義,標志著電影成為一種嚴肅的藝術研究導演表演藝術者,關注菲斯這部影片的導演風格與吉施(Cish)的表演特色女性主義與后殖民主義批評則分析這部影片的欲望與誘奸想象以及種族主義話語。
[關鍵詞] 種族偏見中國佬拯救西方
一、電影的故事來自伯克(Burke)的通俗小說《中國孩子》
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程環”(Cheng Huan)的中國人,倫敦唐人街的小古董商,理想主義者與唯美主義者。電影開始時,身著滿清官府的程環正準備飄洋過海,傳播東方智慧,用佛家慈悲寬容精神拯救西方。兩個美國水手在上海碼頭打架,他試圖勸阻,結果很尷尬。接下去鏡頭已經切換到幾年以后,程環流落到的倫敦的唐人街,變成了一個小古董商人,抽起了鴉片。他暗戀著白人女孩露西(Lucy),露西是個破落拳擊手巴羅(Burrows)的私生女,酒鬼父親經常毆打她。有一次她躲到程環的古董店里,程環收留了她,并曾有意誘奸她。拳擊手追來,砸了古董店,將露西帶回家。程環聽說露西回去后被打死,他殺了拳擊手,抱回露西的尸體,在破爛的古董店里,露西的尸體旁自殺。小說中,程環是一個沒有任何靈氣的民族的自命不凡詩人。他沒有才氣美感,只有縱欲的念頭與陰謀,他像許多“中國佬”一樣,對白人女孩充滿邪惡的性幻想……伯克寫過許多有關:“中國佬”謀殺、誘奸的恐怖故事,西方的“黃禍”傳說中,中國惡棍誘奸白人少女是一個重要主題。
《花落》具有多重意義層次。首先,在表層關于誘奸與強暴的故事中,構筑了西方文化中性與種族秩序的神話。露西是一位13歲或15歲的女孩(小說中是13歲,電影中15歲,因為名演員不愿意出演未成年的角色,菲斯就將露西改為15歲),在生理與心理上還都是孩子。程環第一次與她接觸,她正在觀看唐人街一家小店的鮮花和程環店里的玩偶,這個情節暗示她的美、純潔與無辜。露西在電影中始終是個被動的、被迫害的角色,作為性與暴力的對象出現。巴羅兩次虐待她,程環兩次試圖親近她,她的眼里露出的是同樣的恐懼神情。不管是程環對她的迷戀,還是巴羅對她的虐待,都有病態或變態的性內涵。萊薩吉指出,巴羅毆打露西,是性施虐的表現,而程環崇拜露西,則帶有性受虐的傾向。程環在自己的古董店樓上打扮露西、布置環境,他給露西穿上中式繡花綢襖,使她的裝束具有某種怪誕的“東方情調”,房間擺設都是西方人想象的所謂“中國風格”的家具。他在一時的沖動下試圖吻她,卻終于克制下來,只象征性吻了她的袖口。露西是變態的性崇拜與性虐待的對象,自身沒有性格,沒有受過教育,舉止甚至像個白癡。她可能象征著純潔與無辜。但這種純潔與無辜中,具有某種反諷性意義。影片中的露西形象基本上沒有美感。她被虐待時,是強暴下的可憐的犧牲品,被崇拜時,又是誘惑下的可憐的犧牲品。電影的宇幕交代程環將露西當作公主,視覺語言卻表現程環正將她打扮成一個中國式的小妾!
