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

□ 季 宇（原著）曉芙（縮寫）

認識老范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在松縣掛職，任縣委副書記。頭天上任，來省城接我的就是老范。老范當時的職務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

盡管是第一次見面，老范對我卻非常熱情，好似有說不完的話。由于掛職前我在省報新聞部當主任，老范竟然對我寫過的文章如數家珍，如某篇某篇發在某報某刊，某篇某篇又被某報某刊轉載，甚至有的文章發在某年某月某日第幾版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讓他說得心里挺舒坦的，不知不覺地感情上便與他近了幾分。

縣委辦當時沒主任，只有兩個副主任，一個是老范，另一個是小丁。其實老范并不老，小丁并不小，兩人同年生，只是大家都習慣了這么叫。小丁是縣委辦的老人，從普通辦事員一步步干上來的，做過秘書、科長，而后又提拔為副主任。老范調來后，兩人的關系就微妙起來。就水平而論，小丁比老范強得多，不僅懂外語，而且材料也寫得好。但老范的外交能力強，嘴巴會說，尤其是為人隨和，整天嘻嘻哈哈的，沒半點架子，縣委大院里不論干部還是工人，老范都能說到一起。與老范相比，小丁說話做事、與人交往就嚴肅得多，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樣子，因此小丁的群眾基礎就遠不如老范。

縣委辦是個中樞機構，迎來送往，飯局自然少不了。小丁最怕這種場合，能躲則躲，實在躲不了，只好干巴巴地應付了事。可老范卻不怕，反而樂此不疲。逢到這種場合，他能說能喝，不論到場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職務高低，他都能恰到好處，投其所好，把你照顧得吃飽喝足，開心無比。故而來往的領導都對老范印象深刻，一說起他都說不錯。可小丁卻從骨子里瞧不起老范，他從沒說過老范的好話，評價是“混子，不學無術”。老范心里當然也與小丁格格不入，可老范從不公開說小丁的壞話，不僅不說反而大加夸獎：“丁主任是才子啊，文章寫得多好！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人才難得啊！”時間久了，人們都說老范有肚量，小丁太小肚雞腸。

春節前夕，縣委辦主任的選拔進入了關鍵時刻。組織部考察的情況，傾向于小丁；可民意測驗，老范卻遙遙領先。最后常委會開會討論，七個常委輪流發表意見，輪到我時，我心里很矛盾，要論真才實學，小丁強于老范，可他書生氣太重，缺乏圓通，就辦事能力而言遠不如老范。因此，我的發言最后歸結到一點，即縣委辦主任需要靈活變通的人才，這是小丁的弱點，相比之下還是老范更適合一些。我的發言結束后，會場上出現了三比三的局面，最后大家一齊看著宋書記，等待他一錘定音。據我平時的印象，宋書記是喜歡小丁的，好幾次當眾表揚過小丁。對老范，宋書記倒是表揚少批評多。然而意外的是，宋書記發言也支持提拔老范。

事后，縣委組織部的杜部長對我說，宋書記原先還是想提小丁的，后來才改變了主意。原來宋書記在開會前分別找小丁和老范談過話，征求他們對縣委辦主任人選的意見。小丁毛遂自薦，當仁不讓，一二三四，列了好幾條，認為自己合適；問到對老范的看法，小丁也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同樣是一二三四，當然都是否定的意見。宋書記又找老范談話，沒想到老范一開口就極力推薦小丁，他說小丁如何如何有才，如何如何比自己強。宋書記笑了起來，他說老范你也不要貶低自己，說說你的長處嘛。老范說，我那點長處不值一提，也就是打打雜，跑跑腿。宋書記說縣委辦的工作就是打雜跑腿，你能打好雜、跑好腿就不簡單啊。杜部長說，小丁太自負了，讀書都讀傻了，對社會太不了解。還是老范厲害啊，四兩撥千斤，讓你栽了都不知咋栽的。

杜部長說得沒錯，老范作為一個中專生，讀書并不多，但他從底層從鄉鎮摸爬滾打一步步混上來，卻積累了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老范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要懂得國情啊，不懂得國情可不行啊！”

就在我到縣里掛職的第二年，有一次省綠化委員會來了急件，要求各縣上報近年來的綠化情況，七天內必須填好上報。當時，宋書記去中央黨校學習，劉縣長患病到上海檢查去了，家里的工作臨時由我主持。我便找老范，要他通知各鄉鎮，讓他們抓緊摸查上報。老范正在和一幫鄉鎮干部喝酒，一副不大當回事的口吻說，沒問題，要不了七天。