巴羅與程環的形象具有兩種完全相反的象征意義。巴羅象征著狂暴的力量,男性化甚至野性化,他是職業拳擊手,電影中有關他的情節都與打斗相關。而程環卻象征著某種帶有癡迷的墮落傾向的唯美的精雅。他終日沉浸在白日夢中,聳肩縮項,弓背彎腰,抽鴉片煙,瞇縫著雙眼,永遠一副半夢半醒、惘然若失的表情。最有代表性的鏡頭是,巴羅在拳擊場上打斗的鏡頭兩次切換到程環在他的小房間里,陶醉在性與美的抒情性的迷夢中。巴羅與程環不僅是兩種個人性格的象征,更重要的是兩種民族文明性格的象征。
電影中性沖突明顯交織著種族沖突的含義。巴羅聽說被他毆打逃走的露西藏在程環的店里,勃然大怒,第一反應是“中國佬引誘了他的女兒”,“他恨那些沒有生在他這個偉大國家的人”。有關亞洲惡棍色徒誘奸白人少女的故事,就像西方男子拯救東方少女的故事一樣,在好萊塢影片與通俗小說中屢見不鮮。略早刊花落}的影片《欺騙》(CHEAT),描寫的就是一個亞洲男人誘奸白人少女的故事。伯克的原著《中國孩子》中,程環完全是個陰險的誘奸者、色情狂。巴羅趕到程環的店里,砸了他的店,最讓他暴怒的是他看到露西竟穿著程環給她的中式綢襖!他讓她脫下來,將衣服撕得粉碎。吼叫著,字幕打出:“你竟跟一個中國佬鬼混!”而露西一再解釋:“什么都沒做。”畢業論文解構《落花>黜中國想象
巴羅自己虐待自己的女兒,但聽說程環收留了逃走的露西時,他又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所謂“父親的責任”,帶著兩個伙伴去唐人街“解救”露西,大打出手,性暴力與種族暴力聯系起來。在他的觀念中,他可以肆意虐待露西,但低賤邪惡的中國佬收留她,就是不可忍受的罪惡。值得注意的是,露西盡管有時為程環的殷勤感動,但絕大多數時間心存警戒。她驚恐警覺地看著程環的親近行為,似乎隨時準備躲避與反抗,就像她躲避巴羅的暴力。她辯解“什么都沒做”,潛臺詞是她意識到程環對她的任何愛撫,都是一種不可原諒的罪惡。電影《花落》盡管試圖超越通俗文藝中的種族主義偏見,但無法根本擺脫它。影片中的程環與唐人街的景象人物,都有病態邪惡的特征。白人妓女出現在墮落的鴉片煙館中,露西第一次逛唐人街,一個“中國佬”店主就不懷好意地引誘她。
《花落》既表現一種兩性之間的愛與暴力的;中突,又表現一種種族之間的性愛與暴力主題。后殖民主義文化研究注意到,西方文化敘述性別“他者”女性與敘述種族“他者”,采用的是同一套話語。他們在將東方女性化的同時,也在將女性東方化。
二、《花落》的文化語境
首先是西方聳人聽聞的“黃禍”傳說。“黃禍”具有雙重含義,一種是中國龐大的異己的人口本身給西方人造成心理壓力與恐慌,以及中國作為一個民族國家對西方的造成的政治經濟威脅另一種是西方本土的中國移民對西方社會的威脅。那些在西方人看來丑陋、陰險、狡猾、骯臟、冷漠而又勤奮、麻木而又殘忍的野蠻的“中國佬”,聚在擁擠骯臟的唐人街,一聲不響地從事販毒、賭博、賣淫等邪惡的活動,他們沒有法律,只有黑社會,“他們中大多是些惡棍罪犯,他們迫不得已離開中國,又沒有在西方世界謀生的本領,就只好依靠他們隨身帶來的犯罪的本事。”這是更為迫近的“黃禍”。同時代英國通俗小說作家洛莫爾創作的“傅滿洲博士”系列小說,是西方大眾文化中“黃禍”的形象代表。
《花落》中的程環,已經不像原著小說中的程環那么邪惡陰險,也不像西方大眾想象中的“中國佬”那么丑陋。但在基本形象上依舊沒有擺脫西方的“中國佬”的想象原型,只是將浪漫主義的有關中國的異國情調想象特征,復合到“中國佬”的負面特征上,使程環的性格具有某種“含混”甚至“詭語”式的張力,美與病態、誘惑與純潔、懦弱與執著融為一體。所謂“中國佬”的原型或“套話”(STEREOTYP巨),形成于?9世紀,典型形象就是抽鴉片、吃老鼠、萎靡不振、弓背縮項、瘦骨嶙岣、男人留辮子、女人裹小腳,淫蕩墮落又詭計多端、軟弱無能又兇險殘暴……