果然，沒出三天，老范的報告和統計就弄好了。我一看，統計搞得很詳細，各類數據也煞有介事，很精確的樣子，可以看出縣里這些年的綠化工作是逐年提高，成效顯著。我不禁心生疑惑，問老范說你這數據咋來的？老范說還能咋來啊，毛估估唄。我一愣，說這樣怕不好吧。老范說沒事的，以前也都這么弄的。看我不放心的樣子，他又安慰道，你一直在上邊工作，下邊有些事你不清楚。這種事認真不得。要都那么認真，就啥事也別干了。“國情嘛！”說到這里，他滿不在乎地笑起來。

材料報上去了，可半個月后的一天，省政府辦公廳突然來電話，說是要在松縣召開一次全省綠化工作現場會，還要進行實地考察。我一聽便慌了神，責怪老范把事情搞糟了。“你瞧瞧，成績肯定說大了，”我埋怨道，“這下好了，看你咋收拾吧！”老范卻感到挺納悶，他說：“不可能啊，成績方面我是留有充分余地的。”他還說，填表前，他就考慮到了，不能太突出，也不能太落后。“太突出了，別人不信；太落后了，對縣里的形象也不好。”為此他還動了一番腦筋，專門給南邊的幾個綠化先進縣打過電話，我們報的數字都是在他們的基礎上有所酌減的。“這就怪了！”聽老范這樣一說，我心里也犯起了嘀咕。為什么會選到松縣呢？經過打聽，原來是省里看到上報材料后，管綠化的洪秘書長說松縣基礎差，進步卻不小，有代表性啊。

想到這事應該向宋書記報告，于是便給在中央黨校的宋書記打了電話。到底是老書記了，見得多了，他不慌不忙地說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全力以赴把會開好吧。“玉東同志，”他叫著我的名字說，“你多辛苦了。這事關系到松縣的形象問題，現場會只能開好，不能開壞。”他提醒我說有事要多和在家的領導商量，包括老范他們。

第二天，我召集有關方面開起了緊急會議。會上提出了幾套方案，其中老范的方案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老范的方案就是“揚長避短”。具體說，就是把現場會放到黃堂鄉去開。松縣的綠化狀況總體來說比較落后，但靠著大青江的黃堂鄉卻一枝獨秀。“以點代面，一俊遮百丑嘛。”老范的主張極有說服力。

半個月后，現場會召開了。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開進了松縣。會議開了半天后，第二天就進行實地考察了。當天晚上，我和老范來到洪秘書長的房間，向他報告考察路線和安排。

洪秘書長說：“看來你們已經安排好了？”

我說是的。洪秘書長“噢”了一聲說：“你們工作做得很細致，這很好。不過，為了使這次考察更有說服力，我們換一種方式，黃堂鄉就不去了，隨機抽一個地方去看看如何？”

我的心不禁“咯噔”一下，這一來，我們的計劃可就要全泡湯了。

洪秘書長走到墻上的縣域地圖前察看起來。一邊看，一邊輕聲念叨著地圖上的地名。我的心懸了起來，不知他會選中什么地方。我悄悄看了老范一眼，老范的表情不僅不慌張，而且不知什么時候從哪里找來了一個放大鏡，很殷勤地遞到了洪秘書長手中。

“大侯鄉……小侯鄉……”洪秘書長用放大鏡照著地圖，嘴里念叨著，用手點了點地圖，笑著說，“就大侯鄉吧，怎么樣？”

我的心往下一沉！大侯鄉是全縣綠化最差的一個鄉，這要去看了，我們在會上介紹的那套天花亂墜的經驗可就成了大笑柄了！

從賓館里出來，我著急地問老范，這可咋辦？老范說不怕，剛才我就想好了，他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我不解地看著他。“很簡單，不變應萬變啊，”老范湊到我的耳朵邊，壓低聲音說，“不論他抽到哪個鄉，反正我就一條，帶他上黃堂。”

這不是開玩笑吧？這么大的事能糊弄過去嗎？我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老范卻滿不在乎地說：“不是有出戲叫貍貓換太子嗎？咱就來個黃堂換大侯，怎么樣？”說著，竟“撲哧”一聲笑了。

我可一點也笑不出來。但事到如今，為了松縣的形象，只能試一試了。

就這樣，老范開始按計劃連夜布置妥帖。次日一大早，與會代表們便浩浩蕩蕩乘車駛向了所謂的大侯鄉。

目的地漸漸地近了。一路上，路標上凡是指明“黃堂鄉”的都已改成了“大侯鄉”。當車隊進入黃堂鄉地界時，迎面的牌樓上原先寫著“黃堂鄉歡迎您”幾個大字，現在卻成了“大侯鄉歡迎您”。“中國共產黨黃堂鄉委員會”和“黃堂鄉人民政府”的牌子也一夜之間變成了“中國共產黨大侯鄉委員會”和“大侯鄉人民政府”。就連會議室墻上懸掛的錦旗、獎狀，也是連夜從大侯鄉搬來的。

負責接待的是黃堂鄉的周書記，這時臨時扮演起了大侯鄉的書記。匯報材料原本就炮制好的，只是昨夜臨時進行了加工，把文中的黃堂鄉一律改成了大侯鄉。一切都有條不紊，按照事先的安排有聲有色地進行著。只有一個細節差點兒出了紕漏，那是在代表們進入會議室后，服務員準備上茶時，老范突然發現茶杯上竟印有“黃堂鄉政府”字樣——顯然是被忽略了——好在老范反應迅疾，馬上打了一個馬虎眼，“怎么還用這種杯子啊？”他不高興地說，“如今都作興一次性嘛！”他看了周書記一眼，周書記省悟過來，連忙拍著腦袋說還是范主任說得對。“換嘍，都換嘍！”他揮著手，故意用訓斥的口吻對鄉政府的辦事人員說，“你們這些人呀，一點衛生意識都沒有！”好在大家都沒有發現問題所在，事情總算遮掩了過去。

匯報結束后，周書記便領著代表們參觀。黃堂鄉的綠化狀況的確不錯，正值春暖花開，青山綠水，滿目蔥蘢。眾人走走看看。不遠處的山坡上，有一群村民正在植樹。洪秘書長便饒有興致地走上前去與他們攀談起來：“老鄉啊，種樹呢？”

村民們說：“是啊，趕季節哇，眼下可正是種樹的好時候啊。”

洪秘書長說：“每年都種嗎？”

村民們說：“可不是哩，每年都要種，人人都要種，現如今已成了大家伙的自覺行動。”

村民們還七嘴八舌地說，種樹好啊，發展了經濟，又美化了環境，綠化了我們的家園。

“好啊，說得好啊！”洪秘書長連連頷首。

我知道這又是老范他們事先安排好的。后來一問，果然這些村民都是事先找來的，他們中有村干部，還有鄉辦學校的教師和學生。

現場會圓滿結束了，洪秘書長對松縣的綠化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我心里卻感到忐忑不安。宋書記從黨校回來后，我向他作了匯報，并真誠地進行了檢討。宋書記并沒有過多責怪我，“這樣也好嘛，”他說，“這對我們也是一個促進，壞事可以變好事嘛。”正說著話，老范從外邊進來了，宋書記突然高起嗓門大聲說：“老范啊，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膽！這種事也只有你能干出來，簡直瞎胡鬧嘛！”老范紅著臉，做出一副靦腆的樣子，說：“我該死，我該死！”宋書記哈哈大笑，用手指頭輕輕點著他說：“是該死！出了問題，我看你得吃不了兜著走！”我真有些糊涂了，不知這究竟是批評還是表揚。

我在松縣掛職不到兩年就被組織上重新調回報社擔任副總編了。老范的情況，通過一些熟人也時有所聞。在我走后，老范可謂官運亨通，先是升了副縣長，沒幾年又當上了一縣之長。有一次，老杜來看我——老杜就是松縣組織部的杜部長，現已退居二線——他對我說：“老范這人啊，賊大膽，許多事情不照規矩來。別人不敢辦，他敢；別人辦不了的，他卻辦了——唉，如今也是邪了，就是這種人吃得開！”

我對老杜的話不以為然，說如今與過去不同了，老范那種搞法早晚要出事，我真替他擔心啊。

我的擔心不是沒有根據的。幾年后的一天，我正在會議室開會，新聞部賈主任匆匆跑來，說是有篇重要稿件請我過目。我一看標題《大青江發生嚴重污染事故，是誰開啟了潘多拉的盒子》，不禁嚇了一跳。賈主任說，松縣化工廠出了問題，大青江被污染了，死魚漂滿了河面，估計損失在上百萬元。洪副省長（就是原來的洪秘書長）已作了批示，有關方面正在查處。我說，松縣化工廠不是整改過了嗎？“整改個屁！”賈主任說，“他們搞的那一套完全是糊弄人的！調查組前腳一走，他們該咋干還是咋干！”