《花落》影片的嚴肅的藝術意義之一,就在于用浪漫主義的有關中國的異國情調想象特征解構了傳統的有關“中國佬”的“套話”。程環的形象盡管有些病態,依舊抽大煙、逛妓院,神情恍惚、色眼迷離,但已具有某種理想化、唯美化的傾向。
三、將電影文本當作文化符碼解讀,性格與情節依舊是基本要素
巴羅與程環不僅是兩種個人性格的象征,更重要的是兩種民族文明性格的象征。《花落》問世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末,西方文明的過度競爭與殘酷的戰爭,使許多西方人開始反思西方文明的暴虐性,這種反思與批判思潮構成現代主義運動的主流。《花落》中破落、酗酒、暴虐的白人拳擊手巴羅,在某種程度上是西方現代文明的象征。而在西方人的想象傳統中,中國人是世界上最軟弱的民族。
《花落》中的程環,就是一位試圖以中國文化精神拯救西方的“中國佬”,但是一位墮落與失敗的“中國佬”。《花落》的情節具有身后的歷史語境。最初出現于電影中的程環從裝束于神情上,都令人想起西方傳說的“滿大人”(Mandarin),穿著官服,坐著人力車,搖著扇子。他在寺院里聆聽佛家教誨,立志要將“偉大的和平的消息帶給野蠻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程環的志向暗示出西方傳統的東方啟蒙幻想。萊布尼茨曾經希望,在西方派傳教士去中國的同時,中國也派智者到西方,教西方人道德哲學與藝術。
四、西方現代主義向往的東方啟悟是否可以拯救西方
中國文明絲毫不亞于西方文明,中國人更有耐心、更為達觀、更愛好和平、更看重藝術,他們只是在殺戮方面低能而已。中國是一個美麗神秘的國家,民風淳厚、景色如畫。
《花落》的文化批判意識中具有徹底的悲觀傾向。西方文明的力量變成了暴力,中國文明的美變成墮落,象征所謂西方的純潔性的少女露西,實際上是一個既不懂西方文化又不懂中國文化的精神白癡,她是西方暴力的犧牲品,又是中國墮落的犧牲品。露西在電影中,實際上是西方傳統精神的象征。她是一位15歲的少女,但在現實的迫害中已經顯出老態(電影中她的身姿像老婦)。同時代出版的斯賓格勒的大作《西方的沒落》提出,文明像花朵,或早或晚總會沒落,西方文明的沒落已經開始。以少女露西作為西方文明的象征,暗示著西方文化集體無意識中的古老原型。《花落》是《西方的沒落》的電影版本。
同一個時代不同作家不同類型的文本,在表述同一種意義,這是話語的共時維面,不同時代的文本,也在表述同一種原型,這又是話語的歷時維面。《花落》故事的原型可以追溯到西方神話。露西是格里菲斯想象的西方文明的象征。而在西方神話傳說中,歐洲的形象一直是純潔的少女或女神。古希臘赫西俄德《諸神史》和古羅馬奧維德的《變形記》中,將“歐羅巴”(EUROPA)描述為海神的女兒。西方歷史上有關歐羅巴最多的傳說,是歐羅巴被劫的故事。歐羅巴被劫的故事包含著“族別—性別”;中突主題的最初信息。劫持歐羅巴的,總是外族人。克里特神宙斯化作公牛誘拐了歐羅巴,生下建造迷宮的米諾斯。特洛伊人綁架伊娥與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是歐羅巴被劫故事的變體。西方少女被劫持到東方(克里特與特洛伊,都是希臘之東方),又被西方勇士解救。“族別—性別”沖突主題又暗示出東方與西方的沖突主題。歐羅巴/露西變成了虐待狂的私生女,又被東方的色情狂“劫持”,解構的意義寄寓在反諷性的錯位中,這一次,西方的守護者變成了迫害者,東方劫持者變成了拯救者,歐羅巴/露西變成犧牲品,被害致死。
藝術家警覺到,可愛的西方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