我知道這回事情嚴重了。“松化”是個嚴重的污染企業。該廠原在南方某市，當地政府從環保需要出發，責令其限期遷出，于是他們便來內地尋找落腳之處。盡管該廠利稅可觀，可污染嚴重，無人敢于問津。就在四處碰壁之時，老范卻主動找上門，該廠領導高興壞了，于是一拍即合。但是，省市環保部門及大青江下游的幾個縣群起反對。老范那些日子上躥下跳，到處找路子。他也曾來找過我，我說這種明擺著的事很難辦。“我就不信，”老范不服氣地說，“事在人為，我就不信在中國還有擺不平的事。”

此后大半年過去，我以為這事肯定沒戲了，可沒想到一天夜里，老范突然打來電話說，“松化”就要上馬了！我說你可真行啊！老范哈哈地笑著，聲音里透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我早說過，在中國沒有擺不平的事——這就是國情嘛！”

然而，“松化”投產不到一年，有關部門就不斷接到投訴。每逢干旱少雨季節，大青江水面渾濁，異味撲鼻，并伴有死魚漂浮。省市成立調查組進駐松縣。那段時間，老范帶著縣里和“松化”的有關人員，到處“嗡嗡”個不停，喊冤叫屈。

過了一段時間，就聽說“松化”向污染開戰，取得重大進展，建起了一套全省最大最現代化的污水處理系統，有效解決了大青江污染問題。省里組織環保部門及新聞單位前往“松化”檢查，我也被邀請前往。大家親眼目睹了污水經過處理變成清水的過程。老范還讓人拿來茶缸，從處理池中舀起一些，當眾喝了幾口。洪副省長高興地說，百聞不如一見，今天親眼所見，我這顆懸著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了。

可是，誰能想到，那次檢查還沒出兩個月，大青江卻發生了嚴重的污染事故。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賈主任說：“那排污設備平時壓根兒就不開，除了檢查團來時作作秀，完全是個擺設。”

我正琢磨著如何處理這篇稿子，手機響了，是老范，他的聲音聽上去火燒火燎的。“怎么回事啊？”我說，“排污系統為啥不開？這不是找死嗎？”老范解釋說，排污設備運行起來費用太高，一天光成本就要十幾萬元，開不起啊。我說開不起你建它干嗎，老范說不建能行嗎，上面通不過啊。“那你就玩假？”我說，“可這種事能玩假嗎？”老范有氣無力地說，誰想到后果這么嚴重，眼下可是生死關頭，你無論如何要拉兄弟一把啊。

我說，這回我可幫不了你了，洪副省長已經批示了。老范說，洪副省長那邊我正在找人做工作，稿子你先別發，一旦見了報，我就死定了。他的聲音里已帶了哭腔，弄得我有些于心不忍了。“那好吧，”我勉強地答應道，“讓我試試吧，頂不住你可別怪我。”

老范連聲感謝。可他想得過于簡單了，在如今這個信息時代，誰也無法一手遮天。幾天后，南方的一家報紙率先捅出了消息，接著全國大小報刊鋪天蓋地，掀起軒然大波。互聯網上更是沸沸揚揚，一片討伐之聲。

當天，報社接到了省委、省政府關于嚴肅查處大青江污染責任人的明碼電報。在一長串的處理名單中，老范首當其沖，被免去縣長職務，并受到黨內記大過處分。

老范被查處后，有一段時間賦閑在家，情緒低落。可沒多久，他又蠢蠢欲動，常往省城跑，試圖重新復出。有一次，他來報社找我，我請他喝酒。談及那次事故，他依然憤憤不平。“我圖個啥呢？”他一邊喝酒一邊說，“我那么做，還不是為了松縣的發展，為了松縣百萬老百姓嗎？”

我婉轉地提醒他說，你的動機或許是好的，可結果適得其反。“最關鍵的是，”我向他指出，“你那套做法已經行不通了，誤國誤民還誤己，要接受教訓啊。”

老范卷著舌頭，豎起筷子猛地一擺。“屁的教訓啊！”他說，“算我倒霉，撞到槍口上了。”

（摘自《十月》 原作約１５０００字）